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巴金 作者:李舒 父与子 在家里我们常看到这样的画面:巴金先生在写作,其他的人在旁边静静地看书。上世纪八十年代,家里经常出现的场景是,巴金先生在走廊的太阳间写作《随想录》,李小棠正看着一本港版的武侠小说。 巴金先生对我说起过,他年轻时就喜爱武侠小说。现在没有时间,等哪一天写不动了,退休了,就好好地看武侠小说。 现在李小棠早已成为小说家,作品多次获奖、有的还拍成电影(如《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巴金先生也有好些年不能工作,但武侠小说却看不成了。 真希望有机会能为他念一段武侠小说。 生日 巴金先生小时候不喜欢过生日,他会“逃生”。到了老年,他也想“躲寿”,不过这已经由不得他了。 过生日的好处是会有许多好朋友来,所以这一天巴金先生家的大门是敞开的。熟悉的记者们会聚集在他的家中,采访、喝茶、聊天、分享生日蛋糕。后来巴金先生住在医院里不能回家,也还是借用医院的大会议室,与朋友和记者们见面。 大家会不断地祝他长寿,巴金先生有时会说一句:我已经长寿了。人散之后再补一句:长寿是一种惩罚。过生日的坏处是太累,事后如同病了一场,要好久才能恢复。 1998年在华东医院过生日,来了很多人,添了不少生面孔。后来开始拥挤起来,陈济(巴金先生是他的姑父)就马上决断,把先生推回病房去了。 以后,这样的生日就没再过了。 找东西 巴金先生以记忆好著称。几十年前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几十年前的人名地名,他往往也能脱口而出。 但在家里,他总要找东西。一封信啊,一份资料啊,得找上半天,大家笑他:老巴金的时间都花在找东西上了。 久寻不得,他的精、气、神一下就没了,让人心疼。 徐迟 说到徐迟,想起一个小笑话:记得1997年巴金先生过生日,在华东医院的一个大厅里聚了很多人。有人送来了一尊巴金先生的铜像,像塑得十分不像巴金先生。但送铜像来的一位女士一个劲儿地问:巴老,你看好不好?像不像?送礼人当然想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当时想,这下有点考巴金先生了:说像吧,与事实不符;说不像吧,又很扫人家的兴,于是支着耳朵听他的答复。巴金先生笑答:这像我的一个朋友。 这塑像确实像徐迟。 狗狗蛋 癶之是巴金先生的孙女,小名叫“狗狗蛋”。 狗狗蛋五岁就随母亲去了美国,在那里长成了大姑娘,现在是哈佛大学的学生。 记得她一岁多的时候,天气热,剃着光头。她和姑父祝鸿生特别亲。祝鸿生要显示“大力士”,就用一只手举起她;她也想当“大力士”,就涨红了脸去搬西瓜。巴金先生在旁边笑得合不上嘴。 还记得她小时候在家里练钢琴,真是辛苦,不能偷懒,还不能弹错,我见过她一边流着泪,一边爬上垫着厚书的琴凳,在抽泣中去弹那些欢快的练习曲。巴金先生在客厅的一边,默不作声,也陪着她难受。不过她钢琴弹得好,对她后来在美国的发展大有帮助。 再有就是她八岁时回来看老爷爷。巴金先生给我写信:“癶癶回来将近半月,你如早来,还可以为我们留下一些照片。”我于是提前赶到上海。只见狗狗蛋已经宣布客厅是她的“Office(办公室)”,还挂上了一个“禁止吸烟”的标记。她的生活已经完全自理,早上起来后自己梳洗,然后静静地看书。家里来客人,巴金先生会请她表演节目,她有时乐意,有时直截了当地说“不”,理由很简单:我不高兴表演。巴金先生和我们都非常喜欢她的个性。 巴金先生在信中说:“我很喜欢这个八岁的孩子……想不到我竟然这样动了感情。”他特意为她留了一套《巴金全集》,希望她长大了再看,知道老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换只耳朵听电话 1990年11月,巴金先生在给朋友的信中说,由于听力衰退,他已经两三年不接电话了。不过,我们平时倒不觉得巴金先生的听力衰退,但他确实听不清长途电话,主要是当时长途电话的音质不好。 但在一些照片中,你可以看到巴金先生在接听电话,尤其是1992年他与曹禺通电话那一张,笑得真是灿烂无比。其实曹禺先生那边完全是“盲听”,因为听力不好,又听不懂巴金先生的四川话,面对面谈话都需人翻译。但只要听到相隔千里的老朋友的声音,说什么事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音”。 后来,巴金先生在1994年得了耳炎,确实听不清电话了。他在杭州与冰心通电话时,两位老人先听“音”,再由巴金的女儿李小林和冰心的女儿吴青代他们转述。 三条龙 有一年我们在杭州,司机老彭特别“背”:他一洗车或打蜡,就准要下雨。老彭挑天好的时候洗车,老天爷就挑在他洗好车后下雨。我们后来都拿老彭来预报天气了:“老彭洗车了,出去得带把伞!” “超期服役”好几年,老彭去年(2002年)不得不退休了。大家都想他。 巴金先生属龙,我和陆正伟也属龙,小陆最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陆正伟负责巴金先生睡前的洗澡。老年人洗澡还有些学问:温度不能过高,时间不能太长,否则会缺氧的;另外巴金先生有体位性低血压,浴后不宜站立,我们俩一前一后把他直接抱进卧室去。 一天巴金先生上床后,我临时编了一个谜语:两条龙抬一条龙,打一建材。他们都不知道,我揭出谜底是“钢材(刚才)”,后来小陆就自称“小龙”了。有一年在巴金先生生日时,大家都说“你们‘三条龙’照一张”,于是就照了。照片上的巴金先生笑得挺高兴的,说不定他想起了以前的一个笑话。 那次在杭州,每次两条龙抬一条龙后,小陆都要打趣我:李老,你怎么喘气了?该锻炼了!有一天刚刚抬起巴金先生,我说:怪不得这么沉,原来抬了个文学巨匠!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的巴金先生突然笑出声来,说:明天变成一个文学青年就好了! -------- 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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