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何方 作者:柳明 ——广东外地女工生活纪实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迂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顽兮共翱翔。 —乐府《琴歌》 向南,向南,向南,火车、汽车、飞机,载着一大批一大批女人们,日夜兼程,向南,向南,越过黄河,越过长江,故乡一步步远了,更远了,最后来到珠江之畔。“南大门”的轻工工厂,为女劳力提供一个施展才能的天地;这里,成为以女劳力为主的劳务大市场。外地的、外省的大妞小妞们零星奔来,被家乡有计划地“投放”到这块土地上。如今,在东莞市和保安县,随便哪个小镇或近公路的农村,常会看到三三五五操着乡音,妆扮正向港澳靠拢的姑娘,或徘徊服装摊档,或出入商店酒楼。 她们绝大多数来自穷乡僻壤,她们也很坦率,“就是为了挣钱来的。” 四乡八方的姑娘汇集到南国这块土地上,她们长大着,获取着。她们衰老着,失去着。她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梦和这块开放的土地联在一起,她们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也和这片土地密不可分。她们生活在这里,却不知将栖在何方?!婚姻市场的竞争者 人类自身的生产,“性别”倒是“有计划按比例”的,中国外国,谁听过哪朝哪代剩下多少男人或女人“留种”呢?除战祸使男人大量丧生,才会多出大批可怜兮兮的女人没归宿。冥冥中真是万能的上帝对人类的赐福吧!也许因为,当初它造了一个亚当又造了一个夏娃,难改初衷了。然而,人类在追求物质和享受的文明中,常又会失去这份固有的福气。 据东莞市劳动服务公司陈经理介绍,东莞市这几年已吸引来除西藏、青海、台湾3省的全国25个省、 3个直辖市共500多个县的40万外来劳动者,再加保安和三角洲其他市县,总数已逾百万。这种现象,有人戏称为:80年代“百万大军下珠江”。因其中80%以上为十七八岁至二十三四岁的女性,估计已近百万,这就严重改变了性比例。 据一份调查统计,男女比例,保安县为1:14;东莞市虎门镇为1:8,东莞市虎门龙眼管理区为1:6。这个比例所形成的外地女“冲击波”,固然冲击着生产与消费市场,但就程度严重意义深远而言,首先冲击的是这里的婚姻市场。 外来女冷不防打乱了这里传统的婚姻秩序,搅起矛盾,掀起狂澜,层叠陈杂,交错绕缠,剪不断,理还乱,使这里的婚姻市场出现了空前微妙而复杂的竞争局面。因为在女性范围内进行,它虽无情以至残酷,但又有情而意锦绵。 龙眼制衣厂女老板何太,很随便地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小丫头。 A 1985年2月一个挺冷的日子, 小丫头脑后梳两条短辫,一排齐整的刘海拘谨地贴在额头上;上身一件嫌小的蓝的卡“红卫”装,紧包着大红绒衣;下身的黑布裤子裤脚短短地吊着,细细的脚腕插在一双自做的黑布鞋里。她身后走来走去的是披肩发、蝙蝠衫、健美裤、钉跟鞋身影。鲜明的对照,使她显得瘦小土气可怜,望着她让人感觉时光起码退回20年。可她有张红扑扑圆鼓鼓充满活力的脸蛋,一双正视何太时不慌不乱、不卑不亢的大眼睛。 精明老练的何太已经感觉到小、丫头的勇气和灵气,她想起介绍人的话,“她呀, 原本考上了中专,不上中专可直升高中,能写能算能说能干,只因下边有5个弟弟,她老大,愿出来帮爹妈……” 何太看着小刘,蓦然想起40年前,她也是这么矮小土气,随介绍人从三角洲乡下到香港学车衣服。后来,当她显出“气候”,她的老板对她说,看你刚来时那不慌不乱不卑不亢的眼神,透着勇敢和聪明,我断定日后你是个“烈(意极能干)女”。一种恻隐之心,使何太希望这小丫头也是只“丑小鸭”。 刘爱珠太矮,上身短,坐在椅子上,双手费劲儿地够着在衣车台上干活。她就到建筑工地找来一块厚木板垫在屁股底下。 半天工夫小刘就迷上了衣车,中午半小时吃饭,她洗过饭盆坐到衣车前,总共才用去15分钟。 晚上下工,已近9点,还舍不得走。夜里常常莫名地兴奋睡不着,索性想衣车上的活计,心里两只无形的手把布料这样那样摆弄,让它们一片接一片转来转去。次日依法一干,效率真高。这刺激她更留恋衣车。 进厂头3个月,小刘刷新建厂后的纪录。2月,留给她只有8天,8天她拿了26.8元工资。 按规定,头个月做足了只领50元。第2个月,她拿到114元。按规定,做足了领60元。 第3个月,小刘拿到130元。按规定,做足了领70元。这3组对比的数字使何大惊喜。她绝不怕工人拿钱多,工人拿得多她才赚得多。 这年刘爱珠17岁。 小刘身上也像装了部发动机,坐下来,随着衣车电钮打开,身上发动机的电钮也打开,因为排料科学,一片嗒嗒响声中,一片料飞转,成品便水一样流到货箱里,她心里笑着,脸现红晕,眼闪霞光,从进厂第三个月起,她月月超额,月月工资超平均的一倍。 负责她那片的管理是一位香港老师傅,对小刘的聪明刻苦能干她全清楚。除她,厂里还有一个人也清楚,他是保管,本地的后生仔小张,他总是用钦羡的口气说她:“没的谈!烈赛!” 日子就像嗒嗒的电动衣车不停转动, 眨眼到了转年8月。这天没电。凡没电便是厂休。 保管小张去虎门镇,来到公路边,看到刘爱珠撑把花伞等车。平时在车间,他和她除了领料收活,很少交谈。其他外资工厂不像我们“何爷”开的,三五投机者,可以关了电钮,凑在一堆胡吹海聊。外资厂不允许,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聊几分钟罚多少钱,何况,小刘又腼腆,上班极少和谁谈话。张保管虽早想和她聊聊,固因缺乏社交经验,实在也不敢。现在机会难得……可打招呼后说什么呢?他动着脑筋,犹豫着。随着一身大汗渗出体外,心似豁然,冲口喊出她的名字: “刘爱珠!” 小刘转过身。 她长大了!两条小辫儿变成一条大马尾,自由自在地甩在脑后。一身价格不贵但合体的白纱裙,一双塑料凉鞋,脸庞比刚来时略显消瘦,但眼神更明亮灵秀。 刘爱珠眨眨眼,微微一笑,虽觉他神情与往日不同,却也没往哪处去想,因为此时她正逻想着弟弟们在家的情景,也正享受着一种做姐姐的欣慰与欢愉,所以稍停片刻,问:“你也去虎门吗?” “啊……是,”小张不知再说什么,便没话找话着,“我去买件衫。”