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 ——《圣经》 曹保平电影《烈日灼心》原著小说,三个男人的自我救赎。 开出租车的杨自道、协警辛小丰租住在一座偏僻的石屋里,与渔工陈比觉共同抚养着一名叫尾巴的弃婴,阴郁沉默的石屋房东在租户房间安装了窃听器,窥听着三个人的秘密。 辛小丰是警官伊谷春最得力的助手,工作拼命,却对自己的生活讳莫如深;杨自道是公司收到表扬电话最多的司机,却不敢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陈比觉做着最苦最累的活,粗俗的外表下却有着丰富的天文知识…… 三个神秘的男人全力抚养着一个美丽的女童,而女童的生日正是十四年前他们内心被忏悔啃噬的开始…… 作者简介: 须一瓜,记者、作家。 曾获2003年华语传媒**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短篇小说奖等,著有小说集《火车火车娶老婆没有》《蛇宫》《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苏》,长篇小说《白口罩》《别人》。 目录: 第一章三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1黄裙女孩极漂亮,服务生都伺机过来逗她。餐厅里回荡起生日快乐歌。几个女服务生不时偷看三个男人。三个男人沉默的表情和小女孩活泼欢快的表情不太协调。但是,她们看得出,三个男人很疼小女孩。 第二章你为什么不结婚?/28你难道和小丰一样是白痴吗?你为什么不结婚?你又为什么不结婚?你为什么不结婚,就是我为什么不结婚!也就是小丰为什么不结婚!说这屁话干什么!那好,算你还有理智。你听清楚了,你知道不结婚知道不要留尾巴害人,那么,这条尾巴我们能保护多久?陪多久?! 第三章尾巴手术/55你看到了什么?你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你看到我们楼下的蘑菇了吗?我跟你说过,他们一来我就闻到了他们邪恶的气息。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个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真的有爸爸吗?真的有病吗? 第四章天谴座/78杨自道穿着黑背心,但是,尾巴还是看到了他胸口隐约的一块刺青。那是一把剑,刺穿一个盾牌。很粗糙匪气的图案,颜色青蓝。尾巴说,这是什么星座?杨自道和辛小丰都傻了眼。比觉过来把杨自道的背心全部提起,说,唔,这是天谴座。 第五章除夕夜里的秘密/102他的脑子有点无序,的哥、辛小丰,还有一个在渔排生活的男人,不结婚、非亲非故的心脏病女孩、都不回老家、辛小丰阴霾速逝的眼神……一想到这组信息中的一种,他脑子里总是纷乱芜杂。一种直觉的不信任笼罩着,这种怪异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第六章满意的监听效果/140为了认真研究窃听成果,卓生发专门购置了一个硬皮黑本子,放在窃听装置旁边,以便随手记录。那个时候卓生发没事就翻开本子,玩味钻研这些记录,这些大浪淘沙的难忘句子,虽然卓生发不明就里,但他坚信,它们是值得琢磨的“密码”。 第七章时间到了?/168做我们这一行的,熟悉一个词叫“天谴”。就是说,冥冥之中,老天突然会给你一个机会,一切都水落石出了。这也是老百姓常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第八章一个磨损的指纹/206那是一个磨损比较严重的指纹,识别起来确实有点困难。宿安水库凶杀现场留下的唯一指纹,就是左手指纹。伊谷春独自比对琢磨了很久,清晰度是比较糟。但更专业的痕迹高手,应该能够比对复原出它的历史。 第九章谜底即将揭开/248屋子里很安静,包括辛小丰自己,三双眼睛都看着辛小丰的左手,辛小丰低声说,现场那个唯一遗留的指纹,看来已经被采集提取了。 