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胡杨 作者:周晓刚 杨方武 他从中国来,从中国塔克拉玛干大漠走来的胡杨。他是不死、不倒、不朽的胡杨。 他走了,走在非洲的撒哈拉大漠上。一个普普通通的51岁的中国汉子,默默地走了,一颗炽热的心永远走在炽热的赤道上…… 星级宾馆 1998年2 月28日,张立福一踏上苏丹的土地,迎接他的绝不仅仅是炎炎的热浪,而是没有钱,吃住行的基本生活费用都成了问题。刚刚装上了电话,因交不起钱,人家立马给停了机。 苏丹,在黑格林格发现了年产750 万吨级的大油田,然后再铺设1506公里的输油管道将石油直输苏丹港,再在喀士穆建起一座年加工能力为250 万吨的炼油厂,苏丹经济振兴在此一举。别看这个人口不足两千万的国家,面积却是非洲最大,谁都想插一手捞一把,可苏丹民主共和国不吃这套。这不,美国和欧盟正对苏丹实行经济制裁,外汇汇不进苏丹。 大家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仿佛一下苍老了,紧锁着眉头。面对眼前这些现实的困难,他知道,他这个中国石油管道局苏丹输油管道项目部行政部经理此时说话的分量,他说话掷地有声、铿锵作响:“现在几个国家的承包商扬言我们中国人干不了啦,在等着看我们笑话。他们说,中国人‘五一’开不了焊便自动走人。要我说呀,天下的事只有不办的,没有办不成的。” 他赶紧向国内告急,催促筹款派人送来,一面又向在苏丹施工的兄弟石油单位借,再派人租用当地可以欠账的车辆。第二天,又去邻国阿联酋考察必备物资…… 第三天,他又拉上小杨驱车1000多公里去海亚察看施工工地和选主营地,在高温摄氏四五十度的大漠上颠簸整整一天。傍晚到达海亚,他晕头转向下了车,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不由整个身体都在打晃。小杨急忙扶住他,心疼地说:“张经理,这几天一路颠簸马不停蹄,您就去苏丹港的三星级宾馆好好歇上一宿,明天咱们好再去跑野外看施工点和营地呀。” 张经理舒活一下筋骨,抖擞一下精神,指指车前的一间只有四面墙,而没屋顶的房子说:“这不就是星级宾馆吗?” 这个玩笑开得,简直令小杨哭笑不得。这里白天气温摄氏三四十度,夜晚仅10度左右。夜间,风沙骤起,铺天盖地,席卷着撒哈拉大漠的沙砾呼啸而来,仿佛要吞噬敢于在这里的一切生灵。入夜,星星眨着眼,你看着它,它看着你,真是名副其实的“星级宾馆”啊! 他们入睡了,在风沙还未骤起的时候,数着天上的星星…… 1506公里的石油管道,将在中国石油管道工人的手下横亘于苏丹浩瀚的戈壁大漠上,它预示着中国石油管道局第一次以总承包资格走向国际市场,去抒写世界管道史上绝无仅有的辉煌。 他心中涌满难以名状的兴奋与激动。啊!一晃30年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位1966年高中毕业于吉林省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中学的张立福,和全国的“老三届”一样,和我们的共和国同呼吸共命运,风雨同舟共济沧桑。史无前例的“文革”中,他跟着红司令为实现“全球一片红”而参加了“革命”。为此,他也付出了历史的代价,被错判两年零四个月徒刑,1978年平反昭雪。后来,他由一名知青招工到石油工人队伍中来。他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脚印里倾满汗水。 躺在大沙漠里睡不着,他想起母亲,心中充满无限感激和内疚之情。父亲1964年病逝了,是母亲含辛茹苦把8 个孩子抚养长大。8 个孩子中张立福排行老五,男孩他排行老二,所以大家至今都喊他“二哥”。父亲解放前是个医生,开了所医院。解放后,父亲参加了革命工作,任前郭尔罗斯县医院副院长。父亲捐出一挂马车和4匹马给新成立的人民政府,还自费开办了一所扫盲学校。抗美援朝时,开明的父亲将自己的积蓄捐给了祖国。1955年毛主席、刘少奇和周总理在北京接见少数民族模范代表时,其中就有他的父亲。