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 作者:陈慧瑛 爱情是个永远确定的记号, 它藐视着风雨,它永不会飘落; 爱是北极星,瓢泊的船都靠它导航。 它价值无穷,虽然它海拔之高能测量。 ——(英)莎士比亚 此岸·彼岸 从前,他喜欢一个人到海边来,在黄昏,夕阳将落未落时…… 地处东海之滨的厦门大学,濒临着一片蓝色的海湾,四周几处明礁,像一朵朵黑蘑菇,飘落在蓝玛瑙似的海面上…… 他喜欢在退潮的时候,沿着校门外撒满五色贝壳的沙滩,慢慢踱上礁盘,独自静静地坐在那儿,凝望那一脉悠悠的斜晖晚照…… 不是他喜欢孤独——他的确是孤单的:已经年过半百,两鬓含霜了,却没有爱人,没有儿女;父母兄弟姐妹呢,又天各一方,死生未卜…… 他常常望着,望着——近水,远山,沙鸥点点…… 如烟的往事,便会潮水般地、缓缓、缓缓地漫上心田…… 他,黄国雄,台湾省台中县鹿港镇人,1924年出生于福州一个医生家庭。父亲是当时名重一方的良医,常常被日本人请去看病,因此,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国雄是家中长子,父母的掌上明珠。父亲凡是出诊,总带着他,以后又让他去日本人开办的小学读书,自然而然地,他也讲得一口好日语。 后来,父亲调到台湾总督府卫生局任职,于是举家南迁台湾。 他在台北二中(现在改为台北成功中学)毕了业,又上台北经济专门学校读了三年书,19扬年11月,考上了教育厅的公费生,被录取于厦门大学商学院会计系。 父母深知“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的道理。但毕竟从来不曾分离——遥遥两岸,一水分隔,至少一年后对才以相见,父亲犹可忍耐,母亲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难舍难分…… 他呢,虽然长成个小伙子了,但谁能不留恋依偎在父母膝下的安宁和幸福呢?何况,故乡是那么美丽迷人!与家人分别那一刻,他忽然深切地想起儿时的春天——花红了,草绿了,一家人一起上北投放风筝去。大大的花蝴蝶风筝在和煦的春风里飘啊飘啊……他仰着脸儿对母亲说: “飘到福州去吧,去找外婆!” 妹妹却嘟起小嘴喊起来: “不,飘到福州去,把外婆载过来!” 母亲的老家在福州,听了他们兄妹的话,忍不住噙着泪花俯下身来,亲亲他,再亲亲妹妹…… 是啊,船儿将带走他甜蜜的童年,带着他去到那陌生的彼岸……望着母亲的泪眼,他有些辛酸。但知识是诱人的,青春的追求是诱人的,那未知的彼岸也是诱人的。他边上船,边向母亲招手: “妈妈,别难过!明年放寒假,我就回来看您!” 母亲仰起头来,擦着泪: “雄儿,明年除夕,全家等你回家过年!” 正是橙黄桔香的深秋,轮船驶出港口多远了,国雄还望得见,码头上,飒飒秋风里,母亲依依地向他挥着手巾…… 他来到了风光如画的厦门大学,环境和知识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他起早贪黑,一头扑进功课中去。忙中日月急,转眼一年过去。 寒假到了,外地学生,人人收拾行装,准备回家欢度春节。他原也打算回台湾去——临行时答应过母亲的,要不回去,一家人将多么难过!可是,他想,难得有个假期可以好好温习功课,哎,来日方长,明年再回吧!母亲会理解儿子的向学之心的!他摊开信笺,给母亲写了封信: “母亲:见信如见儿……” 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各门功课。 一年级,二年级,寒暑交替。为了利用假期继续深造,两年间,他终于不曾回家一次。 上大学三年级时,正好是1949年。放暑假的时候,台湾来的学生几乎都走光了。一些同乡劝他: “国雄,走吧!明天就要开船。再不回去,就走不成了!” 他仍惦着学业,心想:干脆毕业了再回去吧!果然,不久以后,解放大军南下,国民党占据了台湾孤岛,家里的信息、汇款全断了,他再也无法回家! 经济上青黄不接,要读书就困难了。怎么办呢?厦大外语系一位教美国史的外籍老师孟居仁,给厦门港的居民办了个暑期扫盲班,介绍大学生们去那儿上课,搞半工半读,他便参加了这个暑期扫盲班。 盂居仁觉得他英语不错,又介绍他上鼓浪屿一位美国牧师曼安理家里,让他用英语教曼安理汉语。