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寂在比利时的中国女“辛德勒”
1999年10月28日，北京。北京飞往德国法兰克福的飞机从跑道上快速地冲向蓝天。在不算多的旅客当中，有一位中国女士不停地擦着汗。
这位女士就是中国黑龙江的女作家张雅文。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但又是期盼了多少天的事情。从1999年6月知道这个素材，她就不停地奔波，渴望着能早一天去比利时。当她听说二战期间一个在比利时的中国女人从德国纳粹枪口下救出几十个比利时人时，张雅文惊叹这个女人的智慧和胆量。于是，张雅文决定去寻访这个富有传奇经历的女人。
1999年8月， 张雅文到北京找到比利时驻中国大使馆，不停地向使馆工作人员说明自己想去比利时的想法。与此同时，张雅文通过关系找到了旅居比利时的华人，由旅居比利时的上海华侨联谊会发来了邀请函。但是，她的申请被拒签了。
张雅文不甘心，她请了一个法语的翻译家，把自己写的真实想法翻译成法语递交给比利时驻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文化参赞看完这封翻译得十分精彩、感人的申请函，笑着说：“我可以帮着你想想办法。”在这位文化参赞的帮助下，1999年10月26日，张雅文拿到了赴比利时的签证。她立即订购飞机票，可是没有直飞布鲁塞尔的航班，她只好搭乘到德国法兰西的航班，再由法兰克福转机去布鲁塞尔。
由于飞机的晚点，张雅文在法兰克福下飞机时已是当地时间15时30分，而距去布鲁塞尔的航班仅有30分钟时间了，她又不懂英语，好像一只没头的苍蝇般在庞大的法兰克福机场乱跑。她一个一个人地问。突然，一个服务小姐看清了张雅文手中的机票，急忙拉她上了一个大巴士。当张雅文刚坐在座位上时，飞机就起飞了。从法兰克福到布鲁塞尔仅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但张雅文的汗水直到下飞机时才消。
在当地华人和中国驻比利时大使馆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张雅文见到了钱秀玲老人。当张雅文走近清雅、优美的一栋小楼前时，她就看见了一个满头银发、个子不高、嘴上总是挂着微笑的老人。这个老人就是已88岁的钱秀玲。钱秀玲老人给张雅文的第一印象是慈祥、善良。张雅文按捺不住激动，与钱秀玲老人相拥在一起。钱秀玲依偎在运动员出身的张雅文怀里，显得那么娇校但在这娇小身躯的背后，恰恰是中国女性特有的坚忍、顽强和善良、宽厚。
在其后二十多天的采访日子里，张雅文透过钱秀玲老人传奇的人生经历，更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切……
(一)
钱秀玲1912年出生在江苏宜兴一门旺族。 很小的时候， 父母就给她订了亲。1929年，钱秀玲听说哥哥和自己的未婚夫去比利时留学，也跟父母提出想去比利时，父母不同意。钱秀玲哭，闹，不吃不喝。开明的父母拗不过女儿，只好同意了钱秀玲的要求。
当时，热血青年都渴望用科技救国，钱秀玲也加入这行列中，在比利时的鲁汶大学化学系读书。钱秀玲和未婚夫相处了一段时间，感觉不合适，就分手了。不久，钱秀玲结识了比自己大几岁、具有俄罗斯和希腊两种血统的葛利夏。葛利夏是鲁汶大学医学系的学生，他被这位身材娇孝美丽恬静的东方女孩征服了。
结婚后，钱秀玲夫妇居住在比利时的一个偏僻小镇。丈夫在镇上开了一家私人诊所，钱秀玲给丈夫打帮手在诊所里当护士。他们过着安静而幸福的生活。但这种生活很快被打碎了。