第十章老猎人出现/277十多年来,他们一直以为只有辛小丰留下了后患的痕迹,到现在才知道,猎人掌握的、可以循线追踪的东西,是他们三个人人有份。 第十一章最后的追问/306我会宽恕他们的,你也会。可是,法律不会。伊谷春说,生命无价,五条命啊,你拿什么偿还? 尾声宽宥/323记得吧,有一天,我俩在那上面,伊谷夏指着石屋天台,你说,你会得到神的宽宥。那时,我也相信你。我觉得你孤单而善良。但是现在,和他们三个相比,我认为你得不到神的宽恕。在类似追问存在的意义的气韵之下,作者让这部小说不仅有心理侦探叙事的招数,还通过这种思辨的力量,展示了一个作家向小说哲学家的精神状态上升的取向。——施战军 须一瓜是一个有道德想象力的作家,这是非常珍贵的品质,她写那么多的案件,在我们社会的各个角落,各个阴暗之处,在各种各样的境遇下,人的道德选择是多么艰难复杂,她在努力探索这个。——李敬泽 这个小说是非常值得我们思考的,她写了两组人,一组是阴暗的好人,还有一组是有罪的好人。他们都在赎罪,两组人的赎罪方式不一样,一组是用爱的方式赎罪,一种是用恨的方式赎罪。——贺绍俊 网友影评: 2015年,第十八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导演曹保平率领邓超、郭涛、段奕宏一举拿下四座金爵奖,成为大赢家。《烈日灼心》的突破之处甚多,曹保平在犯罪悬疑类型片与作者在类似追问存在的意义的气韵之下,作者让这部小说不仅有心理侦探叙事的招数,还通过这种思辨的力量,展示了一个作家向小说哲学家的精神状态上升的取向。——施战军 须一瓜是一个有道德想象力的作家,这是非常珍贵的品质,她写那么多的案件,在我们社会的各个角落,各个阴暗之处,在各种各样的境遇下,人的道德选择是多么艰难复杂,她在努力探索这个。——李敬泽 这个小说是非常值得我们思考的,她写了两组人,一组是阴暗的好人,还有一组是有罪的好人。他们都在赎罪,两组人的赎罪方式不一样,一组是用爱的方式赎罪,一种是用恨的方式赎罪。——贺绍俊 网友影评: 2015年,第十八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导演曹保平率领邓超、郭涛、段奕宏一举拿下四座金爵奖,成为大赢家。《烈日灼心》的突破之处甚多,曹保平在犯罪悬疑类型片与作者导演创作之间,达到了一个相当自如、成熟和有所得的高度,很有些大卫·芬奇的风格,但却有着极其鲜明的中国特色,曹保平表达欲望强烈,直指人物内心。潮湿、淫雨、压抑的厦门,是无限隐喻的实在界,可以说是对片名《烈日灼心》的一次逆向性肯定。 《烈日灼心》确实是一部惊世骇俗之作,许久没有看过这样深刻到痛,纠结到伤,无助到冷的影片,那是一揪心不已的感觉。 对于这部《烈日灼心》而言,一个警匪片包装下的灵魂救赎的故事在他的执导下显得异彩纷呈,有关人性的善恶和道德、法律以及自我救赎的反思更是让这部影片值得让人一再回味。这个以三个罪犯在藏匿七年之后和警长斗智斗勇的破案故事虽然没有港产警匪片那种常见的动作和枪战场面,却因为有着出色的人文内涵和演员的精彩演出而别具一格,更是被很多人认为是“重新定义了内地的警匪片标准”。 华语犯罪题材能做到这个程度真的很难得,非主旋律,有案件做驱动。角色的深度,人物关系的张力都很吸引人。最后高楼追逐一场**够紧张,满场尖叫。 超赞的国产悬疑片,剧本怒赞一记,峰回路转的剧情看的让人无比压抑沉重。角色塑造成功,邓超这次走心的演技远超预期。即使是飙车枪战高空追逐这种典型的商业戏码也无法掩盖电影在人性刻画上的细腻。震撼之情无以复加,不要问我烈日灼心跟白日焰火哪部更好,暂时无解,等公映后二刷。华语片年度十佳前三。 伊谷春站在二警区办公室的窗口抽烟。 从窗口,他可以看到楼下天井里,手铐固定着几个站不直的家伙。这个月以来的“猎鹰”追逃行动,大家都忙得晨昏颠倒。前晚追捕一名群众举报的广东投毒案逃犯,没想到那老头竟然从事供应餐馆贩蛇买卖,伏击人员冲进去的时候,一只装蛇的铁笼不知是那浑蛋故意搞翻了还是自己倒了,满屋子都是蛇。一条眼镜蛇就在一个笼子边,竖起半截身子。