他觉得这差事不仅可以谋生,还可以锻炼英语口语能力,也就答应下来。 终于读完四年大学——毕业了!可是,有家归不得!昔日台北码头与家人一别,望穿秋水,再难相见…… 啊,此岸望彼岸,盈盈一水间…… 几十年来,他总是盼着,盼着有一天,有一条由此及彼的桥…… 他常常会记起克雷洛夫的名言: “现实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间隔着湍急的河流,行动是架在川上的桥梁。” 他想:用我的行动,来架这道桥吧! 爱,是无私的 大学毕业了,他被留在厦门大学会计研究室当助教。 那时候,他正年轻,在厦门没有家庭,没有亲人,单枪匹马,精力充沛,正是干事业的年华——兢兢业业地当了五年会计系的助教,他被提升为讲师,业务上正初露头角。可是,厦大南洋研究所需要有人去搞资料翻译,结果把他给调去了,他没有二话,离开自己心爱的专业,一去就是两年…… 后来,厦大设立了东南亚经济专业,学校又让他改行,到那儿去教日语。他深深感到遗憾——会计专业搞了十年,丢了多可惜!然而,他还是到东南亚经济室去了,在那儿,一心一意为学校培养日语师资。现在的厦大副校长王洛林、经济系主任袁镇岳,南洋研究所所长汪慕恒等同志,都是当时他教授的日语班上的学生。 在东南亚经济研究室干了两年半,外语系需要日语教师,学校再一次将他调往外语系。 当时,各系教师正评工资,经济系的同志说: “你反正要走厂,到外文系评吧!” 外语系的同志说: “你刚来,下次评吧!” 三十年间,由于几经辗转,他的职称评不上——不管业务多么拔尖,还是个老讲师!工资提不了——和他同等条件的教师,早已提了好几级,他还是原地踏步走! 别人为他抱不平: “黄老师,你一会儿调这儿,一会儿调那儿,哪班车也搭不上,真吃亏!” 他只是淡淡一笑: “只要国家需要,我都无条件服从!” 1964年,学校号召教师到闽西山区搞社教——那时候,闽西山区的生活还十分贫困,到那里搞社教是件苦差事。领导给了任务,他仍然是没有二话,打起铺盖就上了车。住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土房里,干着力不从心的重体力活,有的人叫苦连天,他却咬着牙,淌着汗,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在闽西山区险峻的羊肠小道上…… 多少年来,评职称、提工资,一次次落空,他从不曾计较;艰苦的工作、繁重的劳动,只要推给他,他总是默默地接受…… 在那场人妖颠倒、指鹿为马的空前浩劫里,有人造谣他来自台湾,是特务;有人诬陷他父亲给日本人看过病,是汉奸;也有人攻击他跟美国人曼安理、孟居仁曾有过来往,是里通外国……他一下子成了罪人,房间被抄了,吃饭专人送,上厕所有人跟,一步也不准出门,“造**派”串通了逼他的口供,黑帽子一顶压下来,最后,他被关进了牛棚! 在乌云压顶的日子里,他痛苦地询问自己:难道我有罪? 回答是否定的:不!我无罪!我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党、热爱人民。二十几年来,我忍受了背井离乡、抛亲别友的痛苦,克服了种种个人的艰难和欲望,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上万个工作日里,我没有请过一次病假、事假;几十个寒暑假,我总是忙于备课、辅导学生、培训师资,从不曾休息一天,从不曾离开校园一步……我把我全部的青春和爱情,全献给了祖国的教育事业!我问心无愧——祖国啊,我相信,阳光总要驱散乌云;我相信,您一定会为您忠诚的儿子作证! 他抹去了一颗滚到腮边的苦泪,悄悄地走出厦大囊萤楼的牛棚,来到海边。那一派广阔无际的蔚蓝,使他的心,陡然开朗…… 隔离审查了七个月,终究也查不出什么名堂,只好把他下放。他再次来到闽西上杭,来到他曾经朝夕相处的贫下中农之间。纯朴的农民给了他亲人的温暖;艰辛的汗水,使他忘却了心灵的忧伤。他努力“改造”自己,一次次被评上了五好干部,五好社员! 1972年,厦大外文系准备建立日语专业,调了一位年轻的大学生小纪进来当党支部书记。小纪的日语还太嫩,需要有人传、帮、带。人们又想起了黄国雄,想起他那娴熟的日语、优秀的教学法,想起他无私的、全力以赴的工作作风…… 他从山区被调回了学校。 