他家是蒙古族。 父亲严谨治学的科学态度,严格治院的医德作风,慈善为本的做人精神,深深感染着全家的孩子。大哥,曾是著名专家朱光亚的学生,现在长沙也已成了五级教授;大姐曾经是北京联合大学化学工程学院副主任医师;二姐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他们运气好,没赶上“文化大革命”,而他下边的妹妹,运气更好,赶上粉碎“四人帮”。四妹福建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教授;小妹长春白求恩医科大学教授。这是个医学世家。只有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当了一名成年累月跑野外的石油管道人。可他无怨无悔,立志咬牙干出点成绩来,为这个家争光! 一到任,他就风风火火忙乎了起来,南下联系物资和设备。他在徐州的家,正在搬迁新居。爱人打电话找他,他说实在太忙,抽不出手。老家,86岁的老母,听说儿子要出国,想见上一面,他脱不开身。出国行期在即,和他一起在石油管道上摸爬滚打了20多年的苏丹项目经理马骅,深知他干起工作来不要命的脾气,不得不把他召见到办公室,严肃但充满感情地说:“就要出国了,我给你4 天假,回长春去。这一去就是一年半载的,怎么也得去看看老娘啊!” 春节,他匆匆赶到了母亲身边,老母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述在苏丹铺设输油管道的意义,不由点头对儿女们说:“看到了吗,立福只是没赶上好时辰,学历浅,可他能吃大苦,干大事……”哥哥、姐姐、妹妹都是搞医的,望着他那憔悴蜡黄的脸,不无忧虑地一一嘱咐他:“苏丹太穷,医疗设备也不行,你要多带些常用的药。”“你那甲状腺炎好了没有,可一定要留神,别复发……”数落不尽关心不尽的嘱咐声,两天便短暂地结束了。温暖的话语,战胜三九严寒,可他不得不告别温暖。 春节期间,他又忙于工作,直到2 月25日,已是阴历二月初八了,大女儿张颖新已上了班,在第四军医大学的小女儿张颖奇也早已开学了,只有妻子在默默地等着他。 第一次走进新搬的家,一切都是新鲜的,惟有老婆的唠叨依旧。 妻子唠叨归唠叨,可她理解丈夫那颗心,结婚整整20年了,任凭她怎么唠叨,丈夫从未和她吵过一句嘴、红过一次脸。这一点,使她感到无比的欣慰和幸福。她为丈夫端上热腾腾的菜,斟满火辣辣的酒。 妻子担心他的身体,而他依然担心他的工作。 天一亮,他又要上路了,走很远很远的路…… 大女儿从单位急忙赶回家,刚进家门,父亲便要出家门了。他拍拍孩子的肩头,亲热地说了一句:“你妈妈有病,照顾好妈妈,听你妈的话,好好工作。”他要走了,妻子心里不由一阵发酸,她轻轻喊住他:“立福,你就不能多呆一天吗?” 他站住脚,不由自主地摇摇头。 “立福,明天是你的生日啊!”妻子强忍住泪水。 他不由一怔,忙得早忘记了自己的生日。明天,他必须做完出国前的一切准备工作,后天直飞红海边上的苏丹。此刻,在他的心中已经铺设了一条中国通往苏丹的长长的管道,那管道里奔腾着他的热血…… 蒸笼冶炼 天一亮,黄沙扑来,热浪袭来。他们继续驱车北进。下午4 点,张经理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对小杨说:“海亚这地方漫天飞沙,严重影响焊量。选这个点开焊,打响第一炮没把握。另外,这里社会依托也不好,用水得用车拉,不适宜建主营地。咱得连夜赶回喀土穆向国内汇报。”赶回喀土穆,已是第二天凌晨4 点了,他洗了一把脸就开始起草考察报告。 张经理的额头渗出了虚汗,连续奔波了三天三夜,50多岁的人了,现在又聚精会神地伏案工作,就是铁打的金刚也吃不消,他已经筋疲力尽。小杨被深深感动着,他真想劝劝经理歇会儿再写吧,可他深知自己经理的脾气,他干工作总是豁了命地往时间前面赶,他总说:“这才叫打前站!” 国内很快同意了他们的报告,这是全线最好的营地位置——距苏丹港很近的辛卡特。以至后来在这里开焊,一公司经理葛书义万分感慨地说“张立福为选点吃了大苦,但给我们带来了方便。