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站起来的农民


作者:站起来的农民     整理日期:2013-06-02 11:12:28


  站起来的农民
  作者:牟崇光
  一、时代变奏曲
  “农民”,这个汉语词汇中常见的名词,千秋万代,已经凝铸出一个不可逾越的严格定义——长时期参加农业生产的劳动者。
  那么,天经地义,农民是注定要终生胼手胝足于田间、野地。男人的一生厮守着镢头、锄头,不离地头;女人的命运则是一天三顿饭、围着锅台转。
  然而,倏忽之间,牟平县城关镇西关明珠总行党支部书记、总经理李德海——这位土生土长的中年农民,却一下子囊括了这样一些尊称:企业家、商业家、经营管理家、信息学家……当然,还有农业家。掏底细的人评述,后者称呼比较得体,因为他是在玉米地里摔打起来的。
  自然,这些溢美之词,还不见经传,也未付诸文字。实践是他无声的文凭。
  而他自己,却不以为然地摇头:算是个双脚踏地的实干家吧!
  牟平县城关镇西关大队(1984年2 月,生产大队改名为明珠总行),这块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还找不到的地方,一下子窗户棂里吹喇叭——名声在外!慕名而来的川流不息。参观、访问、学习、研究……将这里的马路磨得格外光亮!
  向往美好生活的人们,谁听了能不咧嘴、倾慕?一个旧社会吹鼓手多、抬大杠(送殡)的多、叫化子多的村子,从1981年到1983年,年工日值7 元,最高劳力年收入7 千元,人均分配千元。从收入上看,这里的大人小孩子都成了十八级干部。
  李德海这个名震遐迩,上下注目的人物,有人誉他为胶东半岛的新星,有人称他是三中全会以来的闯将,有的说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农村社会主义新人……
  谙熟江南景色的燕子,操起婉转动听的鸟语,成双成对掠过这里的“宁海湖”,俯瞰轻舟荡漾的水面和飘然而立的亭阁曲廊,不免吟出了“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的佳名,断定这是江南殊色;被誉为吉庆使节的喜鹊,站立高高的白杨枝头,审度着这里男女老少的时装打扮——五颜六色的羽绒面包服、藏青色呢大衣、西式毛涤青外套……式样新颖、色泽油亮的各式皮鞋……认定这是北国风韵;远方的客人,看着这经纬齐整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工厂,迈起匆忙脚步赶班的工人……叹服这是城市;只有摸底细的老乡陶醉似地说,咳!难怪认不出来啦!变啦!大变啦!
  ……
  壮志未酬的电子专家要求来这里如愿以偿;刚毕业的经济学研究生要求来这里奉献力量;动力工程师希冀来这里帮助改造企业……甚至连江南花卉盆景名流也试图到这里安身立户……
  喜于追逐新奇的外国友人更不会放弃来这里的机会。旅游者、记者、撰稿人、中国问题专家、东方问题研究学者……接踵而来。他们徜徉在工厂、商店、田野、饲养场、公园、别墅式的楼舍之间……不禁瞠目结舌、直挑大拇指头:OK!OK!后面是一串哇啦哇啦外国话,翻译出来是:中国农村都照这样发展下去,不堪设想!
  
  穿戴讲究、礼仪庄重的外国驻华使团的大使及其夫人、代办、参赞、武官……也慕名来访。这是各国英才之荟萃,不乏有识之士。摄影、录音、录像……哗啦了好大一阵子。当尊贵的客人听完主人的介绍之后,竟然沿袭了中华民族的古典礼节,双手抱拳捧到前额,使用了一句夸张的中国成语:“祝贺!祝贺!一步登大!”
  在我国上下五千年文明古国丰厚、瑰丽的语言宝库里,陶冶、提炼了繁星璀璨般生动、绝妙之词,“一步登天”是也。高天隐藏仙境,“琼楼玉宇”,这是古人对幸福、美好追寻的寄托。一步而能登天,形象地体现了速度、变化、飞跃和节奏。天又是无限之极。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又给用武之士延伸了光辉、奥秘的无限前途。这句妙语,被外国朋友浪漫地运用上了。
  “谢谢!”代表主人一方的中年汉子以适度的礼仪回答:“这‘天梯’是党的三中全会给我们搭起来的!”
  这就是李德海!淳朴的语言,妥贴的语音,表达了当代中国八亿农民的心声。
  他是什么模样?他是什么个性?他有多大能量?他有多少才略?……我急于见到他。
  ……离开烟台,汽车沿着蜿蜒陡峭的渤海湾急驰而去。冲上一个高崖,抬眼一望,心儿一提,渗出一身冷汗——车子眼看要融进烟波浩淼的大海里了。司机却神态自如,一打方向盘,前面又出现了宽展平坦的柏油马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的心平静下来。聚神看海,嗬!蓝蔚蔚的颜色,像美人的眼睛!海鸥点点,白帆片片,捕金捞银的渔船,用高亢的汽笛表达丰收的喜悦……
  来到西关……噢,完全是一个新天地!蛛网交织的电线,巨人似的烟囱冒着轻烟,机器轰鸣,车辆穿梭……圆脸、方脸、长脸、鸭蛋脸的健壮、秀美的男女……花儿般的孩子……
  到了李德海家里。不巧,他外出了。他妻子笑着说:“他呀!神鬼也摸不准。小车钥匙装在腰里,说走就走,说来就来,人家住旅馆还登个记,他连个招呼也不打……”
  我趁此机会看看他们的庭院和居室。
  这是一排二层楼。设计美观,结构合理,采光充足,阳台装饰着雕孔式的花墙。各户有独立的前后小院。前院有手压井、养鱼池、太阳灶浴室、储藏室……后院放家什杂物。一问,这设计还是李德海的“作品”。居室共上下六间,室内吊灯、沙发、组合柜、中心加转的圆餐桌、彩电、洗衣机、缝纫机、收录机、照相机、电话机、煤气灶、电加热器……最使我惊讶的,还陈设着一整套典雅古朴的红木嵌银家具——梳妆台、陈列柜、书橱、书画案、太师椅……洁白的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吴中奇的行草、韩美林的动物……
  惊异、折服、意料之外……我像在梦中一般!
