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沈阳印象


作者:沈阳印象     整理日期:2013-06-02 11:34:24


  
  沈阳印象  
  
  房雪霏
  火车早上三点进入沈阳。6月,天还没亮,但没亮的天已经开始向你暗示就要亮了,夜已经开始 脱离漆黑向淡处过度。  车一停,人们就都往车门处流去,不拥也不挤。男人女人,多在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之间,手里 没有行李,脸上也没有困倦。这是大连直达朝阳的快车,可是一到沈阳,车上的人差不多就下 光了,好像沈阳就是终点站。  我跟在弟弟背后,快走小步,顺着人流走,走过站台,走过通道,走出站口。无数的出租车敞门 等着发车,还没坐稳,就已经夹在奔同一方向的车流里了。车跟着车走,跑不起来,却也没停下 过。前面是密集的尾灯,都是一样的形状一样的暗红。像一片单调的灯笼。不知这样静静地 动了多久,来到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灯笼突然多起来,并且有极强的光直射进车内。我震惊 了,环顾周围,所有的方向都有车灯往一个方向挤。我问怎么了,弟弟说:到了。伸头往前看, 路右边一个看不见外形的什么建筑上,闪着“五爱批发市场”几个字。  递了五元钱,下车朝那大字下边走。要进门的时候,过一片小摊儿阵。两三米宽的推车台上, 放着几十个小盆儿,旁边还有大桶和大锅。“五块钱随便吃啊,大米粥小米粥苞米?子粥馒头 油饼各式咸菜小菜啊!”,我停下要看,弟弟就走出好几步去,我就小跑追上。我想这地方可真 不错,有我爱吃的所有的东西。  不知怎么就进了一个特别大的厅里,那么多人,每个人都精神百倍。棚顶处挂着指向各方向的 牌子,写着不知意味什么的字母和区号。弟弟问我:“姐你知道那些小姐都是干什么的么?” 我住阶梯上走,才看见大厅中央的美女群。她们都如花似玉,像历史电视剧里成群的丫环。“ 她们是活模特,小时工。站那儿等着选呢,一小时20元。”  这是服装批发部,六层楼,每层有上百家批发店。这里的人都只是一个人体,人体的意义是用 来撑衣服。喊的叫的,讲价的成交的,一切声音和活动都发生在衣服这个实物上。购物者不论 男女,伸手摸活模特的腰还是胸,模特只说“怎么样,咱家的衣服手感质量没说的。这都是原 版货”。活模特的活是会说话会活动,身姿生动。头上装着各式假发,眼上镶着假睫毛。是谁 先想出用活模特这件事的呢?老板在人群里给自己的衣服选最合适的模特,再让别的老板从模 特身上选走她的衣服。这样选来选去,大家就都有了维持生计的利益。  难以描绘这里的庞大和小秩序组成的混乱,它又立体又平面,又繁杂又简单。数不尽的衣服山 ,该在哪家门前驻足?一手交钱,几双手给你装货。帮你捆好,帮你保存,最后帮你叫市场内的 人力车把你连人带货送到门口的出租车上,出租车也帮你装帮你扛,直到帮你送上长途车。每 一个帮你的人,最后持你的五块钱简单离开。这全部过程里不用说几句话。以至于那以后我 曾想是不是人在早上八点以前都无话可说。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支配思考计算和行动,惟独不 分给语言区域。  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开始有沸扬起来的声音。人群稀少起来,模特们也开始脱下工作服。有 人清理垃圾,有人围着垃圾大喊“十元三件啦!”“十元白拿啦!”  外边大亮,刺得我挣不大眼睛。过了一条街后,我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个透明的晴天。  弟弟带我进一条食品街,严格说是吃饭街。我被各种记忆里最好吃的东西绊着腿,左看右看。 弟弟说这不行,我领你去吃一样东西,你肯定爱吃。 小店门口堵着大锅和菜墩,大锅里煮的东西噗噗响,一把大菜刀剁在金黄的油饼上,咚咚咚,油 饼变成透明的一团,飞进一个盘子里。我们在大锅和菜墩中间穿过,进一间小矮间里坐下。弟 弟说“你能吃血肠吗?”,血肠?爱吃爱吃!  大约是十岁以前,姥姥每年养一头猪,到春节前,差不多一百七八十斤,就送到市屠宰场去卖。 把头蹄内脏和血拿回来,再带回那猪四分之一的肉。我坐在手推车上搅拌着一桶猪血。