仅每天买菜一次就少跑200 多公里,这里还有自来水,工人们少受不少罪,人人都念他的好啊!” 4 月初,国内第一批物资和设备远涉重洋到达年吞吐量只有5 万吨的苏丹港。这时,距“五一”开焊只有22天了。这22天,分分秒秒都是极其宝贵的。清关、疏港,就是要将集装箱一个个打开,一件件清点后,再运往工地。时间太短,再加上眼前的苏丹正在打仗,交火区又恰是物资发送人员的必经之地。队伍还未出发,当地报纸又爆新闻:苏丹港一带正流行“马来热”,已死亡2000多人。 张经理表情严峻,毅然决然地对大家说:“没有困难就没有办法,有困难就有办法。再难,也要把物资运出来,绝不能耽误‘五一’开焊!” 他带着小杨和10个小伙子出发了。 为了节省每人50美元的飞机票钱,他们租了一辆没有空调的旧面包车,直驱1200公里,颠簸23个小时,第二天凌晨到达苏丹港。 他们仅仅休息了一个小时,便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每天清晨6 点半准时出发,因苏丹港实行军管,每天只发给一张通行证,进港就得干到天很黑很黑才能出来。港内没有商店,一天到晚只有吃自己带来的面包、饼干、咸菜。 整个苏丹港酷似一个大蒸笼,海水被火辣辣的毒日头蒸发出腾腾热气,低气压又将它笼罩住,脚下的水泥地就像火炉上的钢板,鸡蛋放上不一会儿就能烤熟。双脚踩在上面,不敢久站,否则烫着的脚心似万箭穿心,所以,人必须不停地走动。在这大蒸笼里,脚不停地走,汗不停地流,胸闷气短,常常虚脱。小伙子往往都受不了,别说50开外的张立福了。流了一天臭汗,晚上回到宿舍,没空调,没水,无法洗澡,只好任凭臭汗继续地流。 汗是臭的,但血是鲜红的。苏丹港是苏丹第三大城市,有星级宾馆、高档次租房,张经理舍不得住,因为他知道,他手中捏的钱,是工人们的血汗钱。在一间只能摆20张床的大屋子里却住进了70多人,每人一块单子,连枕头也没有,有时一张垫子上要睡4 个人。白天把垫子摞起来,屋里才能走人,晚上把垫子铺开,满地便躺着出臭汗的人。望着眼前这一切,张经理眼睛不由阵阵发潮。他也当过工人,知道工人们都有一颗高尚的心,他们吃苦而不诉苦,多么可敬可爱啊!作为领导,望着眼前这些可敬可爱的工人们,他真的有些于心不忍。他深情且沉重地对大家说:“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大家啊!这是个坎儿,咬紧牙,挺过去就好了。”话不多,但工人们看到了自己的经理那颗流泪淌血的心。 工人们的眼睛湿润了。 难忘胡杨 1998年4 月12日,苏丹管道项目经理马骅抵达苏丹喀土穆。张立福去飞机场接他,俩人握手寒暄后,马骅见张立福脸色发青、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急忙问:“怎么了?有事?”“刚才三公司杨怀安来个电话,说他们出了车祸。” 他俩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急救中心,守卫的黑人警察见这两个中国人到来,便明白了,往过道一指,他俩便急奔过去。 过道中的一床毯子盖着一个人,掀开一看:天哪!躺着永远闭上了双眼的郑德宝。再往里一看,真太惨了,谢芝善满身是血靠墙站着,他身旁的水泥台上,躺着杨怀安和郭守文。 他俩的心不由颤栗起来,这几个人可都是三公司的顶梁柱和主心骨啊! 马骅看着面前憔悴且陡增一头白发的张立福,心揪得紧紧的:要在这儿铺1500多公里的输油管道啊,路还漫漫,第一步还没走完,就先折了几员大将。立福这样没白没黑的豁了命地干,万一也垮了呢! 马骅不敢再想下去,可凳子还没坐稳,张立福又站了起来焦急地说:“不行啊,马总,咱得赶紧去三公司,八九十号打前站的人还眼巴巴地等着呢。可现在几个头儿全趴下了,群龙无首,咱得去开个会,稳定一下军心,安排个临时班子,把工作进行下去。” 他俩踏着月色出发,这预示着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五一”开焊在即,我们必须言必信,行必果,守信誉,不能让外国人看笑话。