从此,小纪就搬进他的房间里。日日夜夜,他一面协助小纪筹备日语专业,一面把自己的外语知识传授给小纪。 小纪原来是工农兵学员,经过他的悉心培养,现在已经能够担任日语专业高年级的课程,小纪的学术论文《关于日语一方奥秘的探讨》也被日本交流基金会收入了论文集……如今,小纪已经是厦大外语系副主任兼日语教研室主任,早已搬出了黄国雄老师的房间。然而,黄老师还是将房间的钥匙交一把给小纪,让他随时来家中翻阅日文图书、资料。 十年来,他像无私的泥土,培育了一批批林木;他像谦逊的绿叶,成就了一朵朵鲜花—— 八二届毕业生王平平,想报考研究生,从杭州寄来一封封请教信,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作答。王平平的文章,他认真修改了,然后推荐给《日语学习》发表; 南洋研究所的福建师大毕业生郁贝红,日语音调不行,教学有困难,他花了大量心血去教音调,结果,郁考上了北京语言学院日语培训班; 厦大分配到北京航空学院的李大清,要求回母校进修日语,他积极通过组织帮李联系,李回来后,他又让李住在自己的寝室里,认真加以辅导,李终于考上了日语研究生。李的论文《和制汉字》得到了日语界专家的赞赏; 厦大外语系日语专业有六个研究生,他一人就带了两个; 他利用业余时间,热心指导青年教师搞科研,和他们一起编出了《日本语成语集》、译出了《恶魔的盛宴》…… 在衣冠楚楚的厦大校园,他显得分外朴素,平时,总是一件白夏威夷恤衫,一条灰蓝色的长裤,生活上,他不追求时髦。在教学上,他却努力标新立异,大胆革新。 他认为过去的日语教学法大繁琐,通过艰苦的探索,他把教材进行了简化、条理化,并讲究音调、青流,又自费另编了一套新教材在他授课的班里推广,收到了良好的教学效果,也得到日本语言专家秋永一枝的肯定。没想到却因此遭到了一些同行的反对。可这位文弱的教师并不让步,他可以忍受种种的围攻和打击,但他要坚持科学、坚持真理,他要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负责!有志者事竟成,他终于取得了胜利,人们承认了他的劳动成果,并开始向他学习。 他执教三十五载,在四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住了二十年,在双人的集体宿舍里住了十五年。 那一年,有一位外地姑娘仰慕他的才华学识,敬佩他的人格风范,深深地爱上了他。但是,因为没有房子,他一直不敢答应姑娘前来厦门作客的要求。两年过去了,他已年近花甲,同事们打算腾出一间空房来,帮帮他的忙,没想到,姑娘却已琵琶别抱了!当他接到女方委婉诀别的信,不知怎地,他想起了裴多菲的一首诗: 谷子成熟了, 天天都很热。 到了明天早晨, 我就去收割。 我的爱也成熟了, 很热的是我的心, 但愿你,亲爱的, 就是收割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姑娘没有错,爱成熟了,我为什么不去收割?他有那么一瞬的悲伤和凄凉……可是,当听到他的学生来叩他的房门,他那不知疲倦的心,又觉得充实、圆满! 每逢佳节,他也会深深地怀念故乡,怀念亲人——白发苍苍的母亲,如今怎么样?同胞手足,是否天各一方?那水碧泉馨的阳明山,那波光潋滟的日月潭,那瀑声泉语的娃娃谷,那雾社的樱花,兰屿的彩蝶兰,还有,那少年时代娇小的女伴……这一切,谅必无恙? 但是,当他走进书房,看见那一架架旧籍新书,他的心,便又沉进了事业的汪洋! 居里夫人说:“人类也需要富有理想的人,对于这种人来说,无私地发展事业是如此地迷人,以至他们不可能去关心他们个人的物质力量。” 他便是居里夫人笔下那种富于理想的人! 对祖国、对人民、对事业他怀着一种执著而博大的爱情,这种爱情,使他摒弃了个人的恩怨得失、离合悲欢,使他的灵魂逐渐净化、升华成为美的结晶! 他的一位学生曾问过他: “黄老师,你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忙到头,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微笑着,眸子流漾着一片柔和的光辉: “你可知道?爱,是无私的!” 别了!自由神 一封来自太平洋彼岸的电报:“母病危,速来相见一面!” 