血是 热的,我的手却冻得拿不住搅棍儿。舅舅和妈妈一起喊“不快搅凝住就灌不了血肠了!”每年 的这一天,姥姥都不吃晚饭。她心疼她的猪。有一次她还端着喂猪的小盆儿掉了泪,难为情地 说:“我真是老了,猪都没了,我还去喂。”我们大嚼最新鲜的血肠,香美绝伦。第二年一开 春,姥姥又把猪圈整备好,在卖上一代猪得来的几十块钱里,拿出20块,选个好日子派姥爷去给 她买小猪崽儿。  这些事,弟弟不记得。弟弟给我这份里多加了一块钱的血肠。是一个又薄又脏的塑料小盆儿, 上面贴上一枚让你放心的一次性用的塑料薄膜,装着满满一盆儿各种颜色的东西,红透了的是 一层辣椒油。小盆儿就像个简单的软体托儿,拼命托着这些将溢出来的美味。“这叫麻辣烫 ”,弟弟说。果然好吃。弟弟知道我爱吃辣的,这是辣中之辣。可是量实在太大,我剩的比吃 的多。  我们在五个荷枪实弹的战士守卫中离开沈阳。那是一家私营长途客运公司,新买的奔驰大客 车,厕所便器上的透明包装还没揭掉。据说战士们是公司方面雇来的。在他们面前我有些不 自然,他们站在那儿,端着枪纹丝不动。好像乘客往行李层装的大包里不是衣服,而是军火或 者现钞。司机站在旁边说“你这个大包得另交20块”,弟弟不吱声,把大包往里推。司机又说 “反正你得交点儿”。弟弟说:“交啥交啊。那边儿85块行李随便带,你这95。”“那你赶 快上那边儿车”。“哎呀,你这不是奔驰嘛。”  我觉得事情总该有个结果,上了车问弟弟“那到底交多少呢?”“交啥交。他拿的工资够高的 了。”  在高速公路上,奔驰里上映了两部武打电影。好像是关于走私麻药的内容。  在沈阳的8个小时里,我看到无数的人,可是除了弟弟我谁也不认识。回来以后,对沈阳的记忆 就全是人,各种各样的人,男男女女,都在忙,都睁着一天里最有精神的眼睛,走来穿去,嘴里像 在说什么,却听不见声音。额头上渗着汗。这些人挤在我的脑子里,赶也赶不走,亲近又亲近 不起来。其实我知道,这一脑子混乱的东西,用两个字就可以解释:现象。我也拥在现象里, 成为别人脑子里的现象中的一个小黑点,可能连小黑点也算不上,我一旦进入人群,就落得低 于周围。几个小时里看见的东西,何其疏,何其密。像一页内容不明的书。密密麻麻的字是无 数的人。我是书页里的一个小句号。一个连句号的意义也不具备的最小的零。在那里我白占 空间,没有任何参与。连个标准的人体也算不上,家里不知是谁的一件深蓝色夹克衫,框在我 身上。我的挎包里装着一块手绢,两包纸巾,没有一分钱。 每一个匆忙的人,都因为有目标。我在这里没有目标。人要做任何一点事,都需要有具体的场 地。即使是思考,也要有一定的稳定情绪做空间。我远离了自己的场地,灵魂悬在实实在在的 虚无中,身体被夹来搡去。  甚至连弟弟我也觉得陌生,我习惯的是领着他出门,到同学家,或者到邻居家玩儿。若不是经 验和常识告诉我他和我是亲缘关系,在他身上我也已经很难找到让我有同感的部分,因为我们 实在是分开的时间远远大于在一起的时间。并且在一起的时间都是跳跃的,隔几年,见一次, 见一次,就觉得大不一样。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假期回家,给每个家人都买了薄薄的礼物,给他 的是一个那种夹着海棉做成的塑料文具盒,那在当时很有高级感。可是他已经连书包也找不 到,辍学了。那时我才十八岁,还没有做姐姐在教育方面的责任意识,好像忘了问究竟是什么 原因中止中学,也许是问过,忘了。再见面,他就结了婚。再见面,他就当了爸爸。他的女儿总 是抱着他的头亲出响来,“爸爸爸爸,我就喜欢你”,爸爸一点反应也没有。有时候他看见女 儿趴在什么地方不动,就伸手摸摸她的头,她立刻就抬起头来,忍不住转涕为笑。六岁的孩子, 向爸爸要的,就这么简单。  以前,我曾去过三次沈阳,都和出国这件事有关系。沈阳真是了不起,东北人要出国,不管能不 能出成,都要亲自到沈阳去一两趟。  第一次是去送签证申请,1989年6月的一天,早上上火车,傍晚到,找一家车站附近的旅馆,打听 好去领事馆该坐哪线汽车,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递上申请。离天黑还早,就一个人出去逛沈阳 。忘了那家旅馆的名字和所在街道名称,是一个临大街的很繁华的地方。走着走着就进了两 边全是商店的闹市。本来是没目的地打发时间。