1939年9月1日，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德军继占领了波兰、荷兰、法国、挪威之后， 1943年5月占领了比利时。比利时人民不甘心被侵略、被凌辱，进行着英勇顽强的地下抵抗活动，不停地袭击德军。
1943年，在钱秀玲所居住的艾海德蒙镇，有一个参加抵抗活动的青年叫罗杰，他冒着生命危险埋下地雷炸毁了德军军列通过的铁路。事情败露后，罗杰被德军抓住了，并张榜宣布判处罗杰绞刑。
顿时，全镇的居民陷入了恐慌和焦虑之中，他们想尽办法营救罗杰都没有成功。罗杰的父母甚至通过比利时国王和王后向德军求情都不管用，他们除了流泪、叹息外，束手无策。
看到同镇人的如此情景，钱秀玲的心无法安静。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冯·法尔肯豪森。
德国入侵比利时不久，钱秀玲有一天突然在报纸上看到了德军驻比利时和法国北部战区的最高行政长官是冯·法尔肯豪森。冯·法尔肯豪森是钱秀玲堂兄钱卓伦的好友。钱卓伦曾任国民党国防部第一厅厅长、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总长办公室主任，中将军衔。1934年至1938年，冯·法尔肯豪森在中国担任国民党的军事顾问时，与堂兄钱卓伦成为至友。其后，冯·法尔肯豪森在日军又担任了一段时间军事顾问。钱秀玲心头一惊。当时，日本军国主义已开始全面侵略中国，冯·法尔肯豪森要是参与过中国的军事决策，会不会将机密泄露给德国的同盟国日本呢？钱秀玲牵挂着祖国的命运，立即给堂兄写了一封信。不久，堂兄回信证实了此人就是与他曾经共过事的德国军官冯·法尔肯豪森。堂兄在信中说，这个冯先生虽然也是德军中的一员，但他与那些顽固不化的法西斯分子还有不同之处，他不会干出卖中国的事情。此人极富正义感，为人正直。更难能可贵的是，在中国的几年里，他与不少中国人结下了特殊的情谊。并说，今后钱秀玲遇到什么难事，可以去找冯先生帮忙。
钱秀玲听说了罗杰的事情后，她找到了罗杰的父母，说：“让我试一试吧，或许有一线希望。”罗杰的父母紧紧地握着钱秀玲的手，不敢相信一个弱小的中国女子能解救出罗杰。
钱秀玲字斟句酌地给冯·法尔肯豪森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提到堂兄信中所谈冯氏的为人，恳求他能从人道主义考虑，设法使罗杰免于绞刑。第二天一大早，钱秀玲带着这封信和堂兄钱卓伦写给她的回信， 顶着寒风，赶早班车来到160公里外的首都布鲁塞尔。
在布鲁塞尔，钱秀玲费尽周折打问到了冯·法尔肯豪森的住址。那是市郊的一座古堡，四周戒备森严，岗哨林立，此时的钱秀玲已顾不上许多，径直向大门走去。冯·法尔肯豪森听说是老朋友的妹妹求见，当即下令让士兵放她进去。钱秀玲把两封信都交给了冯，又开门见山地请求他免除罗杰的死刑。
冯说：“我会想办法的，让我试一下吧。”
几天后，冯·法尔肯豪森下达了特赦令，释放了罗杰。十分有趣的是，可能是法尔肯豪森没有具体说是哪一个罗杰，罗杰释放的当天，比利时另一个叫波依隆的小镇一个同名的死刑犯也被德军释放。
从此，钱秀玲在枪口下救人的事情被传开了。在艾海德蒙这个小镇的人们眼中，钱秀玲是一位英雄。人们每每一遇到一些难事、特殊事时，全都恳求钱秀玲帮忙。钱秀玲一次次地求助于冯·法尔肯豪森将军，在德国纳粹的枪口下救出了许多比利时人。
(二)
1944年6月6日，盟军在诺曼底登陆。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德国军队开始节节败退。比利时的反纳粹地下抵抗组织活动十分活跃。
