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50岁时,已创作出《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这样的世界名著,但面对自己的人生,他依旧困惑,甚至感到痛苦。他因痛苦而忏悔,因忏悔而追问,追问生命的本质,追问人生的意义,追问幸福是什么。在忏悔的最后,他终于找到答案…… 第一章 不信奉上帝的疯子 我自幼被要求信奉上帝,但世上真有上帝存在吗? 从小接受东正教[东正教,与新教、天主教并称为基督教三大派别。公元988年,古罗斯国家基辅公国及基辅大公国(基辅罗斯分裂后形成的诸侯国)的统治者弗拉基米尔,决定将来自拜占庭帝国的东正教定为国教,从此奠定了后世俄罗斯人一千余年的思想根基。]的教育和洗礼,它伴随我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但当我年满18岁,也就是大学二年级之后,便开始质疑自己学过的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我从小到大都不曾真正地相信这些教育,只不过出于对大人们的尊崇,从而顺从他们的教导,并信任他们在我面前的说教。 记得是1838年,我11岁,正上中学,有一位名叫沃罗金卡·M(他早已不在人世了)的男同学来我家过周末。他忽然像发布重大新闻一样宣布了一个新发现:其实压根儿就没有上帝,我们所学与上帝有关的所有东西,全部都是谎言。当时,我的几个哥哥对这个爆炸性新闻产生浓厚兴趣,还把我叫上一起讨论。在场的人都非常兴奋,饶有兴致地参与发言,一度认同我同学的说法。 我有位哥哥叫德米特里,上大学时突然开始疯狂地信教,虔诚地吃斋、礼拜,充满激情地过起了自以为纯洁而高尚的生活。但所有的人,包括长辈,都觉得他的做法非常好笑,不知不觉给了他一个“挪亚”的绰号。穆辛·普希金在喀山大学担任督学,与我们关系很好。有一次,我们受邀去他家跳舞,哥哥因为信教拒绝参加,普希金便幽默地讲起大卫王[大卫王,古以色列第二代国王,非常崇敬上帝,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也不在乎他人的目光,用舞蹈来表示对上帝的敬意。]在方舟上跳舞的典故,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玩笑归玩笑,我们从中总结出了一些道理: 背诵教义、去教堂礼拜无可厚非,但凡事别太认真了。 童年时代,我便开始阅读一些伏尔泰[伏尔泰(1694—1778),本名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18世纪法国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的泰斗,被誉为“法兰西思想之王”“法兰西最优秀的诗人”“欧洲的良心”。主张开明的君主政治,强调自由与平等。]的作品。我对书中犀利的语言没有丝毫不适,相反我可以愉悦地接受。与我们有相同教育背景的人,有的已经脱离了宗教,有的正在脱离。而我,不再信奉宗教。 我的看法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世人拥有大致相同的生活,都一贯遵循生存的基本原则——它非但与宗教教义毫不相同,并且大部分恰恰相反。教义不参与生活,不与社交发生关联,也不成为个人生活的参考。被众人信奉的教义远离生活,独立于生活之外,如果非得与生活攀上关系,那应该仅仅是一种表面现象,实际上二者毫无瓜葛。 不管是过去还是当下,仅仅依据生活和事业来判断一个人是否信教,那只能是徒劳。如果要在公开承认信仰东正教的人与反对者之间寻找不同点,其结果对前者很不利。事实上,前者往往都愚昧、残酷和不道德,大都自以为是;而后者大多都聪明、老实、为人善良而正派。 按照国家规定,学校教授教义,并派学生去教堂做礼拜,政府官员要为人们提供参加圣餐仪式的证明。但是,我们这种人,既不是政府公职人员,也不继续念书,却在基督教中生活几十年而浑然不觉,甚至误以为自己也变成虔诚的教徒。 这种情况历来如此,至今没有改变。因此,不管什么时候,无论现在还是过去,随着知识的增长和生活经验的积累,人们那些因为信赖某人或是受到某种压力而接受的教义,正慢慢地失去效力。有人以为童年时学过的教义会完整地保存下来,其实,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教义早就烟消云散。 有位朋友C,聪明、老实,曾经对我讲述他因为一次户外活动而放弃信教的经历。那一年他26岁,与哥哥一道外出狩猎。晚上露营时,他开始祷告[祷告,自觉地和超自然力量交流,进而赞扬、乞求、悔过或表明内心世界。],那是他童年养成的习惯。当时他哥哥也在,只躺在草地上默默地看着,等他结束一切准备躺下休息时,才问:“你打算将这些一直做下去吗?” C没有回答,他们的话题没有继续。但从那个晚上之后,C再没有去过教堂,也不再继续那些祷告仪式。整整三十年过去,他都没有进行一次与信教有关的活动。他这么做不是因为发现哥哥不赞成信教,也并非认同哥哥的观点,也不是立马下定不信教的决心,而是只因为哥哥的那句话。这么说吧,由于自身的压力,他的信仰之墙本就摇摇欲坠,哥哥的话只不过像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戳。那一刻他恍然大悟,自以为心中满是宗教,其实早已空空荡荡。祷告、画十字、行礼膜拜等,都成了毫无意义的机械语言和肢体动作。 意识到这一切毫无意义之后,C便停止了信教。 在我看来,大部分人——受过我们这种教育的、表里如一的,都是如此。而那些把信教当作一种手段,获取某些眼前利益的人,其实是彻头彻尾的伪教徒。因为,若宗教只是人们用来满足生活需求的某种手段,那就应该不是宗教了。与我们拥有相同教育背景的人,通常会陷入那样一种境地:当这座虚假的大厦被生活和知识的光芒融化时,有的人已经发现并及时清除,有的人依旧浑然不觉。 从小接受的教义慢慢消失,这一点我与其他人没有区别;不同的是,我在很早的时候就读了很多书,同时用脑子想问题,也就是说,我是有意识地摆脱宗教。从16岁时起,我就停止了宗教活动,除非不得已不会去教堂。我不再相信他们传授的东西,但是我仍有自己的信仰。究竟相信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相信上帝,更确切地说是不反对上帝,但上帝是什么样的,我也不能准确地回答。我不反感基督教及其教义,但是这教义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我也不能准确地回答。 当我想到那段往事,依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来,能给我生活提供动力的,除了本身的生理机能外,那便是“自我完善”——我将其当成那段时间唯一真实的信仰。但究竟什么是“完善”,它能达到什么目的,我还是不能准确地回答。 我努力提升智力水平,学习所有能学的、生活必需的知识;我努力地坚定意志,制定一些行为准则,并努力去遵守;改善身体健康状况,借助各种体育运动增强力量,让动作更敏捷;通过克服各种困难锻炼韧性,使内心变得更加强大。我认为,所有这些都属于完善。当然,道德的完善[托尔斯泰持有“勿以暴力抗恶”“道德自我完善”“博爱”等主张,被人们称为托尔斯泰主义。他认为,完善道德就是放弃利己主义而选择利他,不然就是一个不道德的人,其生命就没有真正的意义。]是最基础的活动。然而很快,这一切都变成了“一般”的完善。也就是说,对自己也好,对上帝也罢,都不是希望表现得更好,而是渴望能够出人头地。很快这种想法又被另一种代替,即要比别人更有名、更有地位、更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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