毕竟来的是一个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总 是有一种很微妙的好奇,尽管这街里走着的人们和自己住在那座城市的人们没什么两样,街两 边的树和房子都没什么两样,我还是期待着什么似的,张着眼睛到处走。其实所有的暗示都来 自“沈阳”这两个字,它们是一个地名,我没来过,就觉得它跟我有距离,很陌生。我是下意识 地要走近它,认识它。以后就可以说“沈阳,我去过”。  大的交叉路口上,信号灯旁边设有测试噪音的电子显示板。几十层高的大楼上写着什么什么 大厦。远处就只看到了这些。  走了几家店的时候,发现身后不远处总有一个大影子晃来晃去。我有些警觉,就加快脚步移身 到另一家店。很快,那个影子就进了我的余光范围。我走出店,几步以后突然转身,差点撞在 那人身上。我是要让他大吃一惊而慌忙逃掉,没想到自己反被吓了一大跳。他十分平静,像是 我的家人似地问我“我们去看个电影好么?”,我仰看那人,说“我不认识你”,就走了。那影 子也就再没出现。奇怪的是,我绕到相反道上,准备一边逛一边往旅馆走的途中,又遇到另一 个人问我同样的话。我不再害怕,我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沈阳的外地人。十几分钟遇到两 个人跟你说同样的话,无论如何再没有理由认为自己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了。我做了同样的 回答。和前一个人不同的是他多说了一句话,“我们只做个看电影的朋友”。丢下他继续走, 心想着沈阳的男人怎么这么爱看电影,一定是有爱看电影的女人惯的。  回到旅馆,很快就把这事忘了,因为又有了新的遭遇。我躺下要睡的时候,枕边有个影子,那是 个很小的物体,但是衬在雪白的床单上,再以移动的方式反射进你无所注视的视野,就放大成 一个特别大的影子。我翻身坐起,是一匹虱子!它比我还慌乱,在白床单上转圈跑。我把床单 拉下来,拿出去拼命抖,回屋又反正两面看,直到两眼全白。  两个月以后又去了沈阳,是去取批下来的签证。住在一个任大学教师的中学同学家里。那是 一对画家夫妇,都是高个子,话语很少。他们的家不大,但有一个很大的教室做画室,靠墙立着 很多油画。我和同学妻子睡在床上,同学去什么地方游宿。妻子是沈阳人,她的典雅文静,使 沈阳话升华到很易接受的程度。我送给她一个在领事馆附近什么商店买的红色尼龙绸挎包, 可以折叠起来装进同色的小口袋里。我自己也买了一个同样的,几天以后,挎着它,我在大阪 下了飞机。  第二次去沈阳,是在我等待签证期间陪朋友去的。她要办去美国的签证。她已经被拒签好几 次,但还是不屈不挠,希望能碰上一个宽宏大量的佛心领事。我们在窗口没买到票,就那么上 了车。早上在沈阳下车的时候,跟单位下班似的,站门大敞四开随便出。我们往返只花了一个 单程的钱,觉得很有快感很刺激,但是也别有一番滋味折磨着心里的什么地方。她进美国领事 馆的时候,我在外面等着,看那排队要去美国的队伍里,居然有用轮椅推着的老妇人。  在回来的火车里,朋友很兴奋。她说这一次肯定是没希望了,那个新来的领事对待中国人态度 极其恶劣,有时对着窗口外的人说不几句话,就把资料推出来,还大喊Out you go!(滚出去!) 朋友说我这次是彻底解放了,去他妈的美国吧。我们两人站在车厢过道上,欢声喜语地聊。走 过一个穿粉衬衫的女人,浓妆,卷发头上飘啊飘的饰物好几样。她过去以后,就留下一股体臭, 车厢过道两边座上的人都对她的后背捂鼻子。  我到日本第二年的一天夜里一点多,接到朋友的电话,“我在东京成田机场,去美国在这里转 机”。现在她在费城的一家公司做会计。  时隔十年,我又去沈阳,不再是为了签证,也不再有什么好奇。只是要有所事事,哪怕是去一趟 沈阳。回国探亲,只要家人都见了一面,也就不觉得非得时刻在一起,家人都有自己的事做,到 点都出门,我像个零,挂不到任何一个能成为数的数上。其实探亲就是一个探字,见一面,看一 眼,都好,就觉得什么也没变。但是,探亲的意义往往因时空的差异大小而加深或淡化。离的 越久越远就该探得越长,虽然探亲者在这段时间里不是外出游走,就是一人在家当零。  沈阳是一座具有多项重要意义的城市,她因很多人很多事而著名。可是对于我,就只是上面 这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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