啊!真是晴天霹雳——两年前,他的弟弟黄国彦从美国回祖国讲学时,还一再向他提起: “母亲思念你几十年了,希望有生之年能和你相见!” 难道,病魔即将夺走他朝思暮想的母亲? 他匆匆地向有关方面办理申请出境手续。 不少人都在私下议论着:“黄国雄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也难怪人家猜测——大陆上,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的大弟、大妹和小妹在台北;二弟、三弟、姐姐在美国。他去了美国,就是想回来,兄弟姐妹舍得放他走吗? 可他呢,在车旅倥惚的临行之际,却给系党总支写了平生第三份的入党申请书——第一份写于1952年,三反五反之后;第二份写于1976年,台籍干部在省委党校学习的时候…… 他把入党申请书郑重其事地交到外文系党总支书记手上: “人家风传我将一去不返,请您别听信流言!我一向热爱祖国、热爱共产党;我在厦大的工作,也不是别人能够替代的,我一定要回来!” 波音737载着他离开祖国的海岸, 飞往旧金山。经过了漫长的12小时的空中航行,本该歇口气,浏览一下这美国东部的良港名城,再继续前行,然而,他无心欣赏这儿环山绕水、风光如画的风景,他一心想着辗转病榻、思子心切的母亲,他心急如火,恨不得缩地有术,转瞬就与母亲相会…… 然而,距离是无情的现实,他不得不又熬过了漫漫十小时的航行,从旧金山飞到亚特兰大,又从亚特兰大飞抵北卡罗来纳州的罗利市! 飞机即将着陆,他真是百感交集——三十三年了,母亲已老病交加,那就不用说了,总算有幸即将相见,弟弟和姐姐,是不是已面目全非?他揣想与母亲相见那又惊又喜的一幕,不知不觉地,眼泪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他快步走出机舱。 可是,茫茫异国,全是陌生的面庞。 一位精干文雅的中年妇女走到他身旁: “您是黄国雄先生吗?” 他忙点头。 “我是黄国彦的太太。我一眼就看出您是国彦的哥哥!” 原来, 他从未曾见面的弟媳妇、美国国际商用机器IBM公司的顾问工程师黄铃代,亲自驱车来接他! 他顾不得客套和寒暄,一把握住弟媳的手,急切地问道: “妈妈呢?妈妈的病怎么样?” 弟媳别转了头,进了小车,边踩油门边说: “大哥,上车吧,回家再说!” 他忐忑不安地下了车,跟着弟媳走进带花园的私家别墅……一进客厅,雪白的灵堂赫然入目——胰腺癌已夺去了慈母的生命! 他一下子愣住了。“啊!母亲,难道命运如此捉弄人?我紧赶慢赶,万里迢迢而来,就是为见您一面!哪想到,来迟了一步,却已是屋在人亡……三十三年的别离,三十三年的相思,三十三年的辛酸、委曲和悲欢,万语千言,千言万语,母亲啊,这一切的一切,和谁说起?母亲啊!您怎不能再等待几天,却忍心撒手归去……” 他欲哭而无泪,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眼前一片乌黑,一阵晕眩,便昏厥过去! 生离死别,幽冥永隔,真叫他悲痛欲绝!姐姐和弟弟们告诉他,母亲的灵柩已用飞机运往台湾故乡去了,他又是一场凄伤的呜咽——难道,连慈母遗容,也无缘瞻谒? 阔别数十载,一旦相聚,姐弟们热情地接待了他。 他住在弟弟家里,家中一切都是电气化。清晨,弟媳烧好牛奶,烘好面包,亲亲热热端到他面前,然后上班去;出门有汽车代步,弟弟们亲自带他去逛大街,观看市容。 他冷静地欣赏着这里的异国风情—— 美国真不愧是世界现代物质文明的代表:耸入云霄的摩天大楼,豪华的超级市场,令人目迷心醉的摩登女郎,还有霓虹灯下五光十色的酒吧,夜总会、俱乐部、大餐厅;还有高速公路上流星闪电般的各式汽车汇合的彩色河流,那是一片声、光、色交集的充满刺激的社会!他想:和中国相比,这里的确有着明显富足的物质文明…… 他的家人呢,二弟黄国士在北卡罗来纳州搞技术工作,三弟黄国彦也在那儿当教授,姐姐黄国英在尤巴士当高级美容师……侄儿、侄女、甥儿、甥女全都大学毕业了。家境是优越的,不愁吃不愁穿! 然而,他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在这遥远的他乡,生活固然是优裕的,但他每日无所事事,闲得发慌,他想起在厦大的时候,每一分钟对于他都非常珍贵,他做了许多工作,还有许多工作等待他去做;他想起了他正在编写的教材,想起了他的研究生们;他也想起了爱迪生的一句话:“人生太短暂了,事情是这样多,能不兼程而进吗?”