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垮掉的一代”人亡曲尽 纽约曼哈顿地区有个格林尼治村。那里没有这个城市常见的摩天大厦,只有一些老式低层楼房。在这些有点古色古香的楼房里,居住着形形色色的作家和艺术家。在美国文坛上名噪一时的“垮掉的一代”诗人和作家大多居住在这里或附近街区。三年前,我曾去那里,希冀采访他们之中一些人,但因地址欠详,未能如愿。今年4月初,我再度访问美国,事先打听到这一文学流派的代表人物艾伦金斯堡的确切住址。4月6日,我飞抵洛杉矶,随手翻阅当天的报纸,不由一惊:金斯堡已于前一天因肝癌去世。时隔不到四个月,我在电脑上调阅外电,不由又是一惊:这个流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威廉巴罗斯于8月2日因心脏病发作而亡。而早在1969年10月,这个流派的另一位著名作家杰克凯鲁亚克因酗酒中毒而死。这样,“垮掉的一代”作家群的三根台柱均告崩摧,这一文学流派从此烟消云散,成为一个只能供人们研究的历史现象。 文学的畸形儿 “垮掉的一代”发轫于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战争造成的惨祸仍象梦魇一样纠结在人们的头脑中。同时,由于以美国和苏联为首的两大集团的对峙,热战甫停“冷战”又开始。美国反共的麦卡锡主义异常猖獗,大肆迫害文化思想界的进步人士,弄得美国文坛一片萧条和沉寂。这种情况促使许多美国人,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对美国的社会制度、道德准则和价值观念产生怀疑,并以不同方式发泄不满,进行抗争。这种情况反映到文学上,就是作为反传统主流文化现象的“垮掉的一代”的出现。 “垮掉的一代”文学的首倡者是一批青年学生。他们或正在大学学习,或刚刚涉足社会,对现实极端不满,但又看不到出路。他们愤世嫉俗,身着奇装异服,不修边幅;他们放浪形骸,乱搞两性关系,甚至同性恋;他们寻求刺激,酗酒吸毒,终日沉湎在幻境之中。这样做,他们还觉得不足以宣泄心中的积愤,就以嚎叫当歌,以涂鸦为画,以记述自己怪诞经历的文字充作小说。这伙文学青年的代表人物最初是巴罗斯。他从哈佛大学毕业后来到纽约,结识了哥伦比亚大学学生凯鲁亚克、金斯堡、路西安房ǘ?⒛岫?卡萨迪等人。他们聚集在一起,鼓吹性解放和“开放的人生”,主张打破传统文学形式的束缚,随意挥洒个人的胸臆。他们提出,他们的生活就是他们的作品,他们的作品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和作品都是对社会正统及社会禁忌的挑战与反映。 1956年,金斯堡的诗集《嚎叫及其他》在旧金山出版。翌年,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发表;再过两年,巴罗斯的小说《赤裸的午餐》问世。这三部作品,从形式到内容,都具有鲜明的反传统特点,震动了美国文坛。人们或许是考虑到他们的诗作特有的跳动(英文字beat)节奏,或许是综观其作品“颓废”(英文字beat也有这种含义)的思想倾向,就以“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来称呼这一新出现的作家群落。 文学怪杰金斯堡 从成就和影响来说,金斯堡是“垮掉的一代”的翘楚。金斯堡1926年6月出生在新泽西州纽瓦克市的一个犹太家庭。父亲路易斯当中学英文老师,崇尚传统文化,时而写点诗。母亲诺姆.列维是俄国移民,信奉马克思主义,患有歇斯底里症。父母对儿子后来激进思想的产生和对文学的爱好有过不同程度的影响。1943年,金斯堡进入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初学经济学,意在将来“为劳工运动说句话”。但他对诗歌兴趣更浓,不久即改学文学。父亲得悉,担心他走向斜门歪道,警告他决不要写任何“有实验倾向”的诗歌。可是,他自有主张,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他很快结识了高年级同学凯鲁亚克和从哈佛来的巴罗斯。