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从无锡先后来到上海的杜清远、清明兄弟,开始了从钱庄跑街到成为叱咤上海测商业巨头的奋斗历程。他们以独到的商业智慧右海滩十里洋场与冒险家、洋人、奸商展开了一轮一轮的生死博弈。 上海滩巨鳄、宁波帮金融资本家王正德之女雨秋从英国留学归来,在码头与杜清远误打误拒因误会而结识,因结识而相爱,演绎了一场悲交加的爱情故事。 小说真实再现了旧上海十里洋场声色犬马的形社会的众生相。对人性的描写深刻、细腻,对感的描写动情、感人,对商战的描写惨烈、震撼情节高潮迭起,精彩而富有寓意! 作者简介: 高仲泰,笔名高风、高潮。作家、资深新闻人。长期供职于江苏无锡某报。现为华谊兄弟影业周冰冰工作室签约编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从事文学和影视创作。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随笔、专论200多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外交官》、《红冰船、绿冰船》,长篇纪实文学《蓝色的小天鹅》,散文集《在纽约买了棵圣诞树》,连续电视剧剧本《荣氏兄弟》、《魂归江南》、《望族》等。第一章 1911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杜清远乘信船从无锡到达上海。 大帆船收起它坚硬笔直宛如灰褐色的蝙蝠翅膀拼装成的风帆,缓慢地驶过混浊的苏州河,穿过四川路口的二白渡桥,乍浦路上的白渡桥,麦根路苏州河边的恒丰路桥,最后是用无数根钢筋铁骨架成的外白渡桥,它像个黑黝黝的庞然大物,高耸地横卧在河面上。 几年前,从第一眼看到这顶大桥时,杜清远就对它有一种敬畏感,觉得它是平生见过的最为壮观最为巨大的桥。钢铁的冷峻、坚固和远比石头轻盈、透空的感觉,以及别致的造型,显示着一种淡定从容而极其优美的气质。 在木船向外白渡桥驶去时,杜清远站到了船头。他身穿蓝竹布长衫,白布袜,布鞋的后跟上缝了一条红布,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显然不久前刚死了尊长。 五年前杜清远被父亲带到上海后,走进了南市永安街上的开源钱庄,开始了那个时代众多商人,其中不乏大贾巨商所走过的路,当上了一个卑微寒酸的小学徒。 杜清远很走运,老板没有让他像许多店铺学徒那样,在学生意的同时,要兼做用人、杂工,承担大量与生意无关的杂活,例如抱孩子、倒夜壶、煮饭、洗衣服等等。杜清远几乎没有干过这一类事。到店里的第二天,老板于甫元就拿出了几本账簿,用肥硕的手指敲着账簿一一介绍:这一本叫“草稿”,日常往来客户近远期收支的款子,都随手记在这本薄子;另外一本叫“银记”,凡是到期银两的收解,都先登这本薄子,以后再总结。所以这两本账簿失落不得,否则人欠欠人,都难清查了。此外还有“克存信义”,是客户分户账,“利有攸往”是放款账。最后,于老板取出一本叫“回春簿”的账簿,问杜清远:“小杜先生,钱庄的账簿,名目繁多,问外人往往莫名其妙。你知道什么叫‘回春簿’?”他本来以为杜清远回答不出。不料杜清远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回春簿’专记呆账,又叫死账,放款放倒了,不容易收回来,但是账仍旧记着,巴望着枯木逢春,还有复苏的日子,所以叫‘回春簿’。”于老板对这个十六岁孩子的无师自通一脸惊愕,连叹道:“不错,不错,是块学钱庄的好料。” 其实,除了杜清远天性聪明、有悟性外,与钱庄出身,以一把“铁算盘”远近闻名的父亲杜雨祥从小对他的耳濡目染也不无关系。此后,于老板发现杜清远不仅能说出什么叫“回春簿”,而且对钱庄生意上的许多关节都了如指掌。于是,于老板对杜清远格外另眼看待。 于甫元是宁波慈溪人,出身豪门大族,父辈留给他极为可观的房产、地产和酱园、当店等店铺,但一次上海偶然的游历使他对这个新兴的大商埠大感兴趣。