其实他并非去买衫,他已忘了去干什么。倒是爱珠自自在在模样,缓解了他紧张的神经,才想起该问“你去干什么”。 “我?”小刘有意顿了顿,“我去寄钱,弟弟们要开学了。” 寄钱。 我问过多少外来女, “你来后最高兴的事是什么?”几乎全部回答:“往家寄钱。”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每天12小时到14小时重复枯燥的机械劳作所耗失的体力,显然她们现有的三餐营养难以补足,汗水、疲劳、困乏,在漫长酷热的夏季里,时刻从头到脚袭击着她们。有时对着一面小镜会情不自禁惋惜面颊的红晕渐渐退去,可是,一想到隔三五个月可以往家寄上三五百元,一种贫穷孩儿家的责任感,掺着小小虚荣的满足感,便补偿了一切。 小张虽是已经富裕起来人家的儿子,但他没忘过去时日的艰难,当听说刘爱珠是去给弟弟们寄学费,心里顿生一种感佩之情。比起本地一些开了工资立刻甩出去换回靓衫的女仔,他心里觉得她可贵难寻。 这次邂逅后,张保管格外注意刘爱珠一举一动。但这个女孩子,敦厚质朴,绝不轻举妄动,这使得小张最大动作就是走到衣车旁,久久看她操作。 保管的动向全在聪慧的爱珠视角之内。但她矜持着,有意关紧自己的一颗心,不管他在一旁站多久,她都不看他一眼。她总记着一辈子靠耕田养育一家的父亲的话——“出去做事,要靠自己立得起来”。她想“找爱人,也是,我立得起来,不怕找不到。我该先有能力!”为了印证自己,她劳作更努力,后来,每次新产品试产,都由她担当。 何太看到“丑小鸭”在一天天变为美好的白天鹅。她下了决心,1987年5月1日,任命刘爱珠为管理,这是过去香港师傅的位,从此,凡是女装,全由小刘负责,看图,技术指导,质量检查。 外来女获得这职位,实属殊荣。在众多外来加工业中,关键工序,外来女没份儿, 怕是一旦人走,技术报销,生产受阻。何太不怕,绝非冒险,她积办厂5年之经验,看到这里不少年轻后生已开始有眼光,寻伴侣不只贪求“貌”,也求“才”,他们希望的妻子不仅是生儿育女,而要具备一定知识和才能。刘爱珠可谓才貌双全,在爱情上何不相信,小刘同样具有竞争力。 果然被何太估中。 几年商品粮,喂硬了张保管的翅膀,他积了钱,也积了经验。信心、力量,不再甘心只当个厂保管,要闯荡出个名堂来,眼前有榜样,同村佛恩大哥,不是已成为虎门、成为东亮赫赫有名的企业家了吗?佛恩大哥腾达辉煌事业中,就有位谁也代替不了的人,那便是他的妻子。想到这里,爱的冲动岩浆一般涌滚在他的胸膛。于是,在他离厂挑门立户做生意的这一天,向小刘求爱,“答应我,做朋友……” 水到渠成,聪明的刘爱珠也生怕错过机会,爽快答应了。 同厂女工听说张保管爱了刘爱珠,刘爱珠爱了张保管,纳闷地议论,对许多外地女“那么难搞的事”,刘爱珠这么容易就得到了,有什么奥秘呢? 她已经做了妈妈。傅传花,她自己说:“我已经24啦!”大约是生活幸福,模样像不过十七八的女学生,上下通体一副纯情。身材娇小,酷似青年“阿信”的脸庞,短短的娃娃发。南国10月天,上身宽松白色套头衫,下着牛仔裤,足登一双运动鞋。潇洒自如。在她的家乡河南商丘农村,24岁的小媳妇无论如何也不是这种打扮吧? B 她快言快语,知我来意,滔滔说来:“我算是好命了。1983年我投奔姑姑来,进了手袋厂当工人。见这地方好,不想走。过了两年,有人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他大我两岁,是个体户,干建筑钢窗的,高高大大,理想的男子汉。没承想,性子软软顺顺。我非常满意。他对我也满意。我们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他说,过去,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女仔,都没什么文化,没一个能谈到一块堆儿。他是高中生,说一定要找个文化高的。我正儿八经的初中毕业。不是家里穷,我一准升高中了。别看这里有钱,农村女仔初中毕业的少,工厂开得早,妹子们稀里哗啦退出了学堂打工了。” “他提出结婚,我有顾虑了,我们家穷。有的外地女工说,这儿人势利,特别老人,不愿娶北方穷家姑娘。谁知他妈让我想不到地开通。她对我说,她们也是穷过来的,才富了不几年,还说,照这政策,过几年我娘家那块也能富起来。我听了别提多高兴了!” “我们拍拖了一年多,1986年春节,他成了我丈夫。”小傅说到这儿才喘口气,咧嘴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儿。 “我得介绍介绍我公公。”小傅说这话时,微微往前探着上身,显出几分庄重和崇敬,“他是大队支部书记,老革命了。那作风,就是咱党的干部!群众可拥护他了!我姑父也是老党员,在这里船上,姑姑也是干部。长一辈儿互相没的说,信任到顶了。”然后她又转上她的小家,“结婚后他对我非常好。见天,天一亮,他就起来干活,这几年挣了不少钱,可是他自己俭朴着呢,吃穿随便,手里抓着钱就不懂给自己买件衣服,吃住就三顿饭,像人家饮早茶,吃宵夜,上酒楼,他全没有!可老让我买时兴衣服。我衣服挺多,上工,这样儿满好了。以前他让我买,我就买,现在我不听他的,买那么多抠在柜子里,浪费呀!对我家,他从来没说过一句‘你们家穷’,倒是他总惦记着给我家寄钱。去年,我弟弟快结婚了,他没跟我说就寄了100元钱。然后说,你要买什么是你的事了。这真让我感动。咱北方女子结了婚,就怕男人说‘瞧你那穷娘家’ !你说,这不让我感动吗?我们结婚3年,没争过什么,他关心我,我心疼他。他辛苦,我天天要给他做有营养的饭菜,每天早晨起来骑车去买各种副食品,放回家后才吃早餐上班。我可舍得买。他身体要紧。” “1987年我生了一个女儿。开始我心里有点慌,不管怎么说,他家是农村人哪!谁不盼头生是仔呢!他可宝贝这女儿了!让我更感动是我婆婆。她没一点封建思想,说男女一样,现时政策,女仔不一样挣钱养家吗?月子里,婆婆对我照顾得不能再好了,一天吃五六餐,还喂我女儿,我没奶呀。我寻思这跟这儿开放有关系,另一层跟我公公有关系。她疼孙女,一直由她带,舍不得送托儿所。我们两口子给她做工作,说送托儿所有多少好处,她才同意了。