他们意气相投,又都是同性恋者,就在格林尼治村合租一套公寓同居,整天谈论新的文学创作问题。他后来回忆说:“自从结识凯鲁亚克和巴罗斯之后,我才认识到,我以前只是用一个空脑壳在讲话,没有想自己所应想,写自己思之所得。”1945年,他因受卡尔的一桩杀人案的牵连被迫退学,先后当过电焊工、厨工、搬运工、船工,广泛接触下层社会。1947年春,他重返哥伦比亚大学,着手根据自己的经历写小说。他父亲看到小说的部分章节后非常生气,认为主人公干的那些事情太缺德。金斯堡则认为,整个美国社会都腐化堕落,没有必要对此加以掩饰。1948年,他大学毕业,找不到理想的职业,就到处打零工。他因撞车坐过牢,因言行异常接受过精神治疗。无论在何种艰难、窘迫的情况下,他都没有放弃诗艺的探索和诗歌的写作。 1955年,金斯堡辞去在纽约一家广告公司的工作,离开正统学院派势力较大的东部地区,前往西海岸“呼吸更自由的空气”。他在旧金山结识了一些有相似思想倾向的文学青年。他们在一起酗酒吸毒,并由此找到“新的诗的灵感”。他的一首有13个打字页的诗作在一次聚会上朗诵后,由意大利裔诗人劳伦斯.弗林格蒂办的城市之光书店出版,立即引起轰动。这首题为《嚎叫》的诗一开始这样写道: 我看到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 饿着肚子歇斯底里 赤身裸体, 黎明时分拖着脚步走过黑人街巷寻找一针来劲的麻醉剂, 头脑天使一般的嬉皮士渴望与黑夜机械中那繁星般的发电机发生古老的天堂式的关系...... 这首诗以松散的形式、毫无藻饰的粗卑语言,对美国社会视为圣洁的一切进行了无情的讥讽与揭露。它一出版就在美国文坛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有人斥之为“淫秽之作”,甚至就此告到司法当局。旧金山警方和海关将这部作品扣留。出版商弗林格蒂受到传讯。但是,一些开明的评论家持有不同看法,认为《嚎叫》是“对社会的一种严厉批评,具有拯救社会的价值”。一年后,法院将此案撤销,宣布弗林格蒂无罪。这样,这场在美国轰动一时的文案,不但使名不见经传的金斯堡立时名闻遐迩,也使他及其朋友们的同类作品出版合法化。这不啻正式宣告了“垮掉的一代”作家堂而皇之地登上美国文坛。 《嚎叫》一诗后来被一些评论家称为“美国新崛起的文学流派——‘垮掉的一代’的经典之作”,印行近40万册,风靡美国和西欧。金斯堡深受鼓舞,诗兴一发而不可收。1961年,他发表长诗《祈祷》。据说,这首献给母亲的挽诗是他在注射吗啡陷入幻境时所作。他在诗中追忆自己的童年、描述母亲的病痛、申说家庭的无奈,隐含着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希特勒迫害犹太人罪恶行径的谴责。这首诗以意识流手法写成,想象丰富奇诡,被称为金斯堡的“最优秀诗作”。从此,他跳出自我,扩大活动范围,诗界进一步开阔。他到美国和世界各地漫游,并到处朗诵自己的作品。有时,为表示自己的率真,他在成千上万人的集会上赤身裸体进行朗诵。他积极参加民权运动和反对越南战争的大游行,成为美国群众运动中一名活跃人物。同时,他信佛参禅,耽于幻觉沉思,鼓吹性解放,宣扬同性恋。他说,他“把自己的这一切经历、一切信仰、一切失望、一切激忿都倾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了”。他先后出版有诗集《现实三明治》(1967)、《星球消息》(1968)、《飞机上的梦》(1968)。1973年出版的诗集《美国的堕落》中,有不少反对美国侵越战争的诗作。次年,这本书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他本人成为美国文学艺术院成员。通过这些作品,金斯堡进一步奠定了他作为“垮掉的一代”的代言人地位,受到美国和国际文艺界的广泛关注。 “垮”透了的凯鲁亚克 受到文艺界广泛关注的另一位“垮掉的一代”作家是凯鲁亚克。他于1922年3月出生在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市一个印刷商家庭。父亲破产后长期患病,哥哥夭折,母亲被迫到一家鞋厂干活以养家糊口。这一切,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创伤。