  “嘟——嘟——”,一辆北京吉普在门前稳稳停住。我急忙迎出去。司机座位上的中年汉子将油门一关,手套一脱,利落地跳下车来,碰上车门,爽快地和我握手:“真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欢迎来指导我们的工作!”
  这就是李德海!
  回到屋里坐定,我便提出问题:“全村300 多户,生活水平差不多吗?”
  “大同小异。”他答,“吃食,各有所好。温饱解决了,大家也开始讲点营养学、生理学了。最近职工们流传着喝牛奶‘上火’,提出要多吃鸡蛋,想必我们奶场的奶太纯了。想改善生活,不愿动手,咱自己办了饭庄,不能说山珍海味俱全,也能应付一阵子。一个电话,热气腾腾送到家。家家户户各种腿各种面各种机各种转差不多都有了。彩电也普及了。多数家庭安上了电话。已付款订购的80台荷兰电冰箱还没到,这得有个先后……总之,现在流传的‘吃细粮、住新房、看彩电、骑凤凰’的日子早达到了,只是我这个人有些儿霸道,不提倡买轻骑,那车不好开,容易惹祸……”
  我细细打量这位不凡的人物。40多岁,中等身材,敦实的身子,一张方圆脸上,透露着成熟与机敏。那双富有神采的眼睛特别明快,使人联想起《列宁在一九一八》中卫队长马特维耶夫那迷人的眼神……
  他很健谈。颇有些通古晓今的天赋。我们谈《水浒》、《三国》,谈电子技术、机器人、企业管理、农业知识,谈海的奥秘、万里长城、慈禧太、日本电影《追捕》、尼克松回忆录,谈人体特异功能、“三种人”、野心家、小爬虫、见利忘义的小人、专打“冷枪”的鬼蜮……甚至谈到将来太空旅行时患了急性盲肠炎可怎么办……我问他的学历,他答:“9 个月。”想了想,又补充说,“还有夜校、解放军大熔炉。这就没法算了。”
  我问他都读些什么书,他道:“什么也嚼,像牛吃草一样。不过形势逼的,重点得啃经营、管理、科学、技术……”
  他的思想很活跃,说话也大胆,不时迸发出一些新鲜的思维火花。
  在谈到农民当前的思想、心态时,他认为,关键是怕政策多变。建国以来,割韭菜,翻烧饼,搞运动,一个接一个。“左”的烙印在人民心目中太深了。似乎形成了个规律,刚刚能吃上口饭,便要折腾一气,踢蹬光了,再来抓生产,刚上了套,再翻腾起来……这样的惨痛教训可不能再重演了……中央一号文件是定神丸。当今广大农民心里是踏实了,看来各级干部还没放开手脚,也不像过去抓农业、抓粮食那样下大力气下本钱抓商品生产……
  谈到调动积极因素时,他强调,一定得坚持多劳多得、按劳分配的原则,彻底摧垮“大锅饭”、“平均主义”。过去人们争着说:社会主义还能不给饭吃?听起来怪时髦,似乎在肯定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实际是滋生出来的一种惰性的反映。都在伸手等着吃饭,谁来建设社会主义?
  谈到企业的竞争与存亡,他挤挤眼说,咱不怕“船小调头快”。不行,快转向!打一仗换个地方也没关系。过去游击战不是很吃香吗?只要有利,咱就干!好比那猴子,嘴里吃,眼里瞅,手里抓。瞅准了,闹它一家伙!如果工业不行了,咱还有几百亩地,搞上暖房,种高标准菜,种花养鱼,发展食品加工,也很有出路!这也算“狡兔三窟”嘛!
  谈到管理,他表示一定得抓住资金周转这一环。“周转”是生钱的机器,转得越快,生得越多!
  谈到产品,他强调质量。“外国人把顾客比成衣食父母,也不无道理。商店赚钱不是全靠顾客掏腰包?能不能掏给你,这可有大讲究呢……”
  ……
  我愣了。这是农村?这是农民?这是农村的党支部书记?我问自己。
  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涌现了一些古今描写中国农村生活和农民形象的文学作品。如鲁迅《阿Q 正传》、茅盾《春蚕》、肖红《呼兰河传》、赵树理《李有才板话》、柳青《创业史》、孙犁《铁木前传》、浩然《艳阳天》……再对照今天的这个农村和农民,怎么也对不上号!
  ……新的素质、新的血液、新的气息……农民型的敦厚,知识分子型的灵敏,将军型的胆略,企业家型的迅捷……尽管他的服饰没有任何现代派味儿,可我猛然孕出一个奇异的想法:如果让他修修面,整整发,西装革履一穿,花领结一打,宽边茶晶眼镜一戴,挟着带保险的大提包,与外国大公司的阔老板桌对桌洽谈生意,准是个出色的谈判家!
  二、野心?雄心?
  生活是一面五光十色的多棱镜。在这个新旧杂陈、新旧交替、变化急剧的社会生活里,不免也折射出变异和扭曲的光。
  或许是李德海这颗新星升腾得过于突然和灼亮。或许是他那骤急的步伐冲击了诸多的戒律与平衡。或许是他那创业的锋芒触犯了某些权威与权势……我原想,对这样一位具有宏图大略、长于组织、善于管理、在短期内将一个大队由贫困迅猛推进到小康水平的人,本应无可非议。不料,我愈是从各方面了解他的事迹,便愈听到对他的褒贬不一的议论。述说中,往往还蒙罩上一种传奇、神秘和冒险的色彩,这更增加了捉摸不透的气氛……
  1971年,天灾人祸把这片国土搅得一塌糊涂!李德海所在的四队,队长像走马灯似地轮换了一遍,这一次,谁也不干了,有的甚至在会前瞪起眼珠子威吓:“谁要选我就骂他祖宗!”