我下班稍晚,她就接回她那儿了。礼拜天一天在她家。” “噢,对,我们不一块住,隔不远,两三分钟的路。这样好,大家都自由,将来照顾他们也方便。我们自己有幢房。” 她说话快得不容我问,好容易她又透口气,我才插上嘴,“你们的是二层小洋房?” “二层半。上下加起来200多平米。” “里边装修一定很高档吧?” “我们俩都无所谓的,我随便,他更随便,全知足,不讲究这些,我们更看重精神生活,天天儿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话,还像拍拖时候似的。嘿嘿……”她一别头,冲身旁的人笑笑,感到挺有趣,又有点纳闷。 “其实,我自己爹妈也够好的,家里就我这么一个女儿,穷虽穷,我也照样儿娇啊!听说我要嫁在这儿,可够意思,一不阻挡,二不要分文彩礼嫁妆,只要女婿人好就成了。临结婚时候,还给我寄50块钱来。在我们家,这50可顶大用呢。我知道爹妈怎么着才紧出来的。拿着钱,我哭了,一想他们,二疼他们。可是我脸上觉得光鲜,在我爱人面前我就不矮一截呀!” “你说是我命好吧?好人全凑到我身边儿了!”她终于讲完了,长吐口气,一脸兴奋,用手把鬓边短发,撩在耳后,往沙发里边坐得舒服些。刚拿走茶杯,听到有人喊她,忙放下,霍地站起来,“我得走啦,月底了,等我这道工序交货呢!” 说走就走,一溜小跑隐没在长长的走廊尽头。 这个傅传花,原来许多外地女都知道她:“噢,她呀,好命!”“她老公人好极了,什么条件都好。”说的人一脸羡慕。 去虎门,我每次都在镇府招待所落脚。环境幽雅,整洁,而且有个可人的姑娘招呼。 C 她吸引着我老往她的工作房跑。 她的工作房,一分为二,一半是小书房,像学生宿舍。书桌书架上排着许多书刊,文学作品,修养丛书,时装化妆,表明着她的爱好和审美情趣。书桌上端墙上有个条幅:宁静致远。这么年轻,挂这一条幅,我不觉更认真看看她。 她爱美,也会美。正是初冬,上身黑绿相间宽条松身毛衣,下面一条黑色健美裤,黑皮鞋,没一点脂粉,乌发松松散下来。简单,自然,随便,潇洒。又总感到她身上的魅力还远不止这些。 后来知道,她从武汉来,高中毕业。我这就懂得了,为什么在众女仔中,她显得那么脱俗,这是因为华中这个大城的陶冶,和较高文化的折光。 常常,晚上她的小屋坐满男女朋友,欢笑一阵,倾谈一阵,话题几乎总是从新出的刊物引出来。 这次,6个男女手中有了本不同的《港台文学选刊》,正谈琼瑶。 “你喜欢琼瑶吗?”我问她。 “我看了20多本,开始喜欢得不顾吃不顾睡,贪极了,现在发现,她书里的人和我们太远,够不着边,迷劲就小多了。我们文学研究会……” “你们什么文学研究会?”我问。 “噢,我们虎门有个虎啸文学研究会,会长是省作家协会的,我们写,主张贴近生活。” “你写的能给我看看吗?” “哎,可不行噢!”她抬高了声音,标准湖北腔,“我正构思,以后吧!” “你有!”一个女友捅她,泄着她的秘密,“她写得有啊,写了好多啦!” “啊,就是有,现在也不该给人家看哪!要认真改好唦!” 座中一个英气勃勃的小伙子,他始终不说话,但只要她说话,他那双深情的目光便凝聚在她的脸上。 原来这是一次小小的文学沙龙。 最近的一次去虎门,我告诉她是采访外地女工爱情婚姻问题的。又是晚上,她屋里有两位女友。一个女友朝她努嘴,“好罗,不用去找啦,她有成功的经验哪!” “去——!什么成功的经验,我可不知道!”她佯怒着,推了一把身边的女友,顷刻又承认了。我只轻轻一催,便毫不忸怩端出来。 未婚夫是公职司机,父亲拥有一间百余工人的毛织厂,是把港商倒闭了的厂起死回生的。“两位老人都还不到50岁。他的厂还会有发展。”她赞扬未来的公公,为他感到挺开心,笑眯眯的。 “那,你是小老板太太了!”我玩笑一句。 “那是他父亲的厂,和他没关系,和我更没关系了!”她神态顿时严肃起来,沉吟片刻,补充说、“我们谈的时候,他家还没这间厂呢。” “谈谈你们相爱经过可以吗?”我的好奇心来了。 “怎么说呢?常一块玩玩,谈文学,谈社会,谈人生,”她爽朗一笑,“哈,就是有共同语言吧!” 她女友忍不住了,“有次,我们的小沙龙,他也在,你见到过的。” “噢——!”我恍然。人常这样,当时虽有点什么感觉,但说不清,过后,经人稍一指点会顿时醒悟,我认定是那个沉默而帅气的小伙子。 “你真聪明!”她鼓励了我一句,又冲女友会意一笑。 我佩服年轻司机的眼力,因为,无论哪方面她的条件都属一流。这样的姑娘不爱,一辈子会后悔的。 她仿佛窥见了我这一刹时的心里活动,转身向着我,说:“我在这儿没家,人家看,没根基,好像巴不得有个男仔要。其实,我们外地的女仔,挑别人挑得更厉害呢!离家几千里,父母不嘱咐,自己也会想。这里不少男仔有钱,可是水水的,浮浮夸夸,只贪女仔靓。这样的,谁稀罕?!跪下求都不睬。这里的男仔,也分好多层次,不求他创大业,起码高雅,有追求,能理解人。反正我打定过主意,不适合绝不要。” “他都适合了嘛!”女友抢着说,用肩轻轻撞着她,嘻嘻望着她,“适合了还说什么不适合……” “我的想法嘛——!”她同样嘻嘻着用肩轻轻撞回女友。 那女友又冲我说:“你不知他多崇拜她哪!” “我承认哪!你知道不知道,我也崇拜他呀!”她扭头冲女友,一仰身,又得意又骄傲地。 她绝不是处在被动地位的人。她是爱情的主人,不是奴仆。她表明着,外地女绝非只是因“稀有”而珍贵的男仔追逐对象,她们同样追求着。这种双向追求,双向选择,说明着她们不仅仅只有爱,而且也有实力。 ……采访后回头想想,这三个外地女的爱情故事,很不浪漫,也闻不到竞争厮杀的火药味儿,没姿没彩,太平淡了。真是只因她们“好命”吗?……不。在东莞和虎门的十数家外来加工厂里,我结识了近百名外地女,有的不乏美色,有的机遇连连。然而,爱神始终不叩她的门。为什么呢!再回头想想……对,今天,这块开放土地上崛起的新一代男人,对爱情婚姻,已开始追求高层次内涵,事业、情趣、理解。共同语言,这些常见在都市里的字眼正日益显出作用。而且,由于“天时地利”,他们居于少数比例的地位掌握着选择的主动权,他们再也不会重复他们父辈的路——“摸摸脑袋是女人就点头”那个时代已过去了——他们苛刻地挑剔着,那么显然,作为女人,仅仅是女人,只有爱,在爱情世界里是不够了。不论在哪里,干哪一行,要获得自己理想的爱情、幸福的婚姻,必须具备足以令对方倾心的实力与魅力。 那么,这三个外地女在婚姻市场上竞胜的故事,尽管平淡,仍能给人以启迪。 