可一切准备工作是否到位、就绪,谁心里也没谱儿。关键时刻,必须有人到一线督战,这个苦差事,自然又落到了张立福的头上。 “就是焊一根管子,‘五一’也必须开工!”马骅下了死令。 张立福理解马骅焦灼的心情,但他心里一直放不下郑德宝火化的事,这个有血有肉的汉子此时动情地对马骅说:“再等两天,等我把郑德宝后事处理完再走吧!” 马骅看着立福,他深知立福对工人的一颗拳拳爱心,正是这爱心,温暖着工地上所有人的心,使将士们齐心在这炼狱般的工地上煎熬、冶炼……谁能忘记,在项目部,电视机每宿舍一台,张立福没有;各办公室和宿舍都装了电话,张立福的办公室兼宿舍没有。后续人员不断地来,办公桌不够,他把自己的让出去;宿舍紧张,他又把自己的宿舍让了出去,和别人挤在了一起。这一切,都由他那一张床——他在苏丹的全部家当作证! 马骅站起来,轻轻地说:“你放心走吧,开工要紧啊。郑德宝的事儿,我一定亲自处理好。” 他带上几个人,抬脚又走了。虽然马骅带来了美金,可他依然是舍不得花那每人50美金的飞机票钱,租了一辆四处透风的破中巴,颠簸十六七个小时,长驱1200公里,直驰一公司工地。 一到工地,张立福眉头便又锁紧了。吊车开不进工地,一进工地就陷车。张立福心里明白,这可麻烦了,要是在中国,挪个地方不就得了。可在苏丹不行,刚把地点给批下来,你要挪地,等着研究吧,大伙儿心急火燎的没了招儿。 这时,他身边大漠上有几棵大树在沙沙作响。望着这几棵叫不出名字的非洲大树,他不由想起了中国大漠上的胡杨。 他在新疆大漠上修建输油管道十几年,每见了塔克拉玛干的胡杨,都会被其豪迈的气度所征服。那饱经沧桑龟裂的皮肤,那盘根裸露却深扎戈壁大漠的根茎支撑起挺且直的脊梁,那抖擞着茂密的繁叶张开迎风斗沙的手臂,让人感悟到那胡杨灵魂不息誓与塔里木河相依为命的生命奥秘。 大风沙几多残酷,千百万年来无数次折断它的双臂,它又无数次扎根戈壁,无数次再生胡杨,无数次重新张开不屈的双臂。他把胡杨视做生命。眼前的大树化作了苍茫的胡杨,那里有一棵一定就是郑德宝,他与尼罗河和撒哈拉同在了。然而,中国石油管道工人的血不会白流,那鲜红的热血一定会流淌出一条钢铁油龙横亘于非洲大陆上。 突然,张立福眉头展开了,“有招儿了!这地方不是有几棵树吗,这树在苏丹可是宝贝。咱就说要保护这几棵树,保护环境,工地挪到大戈壁滩上去。赶紧打报告,准批。”果然,报告很快批了下来。 头疼的事一件接一件,离开工仅剩3 天了,传来更令人头疼的事:业主提供的近千根防腐钢管大部分不合格,不能通过验收,不能用于开焊。 在这迫在眉睫的关键时刻,张立福出现在管垛旁。他在,工人们心里一下子便有了主心骨。 他立刻指挥工人们一根根吊起钢管,一根根重新检验,硬是从近千吨近千根钢管中挑选出30根合格的。两天两夜过去了,连天上的星星都眨着惊奇的眼睛,看着这些中国男子汉不屈不挠、坚韧不拔的脊梁在月光下闪烁! 4 月30日晚,张立福亲自带车将30根钢管送到了工地。他就这样度过了大决战的前夜。 5 月1 日,张立福看着那在摄氏四五十度高温下在钢管上绽开的焊花和焊工身上渗出的汗珠在阳光下跳跃、闪烁、欢呼,他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是啊,两个多月来,披星星戴月亮,餐风饮沙,艰辛的汗水终于浇开这绽放的焊花,开了花就一定会结果!他对工人们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啦!” 该谢谁呢?一直跟随在张经理身边的杨南健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望着张经理日益消瘦的面庞、布满血丝的双眼和不断滋生的白发,小伙子将一串热泪洒落在戈壁滩上。张经理啊,您是在用透支的生命换来这焊花闪闪啊…… 最后晚宴 端午节到了,张立福暗下决心,要像克服工作中的困难一样,精心安排好这顿晚餐。工人们这些日子连续作战,太辛苦了! 晚上,当大家走进食堂,本来热热闹闹的食堂,竟一下出奇地静了下来。每张桌上放着八个菜、一瓶白酒。这在苏丹可真属于高消费了。 张立福平时不大喝酒,但要是喝起来,这个蒙古族汉子能喝一斤。