他从小就喜欢文学,迷恋歌德、雨果等人的作品。1939年,他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文学。但是,他厌倦那里的学院式教学,未毕业就离校而去。他当加油员、体育记者,模仿爱尔兰意识流作家詹姆士.乔伊斯写小说。不久,他到一艘商船上当厨工,后又报名参加美国海军。为时不长,他因不遵守军纪被开除。他因患精神病三次住进医院。1944年春,他回到哥伦比亚大学,不久就同卡萨迪一道横穿美国去浪游。他阅历增加,创作激情勃发。1950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小镇与小城》,但没有引起世人的注意。 此后,他多次在美国和墨西哥漫游,一路上吸毒、酗酒、偷窃、嫖娼、赌博、大搞同性恋。1951年,他将自己的这些经历以及与同行者的谈话用打字机胡乱打在一个长达250尺的纸卷上,一行挨一行,没有留空格,也几乎没有打标点符号。他认为,只有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自然地”写下来,才能反映事物的真面貌。而任何修改都是伪装,都是真诚的丧失。金斯堡后来称赞他说,这是用新颖形式记录真实思想的新尝试。凯鲁亚克仅用了三周时间即把他这部新作写完,作为小说送到海盗出版社。书稿被压了6年,最后经编辑大加斧削,加上标点,于1957年秋天以《在路上》为题出版。作品较客观地反映了战后美国一部分青年人不满现实、精神苦闷的心态,同金斯堡的《嚎叫》一样,成为“垮掉的一代”文学的经典。评论界起初对这部作品褒贬不一,分歧很大。有人认为,它没有情节,不讲究结构,显得杂乱无章,根本不是什么小说,只不过是一篇胡乱涂抹的旅行记录。但也有人把它捧得很高,认为作者堪称“新体小说的圣手”,作品“信手写来,浑然天成”,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大胆创新的成果”。 褒也好,贬也罢,凯鲁亚克反正从此一举成名。他备受鼓舞,一连又写了17部小说。其中,《达摩游民》(1958)是他在失意的年月潜心研究佛学后写成,描写主人公追求禅宗境界,到美国西北部深山老林寻找“达摩”法理的经过。《地下人》(1958)是又一部描写“垮掉”青年流浪生活的作品。《在巴黎悟道》(1966)则记叙主人公在巴黎参禅悟道的逸闻趣事。所有这些作品都带有自传成份,内容和风格大同小异。这一切说明,写完《在路上》之后,凯鲁亚克就逐渐文思枯竭。但他一直自视甚高,同评论界的普遍看法形成较大反差。因此,他感到抑郁愤懑,1969年因酗酒而死。 “垮掉”文学教父巴罗斯 “垮掉的一代”作家中,资格最老、活得时间最长的当属巴罗斯。他于1914年出生在圣路易斯市一个园艺之家。父亲种植花卉,母亲爱好戏剧,并出版有三本花卉种植学著作。巴罗斯从小受到母亲的影响,喜欢阅读法国作家莫泊桑、法朗士、纪德、波德莱尔的作品。1936年,他在哈佛大学获英语博士学位,后来一度研究人种和人类学。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无心从事研究工作,投笔从戎。不久,他因为心理素质不佳被迫离开军队。他来到芝加哥,当起酒吧侍者、私人侦探,浪迹社会底层,有时与盗贼为伍。1943年,他移居纽约,同凯鲁亚克和金斯堡结识,倡导“实验性”文学,成为他们思想和创作上的启蒙人,“垮掉的一代”的教父。1946年,他带着情妇琼.沃尔莫移居得克萨斯州,在那儿置地开办农场。他认为,战争已使合法与犯罪之间的界限消失。因此,他不但吸食而且公开种植毒品。1949年,他受到当地警方的警告,不得不移居墨西哥。1951年的一天,一向喜欢摆弄枪支的巴罗斯吸毒后沉湎于幻境,开枪误将沃尔莫打死。他因此受到指控和审讯,被宣布为“行为邪恶的外国人”。他后来在自传《文学歹徒》中回忆说,这一事件是“我人生的转折,它促使我踏下心来认真开始文学创作”。 1953年,巴罗斯根据自己的吸毒经历写出“垮掉”风格的小说《瘾君子》,开始引起美国文学界的注意。此后,他先是到摩洛哥的丹吉尔一家男妓馆隐居,不久又跑到南美洲几个国家搜寻毒品。1955年,他重返丹吉尔,租住一间民房,一年不洗澡,不换衣服,潜下心来写小说。他边写边扔,边扔边写。