泪洒青春路 她们渴望爱情。她们敢于追求一种全新的生活,有能力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她们就有足够的勇气和胆识去追求爱情。她们坦率回答我的询问:“是,我想在这里找个爱人。” 而婚姻机制的先天不足——上帝绝不是万能的,它做不到一夜间改变失调的性比例,使每个外地女都能获得一个如意郎君,何况,还有人间的户籍,使她们无法取得久留的资格,于是,不少外地女为急求根基,慌不择路,“破釜沉舟”,结果酿出杯杯苦酒。 A 炽热的8月,台风前夕,气压低,没一丝风。 酒楼打工的小戴,午夜后下工,刚迈出酒楼大门,身后的冷气一消失,顿时感到透不过气。她天天这时候下班,不敢迟疑,快回家。家——她也算有个家。她和阿贵同居已经快两年了。他家在镇外的村里。他有钱,上边只有一个老母,弟弟妹妹都在深圳打工,一幢二层洋楼,上下6房2厅。卫生间的浴池仿照大宾馆的格式,一码淡绿瓷砖;厨房,尽管不时要烧柴,也是一码的瓷砖。家的外壳富裕又幸福。那位老母近年双眼模糊。一切家务全得她干。都说年轻体力容易恢复,可她就总觉得累。她常感到自己不是的24岁,而是42岁,已经过了大半辈子辛劳的日子……街上很多人,都慢悠悠地走着,消磨闷热的时间,惟她快走。天天回去要拖地,上上下下200平方米,不知他又和谁吃吃喝喝,那厨房…… 她开了门,说不清是哪儿,使她感到异样。细看看,又和往日差不多。 老母早睡了。他呢?不管他。她开了电扇,换了拖鞋,拿地拖、水桶,放水,没拖几下,周身汗湿,疲劳困顿,口干舌燥,她打开冰箱,取出一瓶汽水,还没打开,阿贵从楼上下来。 “不用拖了,钥匙呢?”他一脸冰冷,伸着手。 小戴扭头,心猛一跳。不明白什么钥匙?心一阵猛跳,双手下意识地把汽水瓶紧抱在胸前。 “这房的钥匙,全部钥匙,给我。”阿贵坐在身边的沙发上,脸上越发冰冷,日光灯下,脸发青,看也不看她。 “做什么?!”小戴睁大眼,一阵惊慌,汽水瓶“啪”地掉在地上,一片碎玻璃。一身疲乏顿时被驱走了,而她的心,却瘫软了,朦胧的预感……不会吧? 沉默。 外面呼啦啦刮起风。没两分钟,噼噼啪啪掉下雨点。门外的一只大铝盆,“当当当”,声音越来越响,越响越密,片刻哗哗如注,铝盆不响了。大雨铺天漫地,仿佛虎门港外太平洋翻了个个儿。 小戴一阵昏晕,赶紧扶住墙。 不知什么时候阿贵上了楼,也不知什么时候又下来。当小戴听到阿贵唤她名字时,看到她的脚边有两只旅行袋。 “你的东西全在里边。给我钥匙。不要拖地了。”阿贵逼视着她。 “什么?!”小戴叫着扑向阿贵。 阿贵一闪,小戴扑倒在地,幸好头落在沙发上,不然,这种花釉砖地,太可怕了! 小戴急了,爬起来,又扑向阿贵。这次阿贵用两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你为什么要我走?为什么!我不走!我不走!”小戴挣扎着,叫喊着。 “嘿,你冷静点,雨小点就走,今晚一定要走。把钥匙拿出来。”阿贵冷笑一声,放开她的胳膊。 “不,啊,啊,”小戴大口喘息着,“不,啊,啊。” 阿贵把她搡在一只沙发里,抓起小戴的手袋,一下两下抄出钥匙,“好了,从此我们一刀两断。我们的关系不合法。”说完,把她的东西放到屋外门廊的地上。“走吧!”他冷冷地说,逐她立时出去。 哗——雨狂怒地泼下来。 “我不走,我不走,阿贵,我求你,你别让我走。阿贵,阿贵……”小戴跪在他脚边,哭着,求着。 “哎呀——!”阿贵厌恶地踢踢她,见她仍不起来,硬是把她提起来,像刚才放她的行李那样把她放在她的行李旁边。转身哐地锁上了门。 可怜的小戴,深更半夜,风雨交加,她去哪儿呢?这里不是她的家,也该算她的家了。她使他愉快,使他享受,天天深夜,她都是疲惫地上床。他不容她躺好。便压到她身上,他说他爱她,就是昨天夜里,他也还是这样。她愿意相信。可现在…… 她想不清楚,她怎么也想不清楚,她什么也想不清楚了……她想扑向门,她要问清楚,却抬不起手,随着泪水忽地滚滚而下,她瘫软地顺着墙滑倒在地。 门灯熄了。一片漆黑。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惟有狂暴的雨声。附近各家的灯都熄了。炽热渐渐散去,人们舒服地睡了,繁忙了一天的虎门镇舒服地睡了,都在积蓄着迎接明天的精力。惟有她醒着,却是更深地陷入一片混沌迷茫之中……不明白,想不清楚……黑暗这么深,她大睁着眼,看不到一丝光亮。雨这么狂暴,像要吞噬这片土地。她渐渐明白了,她被他抛弃了。但为什么他这么残酷?!不知什么时候了,天色已是灰蒙蒙,紧挨着的一幢小楼门响了,主人出来了。一种尊严,一阵屈辱,使她猛地站起来,提起两只旅行袋,冒着渐渐减弱的雨踩着泥水逃一般离开村子。 回到原来住的酒楼宿舍,才5点钟。女工们正熟睡。 她是从这间屋子搬出去的,搬到那个终于没成为她的家的“家”…… 她来自天津,苗条条,水灵灵,脸蛋嫩得就像天津盛产的鸭梨,捏捏会流出蜜水,是一所重点中学初中毕业生。来后没两个月,这个酒楼开张。她一米六的个头,聪明伶俐,可是酒楼服务小姐的最佳人选。经理托人把她从一间塑料厂“挖”了来。 在酒楼她也是出色的。天津人说话声音里也像掺了蜜,那一声“您好!”直让当地多少女仔望声兴叹! 如今的虎门,开放的太平港,连接世界各地;公路连接广州深圳。水陆发达,又有农业基础,得天独厚,是商品的主要集散地。外商港商官商私商走马灯似地转来转去,这就给酒楼业务提供了兴旺发达的好条件。 小戴如鱼得水。 包吃包住净拿25O元。时装香水迪斯科,在天津大城市她也没见过多少,当工人的爸爸管束严紧,马路都不许轧,现在,如意惬意,自由自在。每月寄回家100元,其余全部用来置购衣物。她出落得更美了。 一位阔绰的青年人常来光顾,他已经知道小戴在楼面那一片服务,每次来都光顾这一角落。 现代人,现代交际,名片递出,马上成“老友”。 这个年青人便是阿贵,深圳某公司驻虎门代办。递了名片后,他天天晚上来等她,去吃宵夜,去另间酒楼听歌,她倒休,他们就一起去深圳,没一个月,两个人火热。 小戴已长到20岁,开始了女人一生重大的思考——归宿。她不想走,天津城大,名好听。但她认为人还得追求实在的。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她只等着阿贵说,“嫁给我吧!” 他没说这话。