大概是开酱园的缘故,于甫元家的朗朗大宅的围墙都是用一个个深褐色的空缸、空甏堆砌而成,谁喉咙抬高一点,缸甏之壁就会发出低沉的瓮瓮回响。于老板是从小听惯了这种如影随形般的声音,把它们当作和风声、雨声、树叶的簌簌声相同的天籁之音,但从上海回来后,他就讨厌起这种声音,觉得它是那样刺耳、难听。上海让他感触到完全不同的都市的声音,这是一种新鲜的悦耳的声音。这种声音激起他孩子式的单纯而固执的激情。于老板终于变卖了酱园、当铺,到上海开设了这家钱庄,以宁波客商为主要对象,做划汇、存贷生意,十多年来,越开越发,钱庄从一间门面扩展到三间门面,在宁波商帮中很有点名气。 三年的学徒生涯中,于老板根本没有把杜清远当作一个小学徒,而视他为自己得力的帮手,先后让他担任接应宾客,兼任庶务的“客堂”,专管往来函件,一切文书的“信房”。杜清远则是做一样像一样,什么事都办得妥妥帖帖,用不着老板多叮嘱多操心。加上待人豪爽、得体,再用于老板的话来说,他卖相又很灵光,因而在客户中人缘颇佳,就生意人而言,这一点是最为要紧的,因为人缘就是财缘。很快,三年过去了,杜清远满师了,他理所当然认为自己要留在店里,留在上海,于老板也毫不怀疑他的这个爱徒会在自己的钱庄更有作为。杜清远以为父亲同样会这么想的,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杜清远想象不出父亲还有别的什么想法。 但他错了,父亲就是有别的打算。满师不久,杜清远的薪水加到每月三十块银元,这是相当高的,说明于老板对他的厚爱和器重。但第一个月薪水三十块银元还没有在口袋里捂热,父亲就迫不及待催促他回无锡。理由很简单,他是长子,应该把家族产业的重担挑起来。杜清远对父亲的决定自然极不理解极不情愿,但他历来崇拜父亲,父亲的话不能不听,因此,他还是踏上了回无锡的归途。在家乡的两年里,杜清远把家族的产业,主要是粮店、茧行、缫丝厂、桑园治理得有条有理,在经营上驾轻就熟,一点都不费力。但他忘不了上海,他的上海情结怎么也解不开。他已经无法适应小镇的生活。尤其是夜晚,昏暗的摇摇欲熄的灯光让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整个小镇静得像没有一丝波纹似死水一潭。如此静寂的环境,和杜清远身上一如当年于老板孩子式的激情是相克的。杜清远感到像在睡梦中爬山那样,混身疲疲软软的。连万顷碧波的太湖在他眼里都变得迷离渺茫起来,还不如来自上海的一张《申报》或一张《新闻报》能让他提上劲来。在这些报纸的字里行间,他能感受到上海那种特有的气息,一种让他迷醉的气息。每每这时,他会兴奋起来,年轻的脸也会变得生动。但兴奋之余,他会叹息几声,神情也随之变得黯然。 杜清远就这样在家乡度过了两年,正在这时,于老板连续来了几封信,告诉他,钱庄巳从南市迁移到法租界的八仙桥,是中西合璧的洋楼,不仅外观气派,而且规模要比南市的老店扩大好几倍,一旦条件成熟,就要将开源钱庄变成开源银行,因此再次恳切地邀请杜清远到新店和他共事。于老板的来信对杜清远硬是克制着的上海情结无疑是一种撩拨,一种诱惑,他顿时觉得在杜家湾这个弹丸之地再也待不下去了,哪怕几天都难以待下去。恰逢七十岁的祖母去世,在上海洋泾浜开丝行的父亲回来奔丧。丧事结束后,父亲去浙江南浔收“辑里丝”之前几天,杜清远向父亲提出去上海的事,虽则是商量,但语气之中,已是十分的肯定。父亲显然是准备不足,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看这次就不要去了,家里这么多事,你去了怎么办?以后再说吧。”杜清远说:“家里有杜总管和妈两个人足够了,真的足够了,我没有瞎说。”说着,他恳求父亲:“爹,你就让我去上海讨生活吧,我已想好了,我这次无论如何要去了。”这时,弟弟杜清明插话说:“爹,你不是早就决定让我到上海去学生意吗?这话说得有两年了,再拖下去,我的年龄就大了。还是让我和清远哥一起去上海吧。兄弟俩也好有个照顾。”