  会场上死一般沉寂。社员们的心悬在半空里。突然,会场的一角冒出一个敦实实的汉子:“我干!”
  是李德海!大家愣了,以为他吃错了药,在说胡话——别人躲都躲不及,哪有自己往泥坑里跳的?德海却认真地说:“大伙信得过我,我就干!”
  这件事引起人们的广泛猜测——生产队长本是个受气包,没有什么油水。他抢什么?
  谁能理解李德海的心境?!
  他出身贫寒。19岁参了军,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他把全部光和热投进了这座大熔炉。当年入团,连续三年荣立三等功,继而担任代理事务长。正当他雄心勃勃奋进时,出现了人生历程中的一次大雪崩——提干入党政审时,提供的有关他的家庭成份竟是漏划富农!
  好一声晴天霹雳!参军时他是作为贫农儿子走的,如今又戴上这样一顶不光彩帽子,中国的事有许多说不清楚,只有复员!他含泪摘下了帽徽、领章,结束了激越奔腾的军中生活。他无法排解心中的愤懑,一个电话把弟弟召到烟台,二人步上松竹楼,饱吃饱喝一顿。当弟弟看到哥哥的复员费去掉一大截时,抱住哥哥的膀子哽咽道:“哥!家里穷啊!”
  他回到了阔别四年的家乡。家乡迎接他的是什么?缺衣少食、满目荒凉!他一家五口,有四个不能干活的劳力,春天还没有吃的!他是老大,五口人的命脉全落在他肩上。他咬咬牙,忍痛脱下穿在身上的那套心爱的军装,在熙熙攘攘的大集上叫喊出卖!这是多么心酸的一幕!古代,有过壮士卖刀换酒的故事,而今,他卖了军装糊口……
  他看到父老兄弟一个个外流,心里像撒了把盐!他心里埋着一把火,总想站出来,带领大伙干上一番,改变这种恼人的局面!
  ……
  他上任的第一道难关,是队上没有钱!连记工分的灯油都要借钱买,何况是买化肥!他想想家中的财富,除结婚时妻子陪送的大柜,再没值钱物了。他招呼几个年轻人往集上抬,妻子阻挡不住,疼得直抹眼泪,他瞪瞪眼说:“哭什么?年景好了,给你置办新的!”从此,他家里的被褥衣服,都是装在一口破缸里,直到三中全会以后,才被新式大立柜所代替。
  妻子不敢顶撞他,悄悄在心里说:“还不如把你的房子也拴上四根绳抬出去卖了!”
  其实,他那房子即使出卖,也未必有人要。几间小破屋,东山墙倾斜得厉害,摇摇欲坠。每逢下雨,全家人缩在一起提心吊胆。李德海顾不上这些,只是到公路汽车站借了个千斤顶顶上完事。
  他干起活来没有命。推小车别人推四车篓、五车篓,他推八车篓!有人说,牛也拖不动!夏天暴雨,河坝开了口子,洪水朝玉米地里冲泻,他倾身躺在水流子里,命社员往他身上推土,直到把洪水挡住了,大家才把他从泥里拖出来……
  到年底,果然争了一口气,四个生产队,他独占鳌头,粮食产量得了个第一!但仍然穷,年底,连包饺子的肉也没割上。镇党委书记知道了,给他送来几斤肉。书记走了,他又分给了烈属五保户。
  实践会使人变得聪明。第二年德海偷偷挤出一部分劳力外出搞运输,用汗珠子换回钱来添化肥,置农具,解决社员燃眉之急。不料,上级在他的农田里检查出草来,顺藤摸瓜,抓出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给他戴上了“不务正业、歪门邪道”的帽子,立即罢了官。
  别人悄悄庆贺他:这回可清清心吧!李德海却叹气:“咳!刚刚拉起点家底,又完了!”
  队里放了羊,散了。县里着了急,派出工作组找李德海作思想工作。工作组干部吞吞吐吐,说些不咸不淡的题外话,李德海却单刀直入开了口:“是不是再让我干生产队长?”
  工作组干部面面相觑。
  李德海爽快地说:“要是这个意思,别啰嗦,我干!”
  1975年,改选党支部。头一年才入党的李德海,郑重其事地提议自己为候选人。结果,当真选上了。支部分工,他又出言不逊——“最好我干书记”。
  李德海由出头当队长到要求当书记,很自然地构成了“官迷心窍”的一贯性。那年月,毛遂自荐这个词,几乎是不自量力、狂妄自大的同义语。于是,他落下个有“野心”的名声。而李德海对此却不屑一顾。他干工作历来有一条主张:人说人的,我干我的!听那兔子叫,不用种黄豆了!
  那些闲言碎语制造者们,怎能理解李德海的胸怀?
  长期跟土地打交道、又干了几年生产队长的李德海,已成了庄稼地里的老把式。锄、镰、锨、镢,扶耧掌耙、选种育种、施肥追肥、田间管理……他样样精通。他所在的生产队,产量在全大队、全公社都遥遥领先,但他也觉察到,只死死抱住那几亩土地也不是法子。民以食为天。但除了吃,还要穿,还要有点花销,至少得保证油盐酱醋的需求。他的两眼逐渐盯到工、副业上。他要向现实挑战,他要施展他的抱负。
  这便是李德海想当书记的内在动机。
  新春伊始,李德海上任后首次参加了全县三级干部会。面临许多高手、强手,他用铿锵洪亮的声音夸下海口:这一年,要使社员口粮达到500 斤,工日值2 元。
  这是全县金榜题名的大队想也不敢想的目标,他提出来了。这不免触犯了一些人的感情和神经,一时间议论纷纷,李德海受到了严肃的批判:大寨一个劳动日才1元7角,你比大寨还高明?