4年之后,他将一箱子乱糟糟的手稿交给巴黎的奥林匹亚出版社出版。作品原题《赤裸的情欲》(Naked Lust)。金斯堡阅读原稿时,因字迹太潦草,误读为《赤裸的午餐》(Naked Lunch)。他俩都认为这个题目“更惬意”,就定下来了。这本小说主要讲述的也是作者漫游、吸毒、性爱、同性恋等经历,内中充满肉体虐待的描写、猥亵不堪的细节、卑俗下流的语言。有的批评家将它斥为“一堆不知所云的垃圾”,“一片精神病态的呓语”。波士顿等城市一度以“淫猥”为名禁止这本书出版和发售。但是,另一些人认为,这本书“以幽默的形式抨击社会的伪善,探寻人们心灵荒唐的一面”,“富有深刻的道德内涵”,“是一部古怪的天才之作”。这样,争论了近两年时间,这本小说才于1962年在美国出版,随后被译成16种文字出版发行。 巴罗斯从此名声大振。美国和西欧的一些通俗期刊和廉价小报纷纷向他约稿。他顺势推舟,“毫无计划、毫无准备地进行创作”,“优哉游哉,信笔所之,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他有时还采用所谓“剪接法”,即一边写,一边将手头的报纸、期刊、书籍上的大段文字剪下来,打乱顺序,重新拼接,胡乱塞到自己的作品中。他认为,只有这样“搅乱个人、社会、政治之间的界限,才能表现事物的真”。1964年出版的小说《新星快车》描写银河内各个派别为控制地球和宇宙而争斗,没有完整的故事,只是“一大堆怪诞联想的堆积”。后来出版的小说《柔软机器》(1966)、《爆炸的火车票》(1967)等,采用现实与梦幻相混合的手法,表现作者对社会厌恶情绪,脉络也相当混乱。巴罗斯这时说,他已写尽胸中的一切,江郎才尽。 “垮掉的一代”的余韵 作为一个流派,“垮掉的一代”在美国文学史上是一个比较短暂而奇特的文学现象。它滥觞于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兴盛于50年代中到70年代末,前后只不过三十多年时间。70年代以后,随着美国社会生活情况的变化,凯鲁亚克的逝世,巴罗斯移居伦敦,“垮掉的一代”渐趋衰微。1981年,巴罗斯返回美国,又写了小说《死路之地》(1984)、《西域》(1987)、《机会渺茫》(1991),但采用的是传统的写作手法,因为这时他已觉得“垮掉”手法不时兴了。他同金斯堡在晚年把主要精力投到演艺界,同美国一些流行乐师和歌手合作,创作了不少深受青少年喜爱的通俗歌曲,推动了整个流行音乐的普及和发展。巴罗斯晚年还演过电影,作画出售,显示了他多方面的艺术才能。 “垮掉的一代”被文学史家称为“以扭曲的心理反映扭曲的世界而产生的扭曲的文学现象”。这个群落的作家们对美国社会不满,就采用不同的方式进行抗争。但因缺乏正面的理想,他们的不满只能是一任自己的感情毫无节制地宣泄,他们的抗争只不过是个人的一些随心所欲的不负责任的行动。正因为如此,他们的作品中含有大量消极的、不健康的东西。但他们的作品大胆揭露美国社会的黑暗面,还是有一定的认识价值的。他们在艺术上敢于冲破一切传统的羁绊,大胆创新,对后人还是有一定启示作用的。他们作为继往开来的一代作家,在美国文坛上还是留下了一定影响的。1995年,金斯堡的最后一本诗集《世界的迎迓》获得普利策诗歌奖。1996年,他终生创作的结集《诗选,1947—1995》出版,受到书评界的好评。 据报道,金斯堡始终不忘记他的读者,直到逝世前三天还在写诗,并一口气写了10首。其中,有一首题名《名声与死亡》,成为他不平凡一生创作的绝唱。得悉他的死讯,许多读者前往曼哈顿吊唁。在那里的一个寺院,住持遵照他生前的遗愿,焚香鸣钟,按佛教仪规为他举行了葬礼。巴罗斯也没有忘记他的读者。去世前一天,他写下毕生最后几行诗: 爱? 什么是爱? 纯天然的止痛剂。 世间有什么?爱。 在堪萨斯州劳伦斯城举行的葬礼上,他终生的莫逆之交威廉.西尔弗伯格将这几行诗散发给250多位悼念者。他慨叹说,“巴罗斯逝世后,美国再也没有几个称得上‘伟大’的作家了。”悼念者闻此无不鼓掌表示赞同。他的话当然带有不少感情成份,但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美国人对巴罗斯及其为先导的“垮掉的一代”的追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