1944年6月7日，在钱秀玲居住的小镇附近有一个艾克兴市，比利时的地下抵抗组织杀死了3个德国盖世太保。 顿时，德军开始了疯狂的报复，逮捕了九十多个青年男子，要求当地居民在一天内交出凶手。否则，德军将采取抓阄的方式，每批15个人将被处死。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着，艾克兰市的居民心急如焚。看着站在市中心广场的九十多个男人，他们手足无措。德国纳粹的枪口时刻对准着他们，随时都会有人倒下的。有人想到了钱秀玲，火速派人赶到钱秀玲家里，恳求钱秀玲想一下办法救出人质。
面对着恳求的目光，钱秀玲那颗善良的心流泪了。她知道，如果九十多个男子被处死，那就要倒下九十多个鲜活的生命，那就要有九十多个家庭陷入痛苦与悲伤之中。但是，钱秀玲又犯难了。一段时间，钱秀玲感到冯·法尔肯豪森流露出畏难的情绪。冯·法尔肯豪森曾跟她说：“如果可能，你今后尽量少来，这对你有好处。”据传言，冯·法尔肯豪森由于其厌战的情绪和大量释放反德国纳粹的比利时人，他开始受到德国盖世太保的监视，并失去了希特勒的信任。钱秀玲真担心再去找冯会给他带来不祥之兆，但她还是决定试试。
当时，钱秀玲正怀着大女儿，她挺着大肚子，连夜坐着一辆破车，冒着受冷枪和流弹袭击的危险，赶到了布鲁塞尔。冯·法尔肯豪森没等钱秀玲说就知道她来干什么了。冯说：“钱夫人，我可能马上就要被革职了，因为柏林方面已召令我回柏林。 ” 钱秀玲真想什么也不说就走了，但那近百个人的生命使她止步了，她说：“冯将军，我不能眼看着他们死去，道义不允许，良心也不容。”冯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怕我力不从心呀，我试一试吧。”
第三天，被逮捕的九十多个人放了回来。钱秀玲不知道冯·法尔肯豪森用什么办法从枪口下救出他们的。这次见面是她与冯在二战中的最后一面。没过几天，冯被调回了柏林。
二战结束后，为了表彰钱秀玲先后营救了几十个比利时国民的生命，比利时政府授予她“国家勋章”。比利时国王与王后还将一幅最心爱的合影签名后敬赠给她。艾克兴市的市民们为了铭记这位巾帼英雄，特意将市中心的一条大道命名为“钱夫人路”。市政府还到古董店里去买了一座铸有龙的中国铜塔送给她作纪念。
(三)
就在钱秀玲被掌声、鲜花和荣誉包围时，冯·法尔肯豪森回到德国的一个边境小城就被盖世太保抓了起来，把他作为异己分子准备送到法庭上审判，按军法处置。但二战结束的脚步逼近了柏林，德国投降了，冯·法尔肯豪森作为战犯又被交给了盟军监管。
1948年，冯被引渡到比利时。1950年，冯作为德军在比利时的头号战犯接受审判。
听到这个消息，钱秀玲坐不住了。她到处奔走呼吁，寻找她救助过的人联名上书，主动接受比利时媒体的采访。她告诉记者，冯是一个侵略者，但同时他又尽其所能，从人道主义出发，使许多比利时人免遭杀身之祸。对他的功过应该全面评价。她说：“我在二战期间为比利时人做过一点事情，国家就因此而授予我勋章。我的成功恰恰是因为冯·法尔肯豪森冒着生命危险，做了最大限度的努力。因此，比利时才有可能没有出现像发生在荷兰、挪威和波兰等国那样的惨剧。冯·法尔肯豪森将军的结局如何，我无法预料，但我希望他能看到这篇文章，知道我至今仍对他十分感谢和尊敬。”法院开庭时，钱秀玲还和她救助过的几个人出庭为冯·法尔肯豪森作证。最后，因为冯·法尔肯豪森作为德国占领军的首领，对战争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法庭判处他有期徒刑12年。
就在钱秀玲为冯奔走之时，比利时有一位著名的反德国纳粹女英雄--希茜拉·温特始终关注着冯。希茜拉·温特从报纸上看到钱秀玲所讲过的一个战犯令人感动的另一方面，竟然悄悄地喜欢上了这个富有道义和良知的德国军人。冯服刑不久，他的太太就去世了。希茜拉·温特偷偷地到监狱给冯送吃的、穿的，并找到钱秀玲，请钱转达她对冯的爱慕之情。冯·法尔肯豪森说：“我的生死未卜，请钱夫人代我谢谢温特了。”温特听说了后表示：“我一定等着冯出狱。”