心里真是焦灼不安。 他失眠了! 在晚餐饭桌上,他几次欲言又止——明知道说出来会遭到家人的反对,但他终于忍不住了: “国彦,铃代,我要回去了!” “回哪儿去呀?”弟弟、弟媳同时睁大了眼睛。 “回祖国!”他坚定地、不容置辩地回答。 弟弟和弟媳着实不理解——这儿生活多么舒适!哥哥六十岁了,已是花甲晚年,国内无一亲人,回去干吗呢? 弟弟劝他: “大哥,你先休息休息,实在闲不住——你原来学的是会计专业,这儿的会计师挺吃得开,我给你找个工作吧!” 他摇了摇头。 弟弟又说: “要不,你再学习一点美国法律,自己开办一个会计事务所,那就可以赚更多的钱!” 他仍然沉默。 弟弟、弟媳苦苦相求了: “大哥,你独自一人在国内,没亲没故的,有个头痛脑热,谁来关照?我们兄弟姐妹都在一起,有个照应,多好!” 他开口了: “我的研究生没人带,我的教材也还没编完。” 弟弟发火了: “你拼命干了几十年,党员也不是,教授也不是,家没有,连个单身宿舍也没有,你图什么,你别以为没有你,地球就不会转动;你走了,自有人顶你的位置!” 他摇了摇头: “我的信仰在祖国,我的事业在祖国,一个人,没有事业和信仰,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弟弟毕竟生在台湾,长在美国,他不容易理解哥哥对祖国那种执著的痴情和爱恋——他只是希望年纪老大的哥哥留下来,共享天伦的温暖。 兄弟俩各执己见,第一次在餐桌上不欢而散。 夜里,他躺在舒适的席梦思上,遥望着窗外北美寒夜清冷的星空,想起那不愉快的晚餐——他理解弟弟、弟媳挽留他的美意,但弟弟却难以理解他的心胸和志向—— 是啊,留在美国,可以安享天年,也可以挣一笔大钱。然而,那毕竟不是我向往所在。 “我惟一目的,是为人类谋些福利。我不希望发财,只要能够为人类做些有益的事,那便是我惟一的酬报了。”英国化学家戴维的这句话,才是我的心愿。泰戈尔说:“鸟翼上系了黄金,这鸟便不能再在空中翱翔了!”难道,我要为自己套上黄金的枷锁、埋葬自己心爱的事业吗? 他记起了矗立在纽约港的美国象征——“自由女神”塑像,塑像的底座,有著名女诗人艾玛·拉扎鲁斯的题诗,诗中有这么几句: 把那些无家可归、饱受风波的人们, 都送给我吧! 我站在金门口,高举火炬, 向他们欢迎! 他想:难道我是无家可归的可怜的弃儿,必须依附在这“自由女神”的膝下?啊!不,我的身后,有伟大的中华——我亲爱的祖国!在自己的国土上,我有我的事业、我的理想、我的寄托、我的喜怒和哀乐。慈母一般的祖国,也需要我——学校需要我!学生需要我!四化建设需要我!在这里,繁华的“自由女神”的国度,我只是匆匆的过客。我必须早早回家去——回到我那日夜怀念的故国! 第二天,台湾的弟弟妹妹们也打来了长达七分钟的国际长途电话。 又是一次催人泪下的哀哀苦劝。小妹妹说: “哥哥,你既然不愿留在美国,那么,你回台湾来吧!这儿是我们的故乡,这儿有父母的陵墓,这儿有你熟悉的山川和青少年时代的朋友,这里也有安逸的家和优越的生活!” 他听着听着,百味交集的泪,一串串滴落:是啊——那里有父母亲的墓园,我应该去祭扫;那里的手足亲朋,我渴望能团聚;还有那双溪的杨柳,芝山的灵泉,桃花渡的柔橹,阿里山的云海……三十三年了,我多想去重访!而且,听着小妹亲切的声音,叫人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只在北投飘放的蝴蝶风筝,回想起那一片充满天伦乐趣的童真…… 可现在还不是回台湾的时候,大陆的四化大业正需要我。我要用我的汗水和智慧,为架起那一座民族统一的金桥,垒石添砖——他强咽下那一滴滴思乡思亲的辛酸泪,婉转地谢绝了台湾手足同胞的深情的呼唤! 美国的弟弟依然不同意让他回国,他竟绝食抗议。最后,致函厦门大学党委,学校党委为他的爱国之心、报国之情深深感动,破例给他寄来了回祖国的飞机票!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启程了。 为了节约路费,在天寒地冻、白雪纷飞的隆冬,他连续坐了三天三夜的汽车,横穿整个美洲大陆,由美国东海岸的罗利市来到美国西海岸的尤巴士。 