一天已过午夜,他把她带回家,径直带到他的房里,黑暗中,他把她按在床上,求着“给我”。她答应了。她认为“一睡可以定终身”。既成了事实,嫁,只是早晚的事。后来隔三五天她便留在他家。两年前索性搬了去…… 一阵窸窸窣窣,女工宿舍门开了。 “啊——?!”最先出来的女友见到小戴这副模样大叫一声。几个钟头不见,她怎么落到如此?往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干枯了,凹陷下去。一脸死灰。 当小戴被拥着搂着坐到她原来的空床上后,谁问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只是哭,哭。 大她一岁的广西姑娘咽不下这口气,晚上早早下工,去找阿贵。 这么巧,在阿贵门口碰见同乡阿珍。阿珍尽管穿一件宽大的竖条裙袍,也看得出她肚子隆起了。她一把拉住前来的老乡,显得挺高兴,“哎呀,你怎知我来啦?我原想办完婚礼再搬过来,后来想想,早过来好……”说着朝楼上翻着眼,见老乡还闹不懂,便拉到一边,贴耳根悄悄地,“他呀,几次要我打胎,要和我断,要溜,哼,那么便宜!我回家养起来,前天打来电报,说今天到他家!我听说,他又搞上一个,所以一下车就来了。让四邻八舍知道我跟他已经有孩子了!” 仗义的广西妹素知她这老乡泼泼辣辣,吵起来能震摇地基,小戴却一副斯文。“啊哟,斯文害人哪!”她心里惨叫着。 广西妹没告诉小戴这一切,只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劝说,“算了,算了,好就在一起玩,不好,各走各的,拜拜!”她这种宽容,一半出自安慰小戴,一半也是无可奈何,去争去吵只有丢自己的脸,只有算了。 没多久,小戴听说阿贵结婚了,娶了一个大肚子新娘。 B 她和他约好晚8点钟到这儿来。现在不到6点,她已经来了。 这是离镇闹区不远的农田,一年里她和他常常晚上在这儿幽会。他们舍不得花10块钱去茶座听歌,也不愿轧马路。这里清静。 春天,迷蒙的小雨,他们共撑一把伞,屁股下垫块塑料布。夏天,四处虫鸣,空气里弥漫着禾香,夜空瓦蓝,缀满星星,大海送来凉爽的风,一天12小时劳作的疲乏,顿时荡涤无存。秋天,田里的晚稻收割了,土粒散着特有的沉郁香气,他们想起家乡——火车往北,过了坪石,进入湖南的第一个站,郴州的农村。冬天,这个冬天,他们常常紧紧拥着坐在一起。北风时候,手冻得也疼。而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周身就暖暖的,像春、夏和秋一样,他们依然坐到深夜才离去。 她心底渐渐浮起一阵悲伤。这个冬天还没过完,还没到下一个春天,她的梦便破了。趁天还没黑,她用心看望四周。石槽,农田,楼房,北边,是广东有名的沙角电厂,一个个高耸的大烟囱,她要好好看看这地方,这是她爱情的见证,他的真诚全记在这里,她相信这块土地长存,她对他的爱也将永恒。 这个23岁读过高中一年级的农村姑娘痴痴地坐着。 天渐渐暗了,暗了,终于黑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斑斑点点的灯光中匆匆奔过来。他还没到她身边,她就遏止不住啜泣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跪在她面前,双臂将她的头抱在怀里。“秋芳,秋芳,……秋芳……”他连连轻轻唤着她,想不出怎么劝。他只恨……命运! 她啜泣得更厉害。 他的双眼也闪着泪光。 过了许久,她才止住啜泣,他挨着她坐下来。 “你以后千万不要来找我。”她不看他,把身体移开些,淡淡地说。 “我们还是好朋友,你需要我干什么,还像过去那样……” “不用,我不耽误你,你该考虑了,既然……不可能……” “……”他往她身边移移,慢慢伸出手,扰着她的腰。 她情不自禁把头歪在他的肩上。 之后,两个人再也不说话。默默地坐到深夜,临走时,她说,“忘记我吧!别因为我影响你的大事。”当泪水又涌到喉口时,她把它一口咽到肚子里。他没说什么。两个人默默地回到镇上,在一个丁字路口分手。 分手了。那块农田里再不会有他们的身影了。世上为什么消失了这样一对真诚相爱的恋人? 只因穷,他们的爱情便不能开花结果。想当年多少青年男女投奔革命根据地,那里虽赤贫, 但真心相爱的男女都能成眷属。“革命+爱情”,使多少青年男女谱写了辉煌的一页。如今,多少青年男女投奔开放的沿海,投奔这里,这里已开始富裕,但“金钱+爱情”却难使有情人成眷属,为什么呢? 她一个月可挣400元,他一个月也挣200元,内地人乍听400元一定以为不错了,而在这块高消费的土地上,他们是“下中农”!外资厂没家属宿舍,要自己租房住,附近农民房一间月租金就是100块! 他们还全要往家里寄钱,将来还要有孩子。还有一关,户口!虽然“亲不亲故乡人”,虽然,他和她都觉得他们在一起最安全。可是,如今爱情的基础还是经济。真正以爱情为基础的那片理想世界,不属于他们。 思来想去,愁煞了这对情人。 一次幽会临分手时候,他吞吞吐吐说,“结了婚你回去,只有这一条路。” “回家?”她惊呆了!她从没想过回去,她的家,那片山区,她能干什么?那里的年轻人都想出来找门路呢,她在外边的还要回去?她不情愿,难为得她抽抽噎噎哭了。这个山区姑娘,天真善良,也执著追求新生活,可她没力量面对这么严峻的社会现实。但她爱他,以一颗赤诚朴实的心爱他,不愿难为他。经过几个失眠的夜晚,她终于想通了:分手。 那最后一次幽会的哀伤,至今也未平复…… C 去年3月,阴雨绵绵中,在通往深圳的公路某地段上,几乎天天傍晚可见到她,痴痴地站着,不穿雨衣,不撑伞,头发滴着水珠,一件大红尼龙绸两用衫已淋透了,天知道里边的衣服已湿成什么鬼样儿。白色旅游鞋污黑不堪。她牙齿一阵阵打战,脸上冻得一块块青紫,但她执拗地一二个小时地伫立着。她等他。这是他从工厂回家的必经之路,每天这时候,他回家吃饭。……两年前,她和他偶然相识。他是邻厂的修理工。在一间个体商店买食品,他听她是四川口音,好奇也好玩地凑近问:“四川来的?” “嗯,重庆。”她没什么想法,这种事多着呢,又友好地问:“去过吗?我们重庆……” “去过,去年跟师傅一起。哎呀,天天大雾。批把山公园过瘾,在上边看重庆夜景,有点小香港味道。嘉陵江,美!你们的辣椒吓死人哈,哟——”他后一句学的四川音,怪像的。 