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人的伟大证明
———献给筑路的人们
作者：孙绍振
人和一般动物有什么不一样？有人说，其特点是会制造工具，有人说，能够创造语言符号，这些都不错，我要补充说一句：人之所以成为人，还因为站直了，用脚走路，能够享受到极目远眺的幸福。当然，许多动物都是可以勉强站站的，可是，站得很不像样，比如，它们之中最高级的猴子，用后脚站不了多久，就两手没处摆放，双腿哆哆嗦嗦，显示出虚弱和害羞的样子，直到前肢撑着地皮，才让人心里不悬乎。人站起来就不同了，他能登高望远，雄视四方：或气宇轩昂，英雄盖世；或亭亭玉立，仪态万方。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土墩子上，都能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除了人，四足的动物，谁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气概呢？
有一个故事说，猴子和青蛙背着一座山看风景，猴子看到前面是一座公园，公园外面是旭日冉冉升起的大海，青蛙却看不到。猴子就说了，你太矮了，站起来看看。青蛙站起来，却连公园都看不到了，别说太阳和大海，它看到的是自己背后的青山。
原来青蛙一站起来，眼睛就到了后脑勺上。
不但青蛙，许多高级动物，都难以想象披风当襟，神思飞越的豪情，脑子里绝对不可能出现纵目骋怀这种花里胡哨的念头。猪狗牛马，不但是人类亲密的朋友，而且都属哺乳类，是和人有点血缘关系的，至少是个远房亲戚罢。当然，各有各的优越性，可在人面前就是神气不起来，就算难为它用后脚站起来了，把胸脯挺起来了，却把那亚当夏娃用树叶挡起来的部位暴露无遗了。
如果我们的祖先走路满足于前后肢一起倒腾，怎么也不可能从猿爬到人这个份上，至今还是和大猩猩一样，不用脚走路，生命的档次就低了。
但是，不会站的动物却有一个优越性，就是都会跑，脚下不必有什么路，跑得飞快。不少动物跑得比人快。
人为万物之灵，站起来挺潇洒的，可是有一个缺点，哪怕是上一个陡坡，只要没有路，猴子的遗传基因就流露出来———手就不由自主地往地上放。
中国人造这个路字，挺有讲究，从足，和手没有关系。布丁的证明就是吃，路的证明就是脚。走路，走路，路是给人走的。不管是信步闲庭，还是奔驰疆场，路的功能是给脚以自由，让人享受了做人的福气，正是因为这样，西方一位作家用“在路上”来概括人生的精义；正是这个“在路上”，把人托上了马斯洛的心理学所说的“高峰体验”。
没有路，就不能叫做走了；登没有路的高山，不能叫做走山，只能叫做爬山。就是把手当做前脚，这和牲口一样，有点不大雅观，但话可以说得文雅一点，叫做攀登。
路对于人是太重要了，路就是生命的象征，活着，不管多么倒霉，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叫做有“路”，再滋润一点：像西方人说的，“条条大路通罗马”，灵魂升天，像鲁迅说的，“到上帝那里吃糖果”。活不下去，叫做“走投无路”，其严重性，不仅仅是脚没有地方放，而是“死路一条”。
鲁迅又说过，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这话，钻点牛角尖，似乎不够严密。起初，的确是没有路就要用手帮衬着爬，但是，就是在那个时代，路和脚的联系也并不是宿命的。《史记·楚世家》说：“荜露蓝缕，以处草莽”，注家引服虔的注解说：“荜露，柴车素木也。”“露”，《左传》中作路，这里是简陋的木头车子的意思。这个“路”字，本来是车字偏旁的。
脚的伟大，在于让人站起来，手似乎是低贱的，但是，一旦把手腾出来，或者说得文雅一点，解放出来，去造路，造车子，把滑动摩擦变成滚动摩擦，手就比脚更伟大了。能让车轮子滚动的路肯定要比只能用脚走的路要高级得多。当然，车子遇到高山还是有问题，直上直下，硬推上去，也会掉下来，这很恐怖，因为头皮和骨头的硬度有限。“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来点迂回，把石头小路斜过来，拐几个弯，不但可以上山，而且可以欣赏风景。古时打仗，先锋的任务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哪怕山穷水尽，也叫他柳暗花明：这是开路的神通。这种神通，在古人看来，最高的表现，就是“道”，道就是路，路就是道：所以叫做“道路”。老子说：“一阴一阳，谓之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了道路，就什么都有了。老愚公为什么发疯似的，要不惜工本把太行和王屋两座山搬了，就是想修一条路。他最后壮志未酬，但是，这条路一直保存在中国人的心里，它是看不见、摸不着迷蒙漫漶的一种思念，经过多少年，思念变成了思路，思路成了智慧的索引，就了不得了。在汪洋大海面前，不用去学游泳，也会有水路。在茫茫云海面前，不用羡慕雄鹰展翅，也会有航路。
有了新航路，就有了思想的新大陆，七尺之躯就能顶天立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看不见的思路，使老愚公的路变成了高速公路，变成了磁浮列车的路。
路的高度就是人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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