冯服刑3年多的时间便被提前释放了。希茜拉·温特终于见到了倾慕许久的冯。冯与希茜拉·温特携手回到德国的波恩定居。1966年，冯·法尔肯豪森去世，这一年他88岁。
钱秀玲多年来默默地在比利时生活着。为了让更多的华人在比利时能够学习汉语，她捐款创办了比利时第一所中文学校，取名为中山小学。钱秀玲被推举为第一任董事长和校长。 钱秀玲和丈夫葛利夏共同抚育5个儿女。1988年，钱秀玲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望着故乡的一草一木，钱秀玲眼含热泪。她说：“如果不是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我就能回到祖国，报效祖国的养育之恩。”
但是，钱秀玲没有向家乡的任何人讲过她在二战期间那段传奇的经历。
3年前，与钱秀玲相濡以沫的丈夫葛立夏去世了。在5个儿女们的精心照顾下，钱秀玲老人依然像从前一样乐观、顽强地热爱生活。
(四)
在一个多月的采访时间里，张雅文时时被钱秀玲老人传奇的经历而激动。多年来，这位敢拼敢闯的女作家创作了《趟过男人河的女人》(44集电视连续剧)、《冰上小虎队》(电影，获华表奖)、《妈妈拉我一把》(20集电视连续剧)、《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玩命俄罗斯》等一系列优秀作品。面对钱秀玲这位伟大的东方女性，张雅文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心情。她说：“我能寻访到钱秀玲老人，以此为蓝本进行创作，终生无憾。”
在钱秀玲老人平静的叙述中，张雅文感受到了在那血腥横溅的历史风云之中一个中国女性空前绝后的勇敢与无畏。只是埋没的太久了。
二十多天的相处，钱秀玲和张雅文似母女一般，张雅文说：“钱秀玲老人的善良足以让任何人感动。”
一天，天下起了大雪。张雅文陪钱秀玲老人去老人的儿子住处。雪花漫天飞舞，街道上很少有行人。走一会儿，老人累了，就靠在张雅文的肩膀上歇一会儿。两人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钱秀玲老人的笑声那么清脆，绝不像一个已88岁的老人。在白雪之中，一头银发、圆圆脸的钱秀玲老人穿着一件鲜艳的大衣，像一个可爱的娃娃般。张雅文说：“老人靠在我肩上歇着时，我感受着有一种强烈的母爱之情穿透了我的肌体，渗透进我的心灵。”
1999年11月22日，张雅文就要离开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回国了。钱秀玲老人与张雅文紧紧地拥抱着。张雅文满眼泪水地说：“老妈妈，再见了，我希望能尽快地把您的传奇写出来，拍成电视剧，让您老人家能看到。”
钱秀玲老人眼中噙泪，但依然笑意浓浓，连声说：“No，No，No。能见到你就十分高兴了。孩子，所有的快乐和幸福会永远围绕着你的。”
张雅文是一步一回头地离开钱秀玲老人的家的。那时，她想喊一声“妈妈”的，但没能……
回到北京，张雅文就累病了。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她边打点滴边写完了20集的电视连续剧。张雅文说：“历史上有个辛德勒，但钱秀玲比辛德勒伟大。一个中国女性以其特有的内涵征服、感染了一个德国军人。这是中国人的骄傲，是超越一切的纯洁和高尚。这个人类的大主题，是中国女性精神空前绝后的表现。”
摘自《生活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