  李德海不服:“我是那么想的。”
  “大寨是全国典型,只能学、赶,哪有超的?”
  “也没有规定不准超呀!”
  “异想大开!”
  在一些人眼里,李德海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他也确实不愿受清规戒律的摆布。他把气憋在心里,走自己的路。
  搞工厂需要建厂房,即使因陋就简,也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那又是大养其猪的年月。于是他把盖厂房的资金,账面上注明为建猪舍的支出。
  可是开张营业,得有正式批准的营业执照,必须惊动上面。李德海犯难了,他苦思冥想,终于生出些鬼点子来。他找到主管部门申诉理由:“我们这个厂,名义是搞木材加工,实际是大办农业的一条有力措施!过去缺少柴烧,社员把庄稼地里的秸秆全烧了。为了改良土壤,提高地力,达到秸秆归田的目的,我们才开办这个厂子,赚点木渣给社员烧,解决这一突出矛盾!”既然与全民大办粮食有关,还可以研究。经过一番折腾,终于批准了。李德海暗暗发笑:如今都乐意吃以假乱真这一口!
  仅仅一年,15个工人的小木材加工厂赚了7 万元。这是了不起的一笔收入。社员们的脸色不那么呆板了,李德海春天的海口兑现了!
  在年终召开的三干会上,他被推上台去介绍经验。前面介绍经验,后面接着又检查了“偏离社会主义方向、发展‘资本主义’的错误”。整党时,人们又给他提了50条意见,批判他思想、行动上的“资本主义”。李德海哭笑不得,悄悄说:“只要不把我的钱‘共’了,怎么检查我都干!”
  三、好雨知时节
  尽管李德海不断遭受一些非难与批判,他仍然用实践挤进了全县的先进行列。有些人一方面不得不承认他那结结实实的成绩,一方面又感到他大超越常规,总是给人一种不安分的感觉。三中全会以后,牟平县委召开了一次先进单位负责人座谈会,他发表了一条吓人的见解:“依我看,种粮不如栽树,栽树不如种草……”意思是:农业结构需要改革,劳力不能全捆在农业上,农民也需要离开土地搞其它行业……
  好心的人感到他这话的叛逆味道太重,悄悄叮嘱他:“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你可别随口乱言,嘴上得有个把门的!”
  李德海笑了:“如今不是那时的皇历了……”
  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奋,像抓住了迎风扯起的风帆,立即要破浪远航了……在党委会上他激动地说:“党中央的决定无比正确。过去是偷偷摸摸、半明半暗、零打碎敲地干,这一回,党中央给咱指出了宽展展的大道,咱得甩开膀子往前赶!咱西关地少劳力多,能工巧匠多,西临烟台,近靠牟平,交通方便,市场集中,这便是我们的优势!优势就是金豆子,只等咱去抓啦!”
  大家的情绪受到强烈感染,纷纷问他:“怎么个干法?”
  “上工,上商,上加工业,上服务行业……”
  支委们摇摇头:“说话轻松!咱老的少的才几百人,没技术,没设备,没材料,怎么个上法?”
  “我想过了,”李德海说,“没技术,咱到社会上招聘,豁上出高价……”
  他的话又被打断了:“说得好听!招聘不就是雇工?高价收买还不是闹的资本主义那一套?咱西关担当得起这样的是非?”
  一位老党员把他拉到一边,关切中带有忧虑地说:“德海呀!俗话说:三思而行!可不能听到风就是雨!说到教训,咱们也够深的了……解放这几十年,绕来转去,我算悟出了一个理:千万别跟钱沾边,一缠上它,你就倒了霉,挣脱不开了……”
  李德海愤愤地反问:“那咱就永远这样不冷不热地走下去?共产党员要想得宽,看得远,创造美满幸福的社会。要是我们的革命只是取得这样连温饱都不能保证的生活,当初我不会加入这个党!”
  李德海是个快节奏的人,说干就干,他在认真调查、分析、权衡、对比各种主、客观条件、因素之后,决定立即将人力、物力转移到工、副业生产上来,根据市场需求,上一个汽车修配厂!这一炮非同小可,几乎把大家震懵了!原来,十字路口对面,离西关只有几十米,原就有个国家投资建立的汽车修配厂,这个厂拥有齐全的设备,熟练工人,还有不可缺少的技术力量……李德海硬是要与这样的对手较量,要创造乌龟同野兔赛跑的新寓言!
  其实李德海心中自有主意。他早瞅上门道了,西关处在通往文(登)荣(成)和威海的交叉口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牟平县境内又有一段得天独厚的河床,储藏着大量工业上不可缺少的优质模型沙,不但销往全国大城市,还向国外出口,烟台港外轮一到,这条路上的汽车、拖拉机就一辆咬一辆,龙似地飞腾起来。而中途出了故障的司机常常是愁眉苦脸,顿足翘首。为什么?国营汽车修配厂不从实际出发,按正规上、下班制度,车辆坏起来可不按照上下班时间,来晚了,大门一关,明儿再说!上班时间来呢,还得排队挨号,慢慢等着。
  要是坏在远处,那更糟,司机只好哭鼻子!
  李德海闪着那马特维耶夫式的眼神说:“咱老百姓没那些讲究,没那么多条条、框框,这是咱的优势!”