杜雨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冷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想着什么?哭着闹着要去上海,还不是为了那个花花世界。”父亲的言下之意,杜清远是冲着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纸醉金迷,上海的热闹繁华去上海的。清远没想到父亲会讲出这样不讲理的话,而且完全曲解了他和清明去上海的本意,于是,很生气地回答父亲:“既然上海不是个好地方,你为何又要把我送到那里学生意呢?你又为什么要把丝行开到洋泾浜呢?我实在是弄不明白了。”杜雨祥说:“不错,我是主张你们到上海去开开眼界,学点本事。那是为了你们能更好地继承家业。难道我错了吗?你们翅膀还未硬就想飞就是不对。至于丝行开在上海,你们都知道,这是做生意的需要。完全是两码事。”杜清远看到父亲讲这话时,原来咄咄逼人的眼神很异样地避开自己的视线,在一瞬间,竟然闪过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慌乱。凭杜清远的直觉,父亲在掩饰着什么,掩饰什么呢?他说不清楚。他只能以为父亲可能是因为父子之间这种有悖尊卑长幼的口角而感到些许尴尬。当然,半年以后,他在上海目睹父亲的丝行里,有一个带着小孩的来历不明的女人,以及从丝行的丝事通张先生得知那是父亲的外室,小孩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时,他才想起父亲眼神中的慌乱,其实是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牵动了父亲内心深处的内疚和不安。 母亲吕瑞兰见父子俩一脸的怨怒,言语也很不客气,到了可能会大吵一场的地步,她不得不出面打起圆场。她先对清远说:“你爹让你留下来,总有他的道理。做父母的,是决不会让你们吃亏的。有事好好跟爹商量嘛,你今天对爹这个态度太过分了。”接着又对丈夫说:“你今天怎么啦?像吃了炮仗似的。孩子想去上海是好事。人各有志,他们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做父母的要由着他们去。你硬柴捆硬柴捆得住吗?” 固执自负的父亲不得不吞咽着满腹的失望和不快,向倔强的大儿子很勉强地作了让步。在父亲点头同意的一刹那,杜清远在父亲的眼角看到了亮晶晶的泪花,他顿时感到一阵心酸和难过,同时也产生了像囚禁的小鸟飞出笼子振翅飞向蓝天飞向林子的自由而轻松的感觉。 信船已行驶在黄浦江上,杜清远打量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上海滩。船员们在忙碌着,做靠码头的准备。江面上的风是凌厉的,吹得船上一串用来打旗语的彩色三角形小旗裂帛般的作响。 天色暗了下来,噼噼啪啪下起雨来,雨点大而稀疏,风一阵紧似一阵,船工劝杜清远回舱,杜清远往后退了两步,任凭江风吹刮他那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的脸,他稍稍眯起双眼,这使得他黑亮有神的眼睛显得更为内敛、深沉,加上个子挺拔,倒真有一番玉树临风的架势。 外滩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汽车、马车、自行车、独轮车、轿子、黄包车等奇出怪样地混杂在一起,然而它们像形成默契似的在挤撞中又小心翼翼地互相躲避着,相……尤其是黄包车,在两条车杠中间拉着车疾走的车夫,一边按铃一边大声吆喝着,在熙熙攘攘的马路的隙缝中左奔右突,迂回穿行,就像水中的鱼那样游动自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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