她对他的热情,健谈,还有对她家乡的赞誉立时产生好感。那时,同来的另两个女友转到另个厂做工,这里只剩她一人,她正感到孤寂,便一下子把他当成半个老乡般亲热。 是有意呢,还是偶然,反正隔几天他们便在这个商店碰巧见到。这种偶然中的必然,不少异性相恋的初级阶段似不少见。其实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作品。他们不同的是,巧遇几次后,感情的水银柱迅速升到沸点。彼此似乎不需要知道对方更多什么东西,也压根儿没想过,一对男女结合应该相互知道彼此很多东西。便“一睡”决胜。他以得到一个大城市妹仔为骄傲,她以得到一个本地仔有了归宿感到安全。 对有些人,这也许够了,也会成为一对自我感觉良好的夫妻。幸福的婚姻也是各有各不同的幸福的。何况,这种“高效率”在这里相当一些年青人中挺时髦。多元的价值观念必有多元的婚姻模式,谁能说非得如何如何才标准呢?就是在这种社会心理支配下,她感到挺幸福。 7月外面太阳撒下火网。 中午的水泥地,看一下都烫眼睛。厂休,她难得睡个午觉。她睡不着,回味着那天,她和他……那滋味儿,那体验……从没有过的……许多不乏真诚的少女在尝到“禁果”滋味儿后常会这样。 “呯呯呯!呯呯呯!”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她的回味,接着有人唤她下楼。外面有人找她。 她下来。烈日炙烤下站着一个女仔。她不认识这个女仔。但一眼看出她是本地女,黑黄的肤色,大眼下凹,唇厚口大,身材矮小,没一点曲线。她已晒得满头大汗。 重庆女正想请来人上去,还没容她张口,这位本地女冲口喷出一句粗话:“丢你老母黑!” 重庆女虽然仍不诸广东官话,但这句广东话骂她是懂得的。没缘没故不明不白,凭什么挨她的骂?!顿时火起,“你凭什么骂呢?”这时,本地女一手叉腰,一手点着重庆女鼻子,操着本地官话,“你,我同你讲,你走开!如果你再缠住他,你试一下啊!” “你说的么事呀?我缠住哪一个?”重庆女甩出两句又辣又限的四川腔。 “诈傻!还有谁个他?!”本地女大眼睛一眨,使劲挟了一下重庆女。“你知不知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啊?讲给你知啊,我们不是一般关系!”说完,转身走了。 重庆女木愣愣地站着,脸上,颈上,臂上,汗珠滚滚淌下,她像被楔在地里,腿怎么也拔不起来了。突然,眼前掠过一丝寒气,一阵金星飞舞,昏倒在地。她不知怎么又回到楼顶的宿舍里。 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骗了我……”想着,眼角悄悄地出现两条晶亮的水线,越流越长。“找他去……”她使出很大劲翻个身,脸贴在枕头上,哽哽咽咽哭着。一种少女的自尊,一种非得要忍受的屈辱,一种不愤不平不甘心,一种未来茫茫无依无靠无着的孤独,搅在一起,咬着撕着烧着剜着她的心…… 两天后的晚上,他来了,和以前没一点异样。等她洗涮妆扮一番,一同走出村,他又要带她回家。 她犹豫地站住了。她想骂他,甚至想扇他个耳光,她这四川人祖辈承袭下来的宁折不屈的脾气眼看发作了,刹时又软下来,因为他用一只手拢住她的腰,嘴贴着她的耳根说,“我要的就是你,你别理那个烂女!” 重庆女像许多软弱轻信的女人那样,经不住男人一句好话。满腔怨恨顿时化作乌有。她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又感到一阵安慰。在朝他家走去的路上,这种安慰像透过三棱镜幻化出各色折光,一种胜利者的得意,一种妒恨者的诡谲,一种预谋者的无情,一种非达到目的不休的顽强,这些已代替了往日肉体的渴望,也丢去迷人的色彩,完全变成为得到他的一种手段,一种最有力的法宝。要保住他,她不知除此还能怎样。 后来的一个多月,虽不时被胆战心惊骚扰,但终“安全无恙”。 这日,她和他又巧遇在那间店铺里。他正和一个也是一眼就知道是本地的女仔在饮雪藏汽水。这本属正常。但她见他突然脸红了,目光躲躲闪闪,想走又似乎不知怎样才可拔腿就走,尴尴尬尬。恋爱中的女人最敏感,重庆女马上意识到内有蹊跷。可她不敢发作。 那女仔也是机灵灵的,顺他的目光发现了重庆女。对这重庆女,这女仔已早有耳闻,听重庆女的口音,看重庆女的神态,便断定无疑了。她一步站到重庆女面前,拉开架式,虽没出手,那夹杂广东话的普通话比前一个更凌厉,皮鞭似地抽打重庆女:“我早知你啦!你在你四川找不到老公,到我们这里抢我们的老公来啦!哈!你估我不知么?!你们这般人那,不怕丑!我讲给你知,你抢不到,你不看看你是什么人?!真是无道理!……你走!滚开!” 重庆女经过上次锻炼不再缩头缩尾,往前一步,冲着这“第二个”指着她的男人(她自认为),抬高一口川腔,“你凶啥子?你晓不晓得我是他什么人哪!我是他婆娘哎!你莫吵啦!吵啥子都无用哩!” “第二个”转身要他对证。他借进来看热闹的人遮身闪出去了。她于是把满腔炉火全泼到重庆女身上,一把抓住重庆女的胸口,“流氓,烂女!我们谁不知你们这般人!勾引我们的男人!……” 生活怎么这么艰难?!女人怎么这么不幸?!这块土地上,女人求生的路子宽了,而女人生活的路子却更窄了。是哪个女人的过错呢?重庆女?本地女?还是这三女人争抢的这个“人物”——他的过错?怪谁?恨谁?可怜谁?惩罚谁? 他辞了工作不知去向。她厚着脸皮找到他家,遭到拒之门外的冷遇。她四处打听,知道他调了厂,每天这时候下工回家。……雨,打在公路边紫荆树圆大的叶片上,发出“嗒、嗒、嗒”沉重的叹息,五瓣红紫色的花被冷雨揉搓得再也不见往日的娇嫣,蔫萎地垂着,被打到地上的更可怜。她站到了树下,想借它避一避雨水,等他…… 悲剧不幸,而它警示着后人。 当外来女议论起哪个女仔被欺侮的时候,正义与相怜使她们用词颇激烈。 “谁稀罕那些男仔,流里流气,我一个也看不上!”——吃不到的葡萄都是酸的。阿Q精神万岁。 “他们不就有几个臭钱吗?有钱没文化,更缺德!”针砭时弊,有理。 “要是我,到法院告他!”可至今法院尚未受理一件这类民事案件。她们怕丢人。 温和些的也有,“生活习惯不同,将来也搞不到一起。”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虽然慷慨陈词之后对这块土地仍依恋不舍,但为了尊严,也出于无可奈何,只有减少痴心妄想,转而现实地对待自己的现实。 