  李德海四处奔走,找设备,招聘技术人员,抓服务质量……他选定了厂长,制定了“全奖全赔大包干”的责任制。其貌不扬的汽车修配厂终于开张了。
  ——顾客进厂,先喝开水,后抽老烟叶(烟笸放在会计室),然后谈生意。顾客乐了,这里的脸子是热的,出门在外,谁不求个顺和?
  ——早到早修,晚到晚修,抛到几十里外的车辆,甭急,一个电话,毛病轻的开着汽车去现场,毛病重的拖回来修。顾客喜了,“这才叫想人所想、急人所急哪!”
  ——修完了征求意见。不合意,重来!
  人心是秤!西关汽车修配厂里的生意热火起来了……厂子越办越旺,到1981年,他们又将油罐厂、翻砂厂、汽车修配厂合并成农机配件厂,到1983年,这个厂的纯收入达到120 万元。多劳多得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厂长阮学忠的年工资是6000~7000元!
  1982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李德海突然召开“高级”会议。三中全会以来,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悉心掌握经济动态。这异乎寻常的举动,说明他又要搞什么新名堂了。
  果不出所料,他介绍刚刚得到的情报:县面粉厂为了扩建,需要停产三年。这三年,全县面粉加工是个缺口。他建议立即上一个日产50吨的面粉加工厂。
  他斩钉截铁地说:“关键是抢时间!时间就是金子,时间就是财富!早上一天,早见人民币……我的意见,明天开工!”
  第二天,在晨曦微露中,大队自己的建筑队在封冻的季节破土动工。一个半月以后,面粉厂正式投产!隆隆的机器声,震醒了多少人的沉梦,打乱了多少迟迟缓缓的步伐!
  搞工程学的人先是摇头——那是感慨!后是点头——那是叹服!
  当年,这个面粉厂获取纯利12万元,西关大队的每一个人均摊之200 元。有人说这是捡的,有人说这是抢的(不是抢劫,是抢时间),也有人说是李德海脑瓜灵,生的!李德海好似那足球场上的优秀队员,瞅准机会,掌握火候,卡好时间,运用全身的功力,一脚中的!好漂亮的球——12万元!
  抓住了金钥匙,展示了新局面,西关从单一经营的窄路上冲出来了,李德海如鱼得水,信心足了,胆子大了,越干越有劲,越干越顺手。“抱西瓜,拣芝麻”,根据市场需要和自身能力,先后建立了服装厂、玩具厂、电子厂、商场、饭庄……原来具有家长尊严的农业,已派生出“园艺场”、“农场”两个单位,成了12个企业中的小弟弟。
  四、知识就是力量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西关的工、商、副业潮水般地发展,仅靠自身力量是无法适应的。李德海思来想去,决定采用“借水行舟”的“拿来主义”。
  西关木材加工厂扩展了家具、沙发等车间。制作沙发是一项专门技术,需要有很强的竞争能力。李德海访听到伊春市有位67岁的老工人,技术高超,做工精细,便派专人去聘。不料,老人以年事已高、老伴又不放心外出而推辞了,李德海一听急了:“那是聘金不到!出高薪!”
  “出多少?”
  “三百,外加管饭!”
  经办人嘀咕了:“国家领导人能挣多少?是不是太高?”李德海说:“要想掌握新技术,就得付出代价!列宁在十月革命胜利后,就是高薪聘请外国专家的!”
  听的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是有个风吹草动,恐怕列宁也救不了你!”
  老人被接来了。他被农村热气腾腾的气息所感染,也被西关人民的无微不至关怀所感动。他不仅传授做沙发的绝技,还把他制作汽车蓬靠、汽车座垫、沙发椅的技艺也传了出来。4 个月后,五六个年青人掌握了这些技术,并相应地增设了新车间。李德海兴奋地说:“撤了一把米,换来一群鸡,合算!”
  明珠总行副经理张越千,是解放前北大经济系毕业生,原考取赴美留学,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他留下来参加工作,担任了青岛火柴厂厂长。李德海听说他要从岗位上退下来,他“三顾茅庐”,邀请这位经济师来掌管建筑面积3000平方米、拥有流动资金100 万元的“西关商场”。李德海真诚地说:“众人拾柴火焰高!西关原是个穷村,念书上学的人很少,严重缺少知识,要想大发展,还得靠四面八方的援助!”
  张越千离开风景秀丽、生活安逸的青岛,只身一人来到西关。为了研究市场动向,掌握信息,增进利润,他白天随车外出搞业务,晚上给售货员讲课,还兼教英语。他的妻子1983年在烟台疗养,他每星期都有机会从疗养院门口路过,但四个月来,他只去看望了妻子两次,他对身为会计师的老伴说:“你得谅解我!我在为农民的富裕尽力!”
  这个“西关商场”,不论品种、规模、服务,在全县都是名列前茅。县国营百货商店资金周转一年不到6 次,而“西关商场”一年周转12次。
  群众评论李德海说:“他没有不能用的人,他没有用不上的人。”每次外出,他几乎都能带回人才来。凡受聘来西关的人,他都在事业上尊重,在技术上信任,在生活上关心。上海来的工程师李文忠爱吃大米,他派人专给他做米饭,逢年过节,他把那些单身技术人员请到家里,正月十五吃元宵,五月端午吃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饼,年年如此。饭庄经理石传贵原是外地人,当兵复员后留在这里。他的父亲在老家病故了,德海得知消息,悄悄寄去100 元,直到老家回信,石传贵才知道……老技术员王春华,因心肌梗塞突然病故,李德海本来在外地出差,中途赶回来料理丧事,并发给了抚恤金,春节又亲自到大连去慰问他的家属……无怪上海一家有名服装店的退休老师傅刘银棠,担任服装公司经理的弟弟给他每月300 元工资他不干,甘愿到西关来拿200 元月工资。他说:“这里待人热情!”