出国3 个多月了,谁也没有沾过酒。这酒,谁也不知张经理是如何魔术师般地变出来的。 大家一下都理解了张经理的心,静静地等待张经理致祝酒词。 “同志们,”他站起身,将酒杯高高举过头,50多人100 多只眼睛像聚光灯一样同时聚向了他,“大家辛苦了。这里气候炎热,再加上前期工作各个方面都困难重重,大家都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马骅经理不在家,委托我敬大家一杯酒,表示感谢,真心地谢谢大家。” 食堂里鸦雀无声。这简短、平常却透着真诚的话语,像春雨、像烈酒滋润和温暖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的心田。谁的心里都有一本账,谁的心都是一杆秤。在苏丹的日日夜夜里,谁的担子最重,谁吃的苦最多,谁遭的罪最大,人人心里都明晰,都感动……张经理亮开嗓门大喊一声:“干杯!”大家哗啦一下全站了起来,把酒杯全朝向了他,喊着“干杯!”“干杯!”……杯盏交错声能震落天上的星星,捎去他们对祖国、对故乡、对亲人无限的思念…… 记得,他在一次和妹妹通电话时,妹妹说:“妈整天念叨你,我们都很想你,你也50多岁了,差不多就回来吧。”放下电话,这位有泪不轻弹的硬汉竟泪流满面。翻译小王过来劝他,他捧着头轻轻地说:“我欠老人、欠妻子、欠女儿的太多太多了……” 在送一个回国的朋友时,他突然问朋友:“你知道我最大的幸福是什么?”朋友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一下发潮。“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双胞胎的女儿一左一右站在我身边,一起去逛逛街。”这愿望有多么低、多么低呀,他竟使朋友吃惊地半天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干杯!一杯酒,开心肺,豪情美酒自古常相随;二杯酒,扬国威,豪情胜似长江水;这第三杯酒,张经理啊,张经理啊!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谁能想到啊,这竟是张立福为大家举行的最后一次节日晚餐。 临危受命 工是开了,可钢管却总也运不进工地。 一个机组停工一天就要损失两万美元! 工期每拖延一天,业主就要罚30万美元! 管子!管子!管子! 停工!停工!停工! 告急报告雪片似的飞向喀土穆中国石油管道项目部。 钢管——成为整个工程的重中之重,成也钢管,败也钢管。 负责运送钢管的那飞驰公司和约旦公司,以前搞的是公路货物运输,从来没有搞过沿作业线的管道运输,面对渺无人烟的茫茫大戈壁,任凭中国人如何焦急的指责和埋怨,他们也着急地皱着眉头,但只有摊开双手,耸耸肩,深表无奈和束手无策。 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项目部对这些严峻的现实,不得不果断做出决断:选派一员大将去帮助运输商克服困难,解决问题。几位领导对这个人选不约而同地定格在张立福身上。 张立福再次临危受命,被任命为苏丹项目部总调度室副总调度长,专管钢管运输。又是一个像战场上打仗带领战士冲锋陷阵的副连长一样——最前线的官儿。 宣布任命那天,掌声经久不息。采办部副经理李学军当场挥笔书写了几个大字:“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张大将军。”随即,他又在大字下写下一行小字:“千钧重担维系一身啊!”立即传给了张立福。看后,张立福笑了,不过是一脸的苦笑。 马骅把他送到三公司营地,对大家说:“今天,我把张立福送来,目的就是解决运管问题。没有钢管,你们就把张立福焊在管子上!” 一片笑声紧接着一片掌声,又是经久不息的掌声,这种感激和信任的掌声,胜过授予他“特等劳模”之类的嘉奖,这是工人们对自己敬爱和信任的领导——张立福最高的嘉奖。 张立福上路了,走向了大漠的无垠和浩瀚。