而本地女议论本地某仔找了哪个外乡女时候,则有另番气氛。充满狡黠、机敏、醋意和轻蔑的一阵笑声后,淡淡重复:“不理它。”“它”多含义:那某仔,那件事加给她们的那种种体验,甜蜜、幸福和痛苦、不幸,都不想再理它。但这两年人们发现,她们在不屑一顾后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本地女一到18岁(有的更早,17岁),便着力打扮,以娇艳的女性魁力把“靓仔”、“烈仔”吸引过来。她们几乎都拥有一个开始富裕起来的家,有着牢靠的根基,可以放心追求自己想追求的。而这年纪的外来女,蒙查查一头扎到车间要多挣些钱,爱的需求没提到她们的日程上来呢。无疑,本地女绝大多数是胜利者,外地女除极少数佼佼者,绝大多数必定失败。 飞出复飞回 她们在机器旁边伴着疲惫长大了。桃红色的梦,在无数次祈盼中迟迟不出现,红颜、妩媚在淌不尽的汗水中一点点消逝着,尽管没日没夜的劳作填充了她们除去吃饭和睡觉的全部时间,而空虚和孤独却是越来越顽固地占据她们的心。这时,家乡的父母也一封封信地催她们回去。他们叮嘱女儿办份嫁妆就回来,不要错过嫩嫩的黄花时期,更怕有什么闪失。 女人,归根到底要嫁个男人。这些女儿们绝对相信这是天经地义的。既然好梦难成,大多数诚实而守规矩的外来女,便不枉费心机,转而频频往家写信,通过亲戚、朋友、同学、搭桥牵线找“朋友”,一有眉目便请假回去探亲,待下次再回家,便“告老还乡”,“叶落归根”。 A “明年我就不来了。 ”在龙眼管理区玩具厂已经干了6年的丘莲芬,家在广西玉林地区农村,在她“告老还乡”的一个月之前我采访了她。她以一种既高兴又遗憾的口气说,“不来了。我在玩具厂干活,但我也学会了车衣技术,回去看能不能进厂。我家是个小镇,这两年也开始有点发展。要进不了厂,我干缝纫个体。以后……”她不说了,但望着我的一双眼睛,似乎在告诉我她有个宏伟计划。 我催问了几次,才说,“我想找几个同县的人,在县里联合干,可以生产,可以经营销售,也算产经销吧!” 她说这些时的神态,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女管理,精明、老练。一张虽瘦但有棱角的脸庞,微陷的一双大眼,一头出奇浓厚的短发,这时更富个性、倔强、不易驯服。所以,我猜想的她的年龄比实际的大。原来她才23岁。 她穿得未免过于寒酸了。这天没电,厂休。初秋时光,她上衣却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对襟中式衫,一条残旧的蓝色的确良长裤,脚上是一双已经发黑的藕色塑料凉鞋。在龙眼,50岁以上的妇女穿得都比这花哨。看来,她是在把每一分钱都变作他日的资本呢。 后来,她把虎门与她的故乡小镇作比较,深情地忧思着故乡的落后闭塞。 “那你的婚姻怎么考虑呢?在家乡有朋友了吧?” “这个……怎么说呢?”她眼神顿时黯然,略思一下,放慢了语调,“这就不像我刚才说的了,还没什么打算。”说完,埋下双眼,看着互相交叉在腿上的双手。 我心一动。我后悔扯出这个话题。 沉默片刻,她平静又大方地向我述说了她的故事……相邻管理区一个当地青年,司机,人家说他能挣钱,心眼儿好。经人介绍他们相识了。他倾慕她有高中文化,有思想,在她面前很谦虚,“我小学毕业生,希望你多帮助我。”而他寡居多年的老母无论如何不愿仔讨个外地媳妇,一天几趟找介绍人,唠唠叨叨,“讨个穷媳妇,我仔一年到头为她外家打工啊!”“日后我仔做死做活,她大包小包掏空。”这个穷了多半辈子的老寡妇怕结穷亲戚。贫穷吓怕了她。司机不理老母,他有他的价值观念,照样和莲芬“拍拖”。丘莲芬理解老太婆,心想以后多孝顺她也许她会转变态度。这时,一个意外事件惊动了他们。村里另个老太婆,不同意儿子找的爱人。儿子偏要。她对儿子说,“你要讨她我就死!”这位儿子以为一旦生米成熟饭,她也就认可了。“这种事现在多着呢!”他领了结婚证,与爱人到广州、桂林旅游去了。他们走后第三天,老人的小儿子回来,发现他老母的房锁着,强打开一看,老母早已冰凉凉僵硬硬。她的床头有一个装“乐果”农药的空瓶子。老人之死震动了全村,震动了附近大片人家,震动了司机的老母亲。这个老人借助死去的老人威吓自己的儿子了:“你讨她吧!你讨她吧!”她咽下的那半句就不用说了。 善良的莲芬,心疼恋人的母亲,为不影响他们母子关系,主动和他分手了。说完,她虽极力控制自己,脸上依然显出苦涩。 爱情受伦理制约,爱情归根到底受经济制约。 后来, 她不无凄然地又说:“我17岁来虎门,转了几个厂。6年青春都是低价卖给这里的。每天干十三四个小时。有时竟干过17个小时,人都麻木了,往嘴里塞块糖就像块蜡。我原来又红又肥,现在,你看,又黄又瘦。我相信这里该记住我们这些人的。这里,我来时,不是这样。你看到的水泥路,自来水,都是这两三年的事。我喜欢这地方,这里还会有大发展……不过,这里有一样不好,看不起穷人,这让我受不了。我们不穷便不到这里打工了。我们外来女有人说,他们剥削了我们。也是这么回事。可是穷,没人剥削一分钱都挣不到。我倒不怨这个,谁让我们穷呢?” “现在,我想通了,该回去了。我倒不是急着回去找丈夫,慌什么?28找不到合适的也不慌。我要回去,趁别人还没干起来我快点干,要是以后你来我们玉林,一定到我家来看看,真的!”说得她双眼亮晶晶的,兴奋激动,又像蒙上一层泪光。 我很感动。我不禁沉思:她失去很多,她获得更多。生活苦了她,生活也会宠她的。 B 18岁的渔家女儿林枝芳,一下子让我想到大海里洁白的珊瑚。 她来到虎门已经两年,苗条的身材外面,裹着的还是从家乡——福州市霞浦县西洋岛——带来的那件红底白点灯芯绒上衣,一条藏蓝的卡长裤,一双黑帆布球鞋,两条齐胸的辫子,朴拙,天然去雕饰,使她在众多时髦女中获得一种奇突的效果。 于是我们从衣服打扮谈起。 “噢,我觉得我这样挺舒服。”她一歪头,一笑。 “你不喜欢这些时髦的玩艺儿吗?”我问。 “也喜欢。” 不少外乡女一到这里,从头换到脚,这当然也没什么不对。而她,显然属“守旧”型。但她那双眼睛,又让人感到她心中藏着的秘密更时髦,更新潮,更得意。 谈着谈着,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会在这里找爱人的。” 