  凡来西关的人,李德海也能作到“雁过拔毛”!大学生来这里实习,教授来这里调查,他都恳请人家讲课、传授知识;作家、编辑、记者来这里采访,他也盯住不放,尽量捕捉一些各方面信息;就连两位因病来这里休养的解放军干部,他也将财会学习班交给他们管理……
  访贤求能使西关像溢满春水、洒满阳光的春天原野,生机勃勃,力量雄厚!
  目前,西关已聘请了70多名工程师、技术人员,其中有25人担任了企业、车间的负责人,有些已在这里安家落户。有上百名有培养前途的外地的高中毕业生将户口迁来。他们还通过报纸、电视登出招聘人才的广告,也请大学代培自己的外语、理工学生。西关已展示出人才济济的前景。这里的智力结构正像他们的经济结构那样——在迅速改变。
  五、信誉是生命
  应运而生的全国乡镇企业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这些芸芸众生,能否经受住市场的考验,能否立住脚跟,那就得看各自的招数了。“戏法人人耍,各有各的法”。西关的农工商前景如何?能否在对手如林的境况中存在下去?李德海不得不求教于那精明的企业家,也潜心汲取过去那些老买卖的“生意经”,还从国外的一些管理经验中拓宽视野。
  质量和服务是信誉的双胞胎。
  西关商场是西关明珠总行的窗口,南来北往,四面八方,买与不买都愿到这里浏览一遍,专设的外宾柜,还经常接待五大洲、四大洋的国际友人。
  李德海要求所有售货员要做到态度和蔼,不能面带冷色。他亲自拟定了128 个字的服务公约:来有迎声,走有送声,面有喜色,百挑不厌,有问必答,尊老敬贤……
  一次,从大队木材加工厂传来消息:外地的一位青年把未加工的木材拉走了。工人还把他推倒了。
  李德海听了,心血潮水般涨到头顶,紧三火四赶到工厂,劈头就问:“怎么回事?”
  厂里的管理人员、工人们正在议论这件事。大家觉得理多亏少,便自然地答:“这人太不讲理,喝醉了酒,跟另外一名顾客打起来,又使起性子跳到操作台上不让我们开锯,大家想把他拉出去,不料碰倒了,挂在木头上,划破了裤子……”
  “确实喝醉了酒?”
  “那当然!脸像个大关公,脚步东倒西歪,满口酒气……这么多人,哪个没看见?”首当其冲的那个青年有理了。
  李德海的目光咄咄逼人:“我问你!明知人家喝醉了酒,为什么不扶进办公室,泡上壶浓茶,让他醒醒?”
  听的人惊呆了,有的伸了伸舌头。
  “酒后失言是常事。谁还没经历过?这种情况下出现点异常,不值得跟人家计较!都说说,怎么办?”李德海处理问题历来是咔嚓带响的!
  “今后一定注意!”负责人揽过去了。
  “不行,我谈的是现在!”李德海的脸色极为严肃。
  现在?那青年早已气鼓鼓地推车走了。
  “咱搞工厂,增加收入,靠什么?靠的是顾客!是顾客双手把钱给你送来。这么一闹,不是给厂子砸锅?宣传出去,这么个熊态度,谁还敢来?不行!得把产生的坏影响挽回来!”他提出三条措施:给顾客赔礼道歉;买条新裤子送上门去;将已拉走的木头追回来,锯好后再送回去!
  木工厂的领导和工人乖乖照办了。正、副厂长亲自出面登门赔礼道歉,把木材拉回来加工好了又送回去。喝醉酒的青年逢人便讲西关的好处。李德海满意了,又天真地挤挤眼:“我说嘛,坏事变好事,丢的不是西关的面子,是提高了威信!”
  意味深长的是:西关木材加工厂人员不到县木材加工厂的一半,他们的加工费又低于人家20%,利润却超过他们两倍。
  六、活力追求向往
  阴历腊月,我有幸参加了西关的一次别开生面的全体社员大会——投标大会。
  投标是外来语。照中国习惯,称之为“叫行”。
  开会的地点已经从广播里听到了——村子中心,不知谁匠心独具地设计了一座圆形的、古堡式的三层楼建筑(后来才知道这出自李德海之手)。这是总行的权力和纪律的象征,也是300 多户人家的神经中枢——支部办公室、财务室、电话总机、广播室都设在这里。开大会,下通知,楼顶上的大喇叭一响,声波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通知是早晨5 点到7 点开会。这正是适应企业运转步伐的倒班时间。我到得晚了些。场地上,一排排,一行行,直刷刷,齐整整,男男女女,秩序井然。我这才感到,懈怠、拖沓、散漫一类的词语对这里的农民已经不适用了。
  这是一次检阅智力、魄力、功力、能力……的会。
  总行的12个企业(承包单位)的厂长、经理,都要在这次会上产生。尔后由厂长、经理分别组织领导班子,全权领导承包单位,任何一位社员都可争取到领导人的位子,任何一位领导人也得不到“终身制”。
  “运输队!”党支部书记——总经理鸣锣开场,“1983年,全队完成纯利10.4万元,上缴利润8.4 万元,分配2 万元。今年,谁叫?”
  短暂的停顿。一刹那沉寂。
  “我叫!”1983年担任运输队长的王家选首先开了炮。他干了一年,已经有几分韬略在胸了,“1984年,完成纯利13万元,上缴10万元,分配3 万元!”
  社员们暗暗叫好!比上一年增长纯利2 .6 万元,步子不算小!运输队的工人也叫好!比上一年增加一万元的分配,咱的劲也更足了!
