用诗心剪裁真实 作者:褚水敖 纪实文学的文学性形态或文学成分的构建,究竟怎样才能进入佳境?这是一个容易忽视而又比较复杂的问题。陈思和先生最近在一篇文章里提出,属于纪实文学一类的作品,“它们的感人的魅力总是介乎在真实与抒情之间。”我揣度,他这样强调抒情对于纪实文学的重要,是由于唯有作为诗的根本条件的情感,才能给纪实文学带来诗的灵性。也是最近,我读了赵长天先生的新著《孤独的外来者》。掩卷沉思,发觉这部书除了内容上的独特意义之外,还有形式上的独特作用。后者显然不能轻看,它同样关系到当前纪实文学创作质量的提高。长天先生于无意中,以成功的文本,为思和先生的观点作了印证。 一个传奇色彩非常浓厚的人:赫德。他身为英国人,居然担任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近五十年之久。赵长天要为这样的奇人作传,面对的是一个严峻的课题。如何把握,尤其是选择怎样的笔致,他预先一定进行过认真的深思。不过,在书的“开场白”里,他给自己提出的是这样的要求:“我想用一个写小说人的眼光,去剪裁现有的真实资料……”就这部传记来说,这一点也很需要。综观全书,小说家的眼光确实随处可见:以尽可能生动的似乎虚拟实则真实的场面,融成赫德漫长而广阔的生存环境;以尽可能扣人心弦而又记录在案的情节包括细节,勾勒他孤独的形象;以尽可能充分的已成故事又不违背历史的种种行为与心思,突现他和另一些人的性格特征。但是,这都不是作品的魅力所在。我认为这部作品的魅力,来自内中不断涌现的情感,来自这种情感对真实的润泽或鼓舞。其中有作品主人公心灵的流荡,有与主人公相关的一系列人物心境的袒露,也有作者与文思的节律相一致的心情的激动。它们犹如忽儿明亮忽儿幽微的火光,犹如或是急湍或是细流的泉水。由于绵长而浓烈的情愫的作用,作品不时产生动人心魂的美感。这种美感的造就,已经有别于小说家眼光的功效,而呈现一种诗化意识弥漫的状态。这是激情催发的花枝,是诗人剪裁真实的结果。 作者面对的真实,是沉睡在《中国海关密档》里的“洋洋洒洒五百万字的书信”,以及其他庞杂繁复的历史资料。作者为尘封已久的赫德塑像,为彼时彼地赫德所经历的社会生活绘景,如果平铺直叙,轻描淡写,就很可能导致“繁采寡情,味之必厌”(《文心雕龙》语)。对照着文学的力量或审美的力量,事实的真实难免枯燥无味。而优秀的富于魅力的纪实文学,却必须津津有味。变无味为有味,最有效的方式莫过于诗化的方式,比如抒情遣兴的方式。赵长天在自己作品的价值取向上,必然存在“有味”的要求,这就使他依据着行文的需要,有意或无意地采取抒情的手段。于是,我们就在他的这部书里,感受到两个世界的存在:一个是事实构筑的世界,一个是感情充盈的世界。当然,感情世界的营造,是不易的,必须具备严格的前提。比如,只有当作者自身的感情世界丰富广大,或者说是诗心洋溢的时候,有效的营造才成为可能。 赫德半个世纪的总税务司生涯,作者择其主要,在全书十一章里一一展示。迭印着各种风云变幻和私人生活的历史的行进,主人公以及与他密切相关的人的身影在活动,他们的心灵也在活动。 这种心灵的活动,不是一般场合里情愫的集散,而是特定环境里胸臆的变化,是体现他们精神表征的情感内里的盘旋和外在的流露。全书主线的推进,主要表现为两个层面的结合:在情节的曲折行走中,伴随着情感的错综起伏。这种推进又采取两种方式,一是作者的叙述与抒发,二是赫德与友人付诸累累书信的抒发与叙述。不论从主线看,还是从辅线看,无一不是情感贯通。这些情感多种多样,不仅浓淡不一,而且性质有异。作者的情感,是一种理性驱遣下的必然的吐露;书信的情感,则是经作者精心取舍而仍然原汁原味的自然的倾泻。 赫德的精神世界比较复杂,但他的感情特征又很简单:孤独。作者显然对这一特征有过深思熟虑,于是作了高度概括。这一特征反映在这部书的书名上,使书名也具有了抒情的意味,书中赫德的全部感情内容,即以此为聚焦点。注意了这个聚焦点,就可发现:对于赫德,孤独如影随形,时时不离。不论其他,光是他与金登干的书信,记录的既是中国晚清海关史的荦荦大端,同时又记录了他难以名状的无限孤独。赫德纵然青史留名,但以终生孤独而言,他始终没有摆脱悲剧的命运。悲剧的时代必然制造悲剧的人物。由赫德的孤独,不仅可以窥见他内心世界的缺陷,而且可以据此看清他所置身的外在世界的弊病。从作者牢牢抓住并充分体现赫德这一感情特征,我们也可看出,作者在把握这部作品的审美强度时,无疑对整体以及局部的抒情氛围的营造花了一番功夫。尽管诗的表现手段不止于抒情,但作者已经把自己的诗心显示出来,让赫德及别人在诗境里作了一番云游。 (《孤独的外来者》一书已由文汇出版社出版) -------- 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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