在尤巴士工作的姐姐,想再一次挽留弟弟。然而,他是如此坚定,如此归心似箭,简直一天也不肯停留。一到尤巴士,立即让外甥用汽车把他载往旧金山机场…… 啊,别了!繁华的、陌生的、并不属于我的美国;啊,别了!山川秀丽,幅员辽阔,旅居着我的骨肉同胞的美国!啊,别了!屹立着“自由女神”的大西洋之滨的美国! 银鹰高高飞起,飞向太平洋,飞向东海,飞向祖国! 波音机缓缓地驶近上海虹桥机场。他的心头忽然涌过一阵温馨的情感。啊,祖国,母亲,我终于归来!你忠贞不渝的儿子,终于回来! 当他跨进上海市区,正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千家万户,亲人团圆;长街里弄,爆竹声声,他急不可耐地购买了上海直达厦门的火车票。 在充满欢歌笑语、喜气洋洋的新春佳节里,他踏进了厦门。啊!美丽的厦门岛,我回来和你团聚;啊,我的学生们,我回来和你们团聚! 他一走进厦大校门,一群群研究生、一群群年轻教师,立即把他团团围住! “早盼着你回来了,黄老师!” 他听了,有一种甜甜的滋味,从舌尖流到心里。这位远渡重洋回归祖国的台胞赤子,这位优秀的人类灵魂工程师,竟抑制不住自己,像小孩子似地抽抽搭搭地哭了! 美丽的金秋 他历尽了春的风雨,夏的炎热,如今,在人生的秋天,他也迎来了金色的丰收。 他已经是一名副教授了,终于离开了那简陋的集体宿舍——搬进了明光雪亮的新居。 在幽雅别致的小客厅,在典籍如林的书房,触目所及的,仍然是他的论文手稿,学牛的作业,和来自五湖四海求教的信件。 他用自己的爱国情操,向党递交了一份最完美的入党申请书——1982年12月,他,祖国优秀的儿子,终于跨进了多少年来朝夕思念的党的门槛,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三十五年的汗水,凝成了红绸彩缓和金光闪闪的奖章—— 连续两年,他被评为厦门市职工劳动模范,受到了市委的嘉奖并晋升了工资! 三十五年的忠诚,化作了飞丹流艳的“光荣证”—— 1983年,他北上京华,参加了中华全国台湾同胞联谊会召开的“台湾同胞为祖国做贡献”交流大会; 1984年,他光荣地出席了中共厦门市第六次代表大会。 三十五年的积累,孕育了一篇篇脍炙人口的学术论文—— 《浅谈日语的音调》、《日本“常用汉字表”的日汉读音法对比》、《日语单词的音调》、《日语语流的音调》…… 墙里开花墙外香。《厦大学报》、《厦门日报》、《福建日报》、《羊城晚报》、《光明日报》纷纷报道他。报道他教学的业绩、创新、改革的成果;报道他数十年如一日地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教育事业的高尚品格。 他已颇负盛名了,然而,他仍在不断奋进。近年来,他不仅单独招收了研究生,编完了《新编日语教材》第四册,还准备把国内出版的日语工具书,根据中国人学习日语的需要,扬长避短地进行加工改造…… 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忍辱负重、劳而无怨,数十年如一日地钟情于祖国;他把自己最纯真的爱情,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国家、献给了人民、献给了他为之奋斗不息的教育事业! 而祖国,也把最美丽的金秋,赠送给他——她的赤诚的儿子! 他仍然喜欢到海滨去,在黄昏,夕阳将落未落时…… 他孤单一身,却并不寂寞,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与他同在;永恒的事业,与他同在: 他一无所有,他的一切,全献给祖国。因此,他和祖国一样富有! “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森,我的爱情也像海一样深沉;我给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 莎士比亚的名言,正是他的心声。------------------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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