我倒有点奇怪。我没打算问她这个,她还小,一时我倒不知说什么了。 她笑笑, 自愿接着说下去。“我喜欢我们的小岛。乘小轮船7个小时到福州。我们的西洋岛不大,非常美,你见过珊瑚吧?它就像珊瑚一样美,到处干干净净,这里乱糟糟的。” “到这里来,除了挣钱,我就是想见见世面。都说广东开放发展得好快,初中时候上地理,老师讲到广东,讲得人流口水了!我还要学技术。嘿嘿,我觉得我是来留学的,自费留学,一边打工一边学习。真的像啊!在手袋厂,我已学会了车衣服的技术。我自己正学裁剪,有空逛服装市场,我就留心各种花样。我喜欢画画,心里记住的样子我回来能画下来。我家里不需要我寄钱回去,我每月节约出100元,我打算干五六年,回去后买部缝纫机,先干个体车衣户。我们岛上没手工业,没车衣个体户,渔民车衣服多数划船到霞浦县。我赚多了钱,开个时装店,先大众化,以后是精良品。四面墙上也装大镜子。到时候……”她随着退想讲着,一副天真可爱的女孩样儿。 手袋厂工会负责人黄阿姨说,“这女仔实在不错,干活认真,很有毅力,难的活,有人不肯动脑子问来问去,她就认真钻研,工厂有意留下她呢。” 但林枝芳说,“不,我回去。” “你相信你会成功吗?”我又问。 “开始我怕过,后来看到这里的老板,有的不和我们一样吗?慢慢不怕了。不过,我还得学学管理。我的店也要招收工人哪!现在政策这么好……”她的雄心壮志,她的激情确实令人不能小看她,“我相信我能奋斗成功。” “像你这年龄的,有你这想法的多不多?”我怀着极大的欣慰又问。 “有,不多。人和人想法不同。不过,我们在一块时都说,来虎门,两不该,不该谈恋爱,不该白来一趟。” “不该谈恋爱,不该白来一趟。”显然,她们是知道这里的男男女女的事的。她们接受了“前人”的教训。把爱情视为“雷区”,尽管难免偏颇,但这毕竟是一种理性的表现。短短六七年,就使一批人获得一种新的进步。这令人多么高兴!而这也正是时代对女人的要求。林枝芳的故事虽然很算不得一个故事,但她是一种现象。这就是,汇集到这块开放土地上来的外乡女,不仅自身劳动力获得解放,思想感情也在逐步深化地获得着解放——意识到女人应是独立的,女人是可以有作为的。 完全应该相信,经过六七年的“冶炼”和“塑造”,她们再回到家乡,绝不会简单重复她们母亲的路,以至姐姐们的路。将来,当她们做了母亲,她们儿女的血液里也会融进竞争与自强的因子。她们现在不过是“打工女”,但历史一定会证明,80年代的“百万大军下珠江”,不仅对南国建设立下一功,也是妇女解放运动中不可忽视的现象。在那些闭塞的山乡,若干年后年轻一代看她们,也许会像如今我们看当年留法勤工俭学的前辈那样,充满崇敬和赞赏。 C 围我坐着的同一间制衣厂的5个外乡女,分属5个省:广西、贵州、湖南、河南、湖北。过几天,开了工资她们就“告老还乡”了。她们在家乡全谈好了“朋友”。 广西妹22岁,烫着流行短发,一身价昂质好的粉色针织衣,衬得肤色减褪微暗显出亮度。 大鼻厚唇,长相虽一般,但举止潇洒,有股都市女的派头。另4个外乡女说,她月月工资开到二百七八十。是个“烈女”。 贵州妹24岁,瘦高,一身驼色化纤半旧西装———这里的新潮女是不穿西装的,“那是酒楼的工作服。”她的家藏在黔西北娄山的一个地少粮缺的窝窝里,吃穿年年靠政府救济。她常感到自卑,沉默寡言。 湖南妹24岁,面庞粉白丰腴,个子矮胖,南北混杂的打扮,南北混杂的腔调,滑稽,爽朗,“嘿嘿嘿,我工资开得不多哟,夏天,我白天要睡大觉咧!一间屋,8个人, 上上下下没一丝风呀,热得人睡不得,我家乡夏天好凉爽,为这,我也走啦!” 河南、湖北两女芳龄全是23,脸上都是青春痘,烫着同一种发型,头上顶着层层碎碎小圈儿,后颈一排直发插进衣领。快言快语,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几乎同时大声说,“做够啦,做够啦,该回老家享享福啦!” 谈话轻松又有点揶揄。 “反正没希望了,不如早点回去,不要两头都赶不上趟儿!”河南妹说,“在俺家那块儿,男的到了二十二三岁,还没找到媳妇就让人看不起了。他们一到20,家里人就紧张多了。妈呀,俺在这儿,二十三四还没动静,你说不急是假!”“我?……找着了开拖拉机的,跑运输。可以了。咱咋打算,回去瞧瞧再说吧!” 鄂西来的张嘴前先一阵捧腹大笑,笑得溢出眼泪,让人莫名其妙。“哎哟,我都……岔气儿了!哎哟!你知道吧?我们吓着了这地方的女仔了!怕我们抢走她们的老公,瞧她们,急忙忙慌张张的,还没够上婚姻法的杠杠,就嫁了!忙啥子哟!该归准归谁嘛!” “好啦,好啦,能留的留,该走的走,天下太平无事,不好罗?”广西妹模仿着香港电视女星的调侃口吻,嫣然一笑。 只是贵州妹始终一言不发,冷静又冷峻。 “你们一下子全走了,不会影响生产吗?”我问。 “哈呀!谁操这个瞎心呢?你知道吧?我们一来,厂子就做着我们走的打算啦,押金啦,咱国家厂就没这一说吧?外来人没几个干关键工种的,走10个马上顶上10个。别操心,别操心!” “嗐!一批十七八干完6年就回家。这批走了下批来,年年都有十七八!是吧?”鄂西妹顺口诌了4句。 “噢——!”河南妹鼓掌应和。 另三个相视无言。 沉默。沉思。 亚热带的阳光和辛劳的作业,虽没耗尽她们初来时的单纯和热情,但经过商品经济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的锻造,她们再也不是当年的她们了。作为人,挣到一把钱固然得到一种满足,而作为女人,她们懂得还有更高的渴求。为了满足这种渴求,固然还需要继续挣钱,然而,钱再多未必如愿。她们陷入初来时预想不到的困扰中。无疑,她们比没走出家门的姐妹有了一份幸运,但随之也多了一份清醒后的遗憾和痛苦。 要回去了。家乡不会像迎接凯旋的英雄迎接她们。生活虽然还会顽固地按常规安排她们的命运,但要相信,以南国这里为枢纽的这把巨大的“扇子”,正带着开放的经济和观念,扇形地辐射出去,新的压抑会继续刺激她们,而且,还会影响着别的女人去觉醒。她们不会白来一趟的。 时势造就英雄。时势造就真正的男人和女人。时势也造就着她们。 1988年10月广州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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