  “我叫!”另一个浑厚的声音接上说,“1984年完成纯利15万元,上缴12万元,分配3 万元!”他叫初宪国,年岁不高,却称得上老谋深算。
  哎哟!奶奶!全场人的眼睛都睁大了……
  “谁再叫?”总经理俨然像一位将军,扫视着会场。那锋利的眼神又重点落在个别人脸上,分明有些儿挑战的味道。
  人们焦急地暗暗道:拍板吧!到火候啦!总经理却沉住了气,不出声儿!
  “我叫!”新的火山爆发了,热气这般扑人,光亮这般耀眼,“1984年完成纯利17万元,上缴14万元,分配3 万元!”
  李德海那马特维耶夫式的眼神闪亮了。他用音乐指挥的那种手势,右手高高举起,猛然往下一压:“好!定啦!”运输队长负责人的头衔让许广财抓去了。
  事后,我悄悄问总经理:“不能再升了?”
  他笑着答:“靠近十环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任何事物都得有个限度,何况还要留有余地。今年新添两部车,再加强管理,搞好调度,这个数比较实靠。”
  仅运输队一个承包单位,比上一年就增加了6 .6 万元,这在12个企业中只能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单位。党支部确定的1984年增产计划,在智力魄力的尖锐碰撞中,又胜券在握了。
  三中全会以来,西关的经济收入蹦着高儿往上蹿,真可谓吃着甘蔗上楼梯——步步高、节节甜!李德海想得宽,看得远。他说:“咱农民不是不爱美和好,过去是顾不上!三尺肠子闲着二尺半,能有那心思?如今,收入高了,也该搞搞精神方面的基本建设!”
  他建议;大队修建一座公园!
  不需要为征地扯皮,大队将靠城根的一片平整土地划了出来。自己有建筑工人,李德海又是不需付报酬的设计师,大伙一商量,总体设计出来了,具体的,点与面、高与低、远与近、藏与露、虚与实、浓与淡……凡是艺术上的要求,也尽量加以融汇。假山、亭台、花坛、小路、喷泉、飞禽走兽、花卉暖房……一应俱全!
  假日里坐在那高高的凉亭上,沐浴着东风春潮的气息,摔摔扑克下下象棋,或极目远眺……将是何等心旷神怡!
  春雨红花分外香!西关公园成了这里的福音!
  无怪乎四乡八邻进城办事的人们,总要挤出空来到西关玩玩;久居深山的老太太、老太爷,也在年轻人一片孝心的服侍下,坐上汽车、拖拉机或小推车……来这里开开眼福。爱好花草的,还可以在这里买上几盆,美化了生活,也为西关增加了收入!
  一座建筑面积3500平方米、投资40万元的文化大楼建起来了。小学、托儿所、幼儿园、青年之家、技术夜校、图书室、展览室、游艺室……电影放映机、录像机……设置、规模,不亚于城市里的文化宫!
  在这里,文明、科学、知识……淌进男女社员的心田。幼儿在这里享受着营养丰富的加餐,接受形象化的启蒙教育;青年人在这里参加各种文化夜校、技术训练班……再不必无所用事地站大街了!大老粗也要抓住文化之神的翅膀,闯进知识宫殿邀游!谁能怀疑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迈出成批的科学家、文学家!
  有趣的是,这里还有一座人工湖!亭阁缥缈,水光潋滟,水下穿行着鲤鱼、白鲢……如果高兴,还可以花上一角钱,坐一小时的湖上荡漾。
  农村变了!农村在改变着人们的印象和感情。
  ……
  李德海向我介绍说,西关大队1984年将以120 万元的款项投入土建工程,其中一座游泳池已经破土动工。还要修建一座影剧院!
  于是,我眼前出现了跳水运动员的形象;出现了穿红戴绿、喜笑颜开的男男女女……
  是哪位诗人说的?
  “让生活像蜜酒那般醇美!”
  七、正字不好写
  唱票记数,经常用正字表示。两横三竖,无勾无拐,易记便写。然而生活里的“正”字,可不是那么简单!
  李德海在领导作风上是很严厉的。只要集体订出的章程、制度,说一不二,不能走样,他自动唱黑脸。有人玩笑般地总结他的领导经验是两条半:上靠领导,下靠群众,外加“不讲理”!这不讲理听起来吓人,细细探究,还是对那些真正不讲理者而言的。在严字上,他闯出一条路,写出来是:要严别人,先严自己。
  西关不但在发展经济中有创造性,在使用语言、表达思想方面也有所发明。他们不说解职、罢官、解雇这些词儿,而用“下梢”一语来代替。这是胶东的土话。临近枯老的末期黄瓜茄子,无味无形,萎萎蔫蔫,便称为“下梢”。李德海的亲戚,包括妻子、儿子、弟弟、弟媳、舅舅、内弟、内弟媳……都被他亲自罚过款,“下”过“梢”。弟弟李德湖在园艺场工作失职,连同他的媳妇一起“下”了“梢”。两人很长时间在家里蹲着。西关的工日值是7 元,谁能眼睁睁看着人民币流走?然而谁来讲情也不行,最后只有将老“余太君”请出来了。李德海常对人讲,在他这一生中,有两个对不起:一对不起共产党。共产党给予的恩情太深了,终生难报;二是对不起母亲。母亲为了拉巴他们弟兄长大成人,受的苦太重了。一个小脚女人,曾拖着一辆木轮车,满载木棒,跋山涉水,由牟平送往烟台,赚几个钱填孩子们的肚子……在李德海眼里,母亲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老人到处找儿子,李德海躲了,干脆不回家!春节拜年,他塞在人缝里问了一声“好”,赶快溜了,怕被老娘抓住打屁股。
  有一次,在农机厂干活的大儿子,上班时间看了一场《少林寺》电影,被李德海发现了。他像狮子般地发作了。手持钢鞭,命二儿子紧握木棒跟在后面,四处搜寻违犯劳动纪律的不肖之子!大儿子知道闯下了弥天大祸,跑到父亲尊敬的老上级那里躲藏起来。老上级来了电话,李德海拒之不接。事后,他埋怨老领导:你怎么能讲这个情!