茫茫浑黄的大漠上,突然横亘出一条铁轨,隆隆的火车驶来,窄小且破旧不堪,车厢挤满了裹着白头巾的黑人,连车厢顶上都坐着人。这是一条60年代英国人修建的200 公里沙漠铁路。老掉了牙的小火车远去了,但它却驰向了希望。张立福惊喜地一拍大腿,向身边的刘芳明说:“铁路可以运管子啊。快走,找他们铁道部去。” 路上,张立福依然兴奋不已,他对刘芳明说:“虽然我们出了钱,运输商就该把管子运过来。问题是运输商现在想做却做不到,我们必须想办法帮助他们,把运管子的事当做我们自己的事。”芳明不停地点着头,他由衷地佩服张调度长,真是在他的面前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可是两大困难正摆在眼前。 一是苏丹这个军管国家对铁路的控制很严,当地铁路局不同意,找到铁道部还是不同意。二是如果铁路运管成功了,就意味着运输商赚的钱就要流到别人的腰包,所以运输商更是反对。 张立福急了,他找到铁道部,对他们说:“你们的总统巴希尔对开发石油、振兴经济非常重视,他找到我们国家主席确立的石油管道项目,如果你们再不同意,我们就要直接给你们总统打报告了。” 铁路部门只好同意了。他又去找运输商谈判,态度坚决强硬且理直气壮,运输商也只好屈服了。 火车一开,效益就来。9 月份,火车运输不但保证了一公司4 个机组的正常施工,还腾出了一部分沙漠越野车到其他地段运营。 运输商不得不对他竖起大拇指:“他就好像是我们的老板,又像是我们的一个普通职员。” 10月份,奇迹出现了,全线没有了待管停工的机组。 生命呼唤 张立福又上路了,谁知这竟又是一条艰险异常的路。 管道即将穿越撒哈拉大沙漠,迫近热带雨林。而热带雨林,是冷血动物蟒蛇的出没处,人类,在那里无法生存。但管线如蟒蛇一样,必须通过热带雨林。这是最后的制高点,管道生死,在此一搏。 下午4 点,张立福和刘芳明一起察看完运管情况后,抵达木司马火车站。他突然决定:“芳明,咱们已出来好几天了,现在就赶回去吧。”在场的运输商阿兰先生一听,连连摆手:“这不行,太冒险了,几百公里的沙漠地带一点路也没有,再说天一会儿就黑了,要迷路的。”张立福摆摆手,开上车就走了。 他自信自己就是“沙漠之舟”,而骆驼是不会在大漠上迷路的。谁知,晚6 点,他们就迷了路。晚霞没有染红天边,天阴沉了下来,连一颗星星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晚10点,小车左后胎突然爆炸,幸好有一备胎。但饮水桶颠破了,一滴水也没有了,一点吃的也没有了。撒哈拉的沙暴铺天盖地呼啸而来了…… 莫非这就是对他生命的最后警告?莫非这就是给他身处险境的一个红色信号?可他全然不顾。血,要在血管里流,油,要在管道里淌,为了中国管道走向世界,他豁出去了。 1998年11月2 日晚,项目经理马骅向他告别时嘱咐他:“这次给你配一辆新丰田越野吉普车,你千万注意身体,以后不要再自己开车了,又工作又开车太累了,也不安全。”为了省钱,张立福一直不雇司机,坚持自己开车。这次,他确实感到累了,同意雇用一个黑人司机。 就是在这一天,他给远在祖国的妻子通了个电话。妻子关切地问:“累不累?”面对亲人,这条汉子说了心里话:“累呀,都快把我累死了。”妻子握电话的手不由剧烈抖动起来,“现在,舒舒服服挣大钱的有的是,你何必这么累呢?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啊!”6 月,张立福因甲状腺炎动过手术的老伤口突然崩裂,血流不止,打电话来向她要药,她就这么嘱咐过他,一次又一次,可回答她的也是千篇一律:“别惦念着了,干完活儿就回去。” 张立福的妻子和马骅经理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成了他们和立福的最后话别。亲切的嘱咐给立福带去了永远的温暖,也给他俩留下了永久的怀念。 11月3 日一清早,他和总调室的那海英又上路了。本来走柏油路,几个小时便可到目的地,为了寻找新的运管路线,他又选择了大漠,又是十三四个小时的颠簸,晚9 点到达奥贝依德。 大家见他一身泥沙,疲惫不堪,就劝他赶紧先去洗个澡,他摆摆手说:“我连澡都洗不动了。” 