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交不朽 作者:杨闻宇 天津日报社曾办过一个双月刊:《文艺》。自1983年开始到停刊,七年之间,我在这个杂志上发表过八篇散文。刊物装帧大大方方,质朴简洁,未注明主编、副主编,更寻不出谁是责任编辑。作为初学写作者,我心存感激,1987年初冬便让朋友转给编辑部一封询问信,很快收到一封百余字的复函,我这才知道主编、责编是一个人:邹明。 里里外外,似乎就由这个年逾六旬的老人撑持着。 后来,我向天津的朋友打问邹明的情况,知道他是福建人。 1949年进城以后,孙犁是天津日报分管文艺周刊的副科长,手下只有一个兵,就是邹明。他兢兢业业从事编辑工作,待人温和文雅,官运是从不亨通,家里小书房除了几盆花草、鱼缸,几张桌上都撂着从四面八方来的稿件,单调而寂寞的生活,反衬出邹明执著、雅洁、纯净的个人品格。天有不测风云,这样一个悄无声息地“为他人做嫁衣” 的老人,1989年12月12日突然病故。接到讣告,我默默地坐了会儿,出门赶往电信局,朝数千里外的天津发去了一封唁电,寄托一个晚辈对一位从未谋面的、心里却又敬重着的长者的哀思。 过去一个月,光明日报发表了孙犁的《记邹明》,该文写于12月11日,莫非是天意?第二天,病榻上的邹明便溘然辞世。在孙犁记人记事的悲悼性文章里,我以为这是一篇难得的令人心碎的文字。 邹明与孙犁,是风雨同舟的同志。 “文革”结束,报社筹办《文艺》双月刊,是孙犁向领导建议,很快将邹明从师范学院调了回来,主办刊物;嗣后,孙犁荣任市作协主席,他又举荐邹明担任副秘书长;不知为啥,孙犁后来又使性子不干了,邹明也就被免掉了。孙犁嗜书如命,有了重本,总是送给邹明;孙犁写了“自己拿不准”的新作,便先请邹明给看一看……正直、认真的上下级之间彼此信赖,在沉浮起落的年月里能达到这样的程度,文坛上实在是不多见的。回忆40年相处,孙犁写道:“以上所记,杂乱无章,与其说是记朋友,不如说是记我本人。是哀邹明,也是哀我自己。我们的一生,这样短暂,却充满了风雨、冰雹、雷电,经历了哀伤、凄楚、挣扎,看到了那么多的卑鄙、无耻和丑恶,这是一场无可奈何的人生大梦,它的觉醒,常常在冥目临终之时。”这是声声带血、字字含泪的文字。从这里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孙犁这边的文章刚刚搁笔,医院里的邹明就离了人世———知音兮流水,他莫非是要等得孙犁的这几句肺腑之吟,才能够瞑目,撒手尘寰。 这是一对艰危与共的朋友。 邹明曾给一位首长当过秘书,孙犁也有过这样擦身而过的一次机会,可他们没心思攀援权要,却主动弃政从文,自觉地放弃了做官的机遇,掀开了业已贴近身边的花红热闹,将自身投入了繁重的、寂寞的文学事业、文字生涯。在多灾多难的时世里,他们何曾想到,这几乎是别一种“舍身饲虎”的抉择,他们只是梦想追求艺术的崇高,由此而实现个人人格完美的理想,委实是太天真了。付出了各式各样的代价之后,实际得到的呢?“幸运者少,悲剧者多”。这般时候,二人之间的朋友之情、故交之义,就显得可怜兮兮了:表相上只能其淡如水,彼此宽容,将真情实意深深地埋进心底。孙犁无奈地劝告邹明: “我们还是相信命运吧!这样可以减少很多苦恼。”一根尼龙丝拧成的艺术细绳上拴定了两个蚂蚱,言念及此,不再蹦?,也算是极限。 邹明在给我的那一叶唯一的短笺里写道:“《文艺》双月刊,明年继续出下去,人手少,有时搞得很苦。”事业艰辛,命运悲苦,终于是压不弯两根强韧的“文学”脊骨。《文艺》创刊10周年时(1989年秋),病中的邹明要孙犁对办刊谈谈想法,孙犁很快写信,信中尽是匕首投枪式的文字。下面仅录其“五不”: 不强向时代明星或时装模特儿那样的作家拉稿;不追求时髦; 不追求轰动; 不以甚嚣尘上之辞为真理; 不以招摇过市之徒为偶像。 刊物不大,人手可数,孙犁却妄图将它构筑成一座钢铁浇铸的堡垒。遗憾的是,孙犁9 月下旬写了信,两个月后邹明就殁了,曲终弦断,人亡刊停,《文艺》这个刊物到此结束。这样,孙犁这一封不慕时风、力抵狂潮的短信自然就化为一对战友的共同宣言(也可谓誓词)。 邹明去世,《文艺》停刊,指间又过了10年。现在文艺圈里的人,有人以文为金字招牌而文商联姻,有人务必要从海里捞点什么实惠而驾文下海,有人以文作砖去敲那政要之门,有人政余弄笔而附庸风雅,用孙犁当年的话说,文艺“日渐商贾化、政客化、青皮化”。邹明先走了,他倘是活着,《文艺》恐怕也很难办下去了。 《记邹明》一文收尾时,孙犁又悲伤地推测:邹明“将永远是默默无闻的,再过些年,也许会被人忘记的。” 功利风行,人情纸薄,京津繁华、热闹的地方,除了邹明的亲人,还有谁会记起邹明呢?!而远处西北的兰州,风尘大漠里仍然有一粒萌芽的草籽,我是忘不了邹明先生的。 邹明是编辑行当里的型范,是文学队伍里的一个楷模。文艺界初始解冻的季节,春雪间或进袭,邹明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顽强地、遥遥地向远方延伸;冰化雪融之日,花放水流之际,他那一串足印会清晰地、深深地印进我的心田…… ---------- 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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