  西关已接受了很多外迁人口,但李德海不让岳父岳母迁往这里。原因是,西关已开始实行退体制,两位老人没在这里作贡献,不能喝集体的“老汤”!
  对别人,他也是铁面无私,不留情面,一位支部副书记违反了财经制度,写白条子支款,被他拉到会计人员面前,当场撕掉白条,下到账上。木材加工厂一位工人用成材料烧火,李德海发现后,严厉批评不算,还要加工厂负责人罚款。
  麦收时节,骄阳似火,抢收抢运,急得人人嘴上起泡!一个开拖拉机的小青年却装不满载,李德海当场批评了他。小青年瞪起眼珠子不服,他火气来了,一把将他从驾驶座上拉下来,跌了个嘴啃泥!
  他最恨那些不赡养、孝敬老人的人,而偏偏有一些人又是六亲不认。他将老人叫到办公室,要多少便从儿孙账上支多少,管你通不通!在李德海看来不需婆婆妈妈的一些问题上,他宁肯硬性处理。
  别人走一步回头看三看,李德海对认准了的事,勇往直前,毫不顾忌。三中全会以后,中央的一位部长来检查工作,要他汇报有关政策上的一些问题。有的人怕他的一些做法越轨、冒尖,引起麻烦,千叮嘱万叮嘱,要他三不讲——高薪不讲、招聘不讲、雇人不讲……结果他一条也没少讲。他理直气壮地说:既然做了,汇报一下有何妨?对了,咱继续干,错了,就纠正嘛!
  八、迈向新的高度
  1984年春节,在蔚然而起的改革热潮中,在欣欣向荣的气氛中,在孩子们噼噼啪啪鞭炮声中来到华夏大地!
  一张张抹着灿烂阳光的脸,映着西关家家户户大红醒目春联,分外娇艳:$R% 东风化雨山山翠 政策归心处处春百花吐艳三春好 万象呈祥四化新靠山山进宝 傍海海潮金$R% ……此时此刻,触景生情,我猛然记起了关于对联而产生的一出悲剧——那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年代,有人以愤慨的心情,贴出了这样一副对联: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暗寓“缺衣(一)少食(十)”之意。不料这样一个玩笑,却吃了官司……唉,穷是祸根!
  正月初三,是西关喜上加喜的日子。上午9 时,万里等中央领导同志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前来视察、慰问西关的广大干部、社员。西关的老老少少沸腾了——党中央、国务院知道有个西关!西关跟北京一脉相通!
  万里等领导同志视察了企业、文化宫后,信步来到社员孙石塘家里。这是一栋别墅式的二层楼,迎门一大盆夺寒吐香的梅花,正争艳盛开,像是有意在迎接贵客的来临。李德海激动地作了介绍,万里副总理含笑问候:“春节好,春节好,我们来慰问大家。”
  万里等同志看到这个普通农民家庭楼上楼下的摆设、布置、景况,高兴地说:“很好,很好,农村先达到这个水平就好了。”副总理问主人:“再发展下去是否要有小汽车?”
  孙石塘美滋滋地回答:“是有这个想法。”
  看到小橱上放了部电话,副总理很有兴趣地问:“这电话能打到哪里?”
  已经退休的60岁的女主人答:“全中国哪儿都能打。就是出了公社得交费。”
  这时,有人示意女主人摇个电话。这位围着锅台转了大半辈子、过去连电话的模样都没见过的老年妇女,熟练地拿起话筒,接到她的一位老姊妹家里:“哎哎,老妹子,我说你快到俺家来呀,俺家一屋子贵客,满满一屋子哟!”
  中央领导同志笑了。屋子里充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副总理高兴地对李德海说:“好,回到北京,我给你打电话。”
  在座谈会上,李德海以一个党员的坦诚,向中央领导同志汇报了自己的一些感受、观点。他说:——农民搞经济,实在难呀!只好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气死书记,法院没法办……副总理笑了:“你不是会罚款吗?”
  ——政府机关人员的职能可不可以与工资联系起来?现在是责任之中不责任,经济之中不经济,实施之中不实施,干多干少一个样,分不出个高低……副总理接上说:“啊,咱俩不谋而合!我曾讲过,完不成计划,连个批评也不受!”
  ——农民贡献粮食、棉、油,纳税,可国家培养了大学生,不分配给农民……
  ——现在办党校,讲政策、方针、生产力、生产关系,可否增加些经营管理方面的内容?
  万里等领导同志听得津津有味。谈到招聘科技人员,副总理笑着问:“你没挖国家的墙角?”
  李德海明快地回答:“挖啦!”
  “好,挖得好!”副总理道,“你帮我们落实了知识分子政策!”
  稍一停,副总理严肃地问李德海:“你能保证你的事业不断发展?”
  这是一个新高度、新境界、新答卷!
  李德海品味着中央领导同志的问话,脸上凝聚着肃穆的表情。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那双马特维耶夫式的眼睛,望得更远了。为了向新的高度攀登,他不放过一丝发展事业的机会。他亲自乘坐飞机到深圳考察,向特区的兴华股份有限公司投资50万元,争取把自己的产品打到国外,又同上海一家服装厂实行联营,同长岛渔民签订了补偿贸易合同……西关的人民决心更上一层楼!
  远古,30亿年前,由于地球内部巨大热浆涌动而发生的地壳变化,造就了巍峨壮观的群山众岭、奇顶异峰;当今,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如滚滚热流推动了千千万万农民顶天立地站了起来!
  1984年2 月牟平——济南
  
  发表于《人民文学》1984年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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