知道他干活儿就豁了命的朋友劝他:“您也悠着点儿,不能不回去啊,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呢,明个歇一天再走吧。” 他又摆摆手:“不行啊,同运输商都约好了。我们要想办法在11月下旬达到向热带雨林运管的条件。” 11月4 日中午,张立福到达迪灵三公司的3 号营地。简单吃了点饭,下午走向热带雨林,勘察一条运管线路和钢管集散地。这时,太阳落山了,他又和运输商去施工现场察看钢管供应情况。 他和运输商约定,明天返回奥贝依德开会,研究解决运输线路开进热带雨林的有关问题和办法。 他又上路了,这条路只有5 公里就可到达3 号营地了。但此时,却变得如此漫长、漫长。 突然,张立福双手捂头,轻声说了句:“我的头怎么这么疼啊?” 那海英顿时紧张起来,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由一惊,只见他已满头冷汗。他真想让司机开快点,又怕路太颠,想让司机开慢点,又怕出危险。急得那海英六神无主了。张立福又说:“恶心。”黑人司机停了车,张立福蹲在地上,什么也吐不出来。那海英把他扶到后座上,说了句:“坚持一下,还有几百米就到营地了。” 是啊,只有几百米了,但何止是几百米啊!张立福是个天生的行路者,他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而这一次走得最远。他像一个永远不知疲倦地追赶地平线的人。 车开动了,张立福只大喊一声:“不好!”一头便倒下了。谁想到,这一次,张立福永远地倒在了行路者的半路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11月4 日晚7 时40分,张立福因劳累过度,突发脑溢血,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一位工人师傅失声恸哭地跑进宿舍,端来饭菜和自己舍不得喝的半瓶酒放在张立福身旁,嚎啕大哭道:“张经理啊!您劳累了一天,连饭也没来得及吃一口。张经理啊!您吃一口,吃一口吧……” 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远在千里之外喀土穆的管道项目部发来电报,让把遗体连夜送往喀土穆。 工人们围在电报机旁流着眼泪纷纷请求:张经理是为我们三公司运管的事累倒下的,我们一定要陪张经理在我们三公司呆上最后一天! 张立福的遗体11月5 日凌晨1 点离开了他要去的三公司3 号营地。 这一天,苏丹两家影响最大、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整版用中、英、阿三国文字刊登了关于张立福的祭文和讣告。 这一天,中国台北运输商亚洲项目中心董事长,特派该公司驻北京办事处总经理携带5000美金的奠仪金,专程去张立福家中慰问。 这一天,张立福的妻子王亚清接到马骅的电话。马骅简单说了下情况,仅说了一句:“嫂子,我没能把二哥带回去呀……”便失声恸哭,再无法说一句话。 马骅亲自书写了悼词和挽幛。挽幛上写着——一路风尘三十年管道苏丹成绝唱,英年早逝五十载春秋异乡写辉煌。 追悼会的那天,一位穿着一身白袍裹着白头巾的70多岁的苏丹老人,搀着他跛脚的老伴儿,走到中国翻译小王的身边,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说:“你们中国人,不远万里,来到苏丹做好事,他,是升天了……孩子啊,别太难过……” 升天了吗?天在问。 2000名中国石油管道壮士即将凯旋,回到祖国后,他们会告诉你。张立福没有升天,他化作了生前他最喜爱的一棵胡杨,永远屹立在中国石油管道人的心里;永远屹立在尼罗河畔、撒哈拉大沙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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