所有的人都傻了眼,这些未必害怕刀枪的人,都不由脸色大变。而窗子那边,那逃犯用凳子猛砸玻璃窗,就要跳出。辛小丰扑了过去,穿过满地是蛇的客厅。他的脚步比蛇快。那投毒的老头,被他死死拧按在窗台上。 伊谷春一直在想,这家伙怎么就这么不怕死呢?晚上,兄弟们在一起喝蛇汤时,面对大家的赞叹,辛小丰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这么多人,真咬了也没有关系。伊谷春想,这是一个有脑子的人,一个胆量惊人的人。但伊谷春一直拒绝承认对他有好感,说不上为什么,是他的沉默寡言,是他的眼神,还是气场里一丝微妙的排斥力量?说不清,反正,他对他始终有不可捉摸的感觉。 可是,警区里所有的警察和协警都知道,伊警长最欣赏的人,就是辛小丰。 伊谷春是一年前从闽北西陇市调来的。西南政法学院毕业就分在那里了。十多年来,就这一个儿子的父母做了很多努力,想把儿子调回自己身边,直到近年他们的生意做大了,忽然就有了呼风唤雨的能量,调动成功了。按惯例,伊谷春降级调入特区,从西陇市重案队的刑警副大队长,变成了一个派出所二警区的普通警长。而父母最终的心愿,是让儿子下海,子承父业。但是,伊谷春对企业经营毫无兴趣,父母日益雄厚的经济实力,只是为他维护和强化了最纯粹的职业心态,使他超然于一般的权力之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收买得了他,也没有多大的法外情的空间。 交接时,语言形象的前警长就告诉他,二警区的十几名协警里,谁是“一把锤子”,谁是“一颗炸弹”,谁是“小弹珠”,谁是“秀才”,谁是“没有绣花的枕头”,介绍到辛小丰,前警长说,这是“一把风吹发断的快刀”。三十出头的辛小丰已经有七八年的协警警龄,他从分局成立协警大队就加入了,严格说,是成立协警大队的半个月后加入的。当时他还是夜夜渔舟大酒店的服务生。在上班途中,两名骑摩托的歹徒抢劫一个女人的包,他骑着破轻骑竟然冲了上去,撞倒了摩托,和有刀的对方扭打。两对一,辛小丰背上被划开了,白衬衫半身血红,吓坏了路人,竟然无人相助。但辛小丰死死扭住一个歹徒不放,危急时刻,一车体能训练的分局警察路过,整个中巴里的警察都冲了下来。车上的副局长,一看到辛小丰就满意了,现场问了几句话,当场打电话问他本来就认识的夜夜渔舟老板,老板得意地说这个员工已经不止一次见义勇为了。副局长就直接开口要人了。老板还不太舍得,说你新部队真缺人,我给你另找。没想到,局长说不要废话了,让他自己选吧。老板以为协警队当时两三百的薄薪,挖不走自己的人,但是,辛小丰竟然宁愿每月少两百多元,还真跟警察走了。 这一干就是七八年。现在,伊谷春来了。 在大家看来,辛小丰的目光澄明清亮,可是,奇怪的是,伊谷春有时在它的忽闪之间,却感到阴霾漫过,他定神看它,阴霾又立刻消散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伊谷春知道,这不是错觉。 任何案件,无论下手前的预析担忧,还是成功后的亢奋陶醉,或是失败的沮丧或事后诸葛亮漫谈,辛小丰从不混迹其中夸夸其谈。他永远是安静的、沉默的、充满效率的。他总是在一个角落抽着烟,抽过的烟头总被他慢慢捻磨。伊谷春发现,他根本不会让烟头在烟灰缸里揿熄,而总是把发红的烟头,在左手指头上直接捏灭。然后,连着发烫的烟头烟丝,用手指慢慢地捻磨着。直到烟头成为粉末。有些人故意拿他的手当烟灰缸使用,他也来者不拒,接过就捻。似乎,这使他很有快感。伊谷春觉得这个人的内心绝不像他的外表那么清俊。 伊谷春来报到的那天,在派出所门口暂住证宣传栏下,捡了一只因为皮肤病被弃的发抖小黄狗。他收养了它,叫它哈修。哈修发现,所里的人,只有伊谷春、辛小丰,还有食堂做饭的阿姨对它最好。所以,没事它总是跟着伊谷春或者辛小丰。伊谷春这边处理警务,旁边坐着狗,成为警所独特的风景。为此,来所里开会的局座,一惊之下,臭骂过伊谷春不像话,破坏警容警貌。伊谷春笑而不改。但是后来,上面一有人来,所长就会指令说,那狗!让辛小丰看着点,别惹老板生气!半年后,随着皮肤病的根治和长大,哈修成了一只精神的拉布拉多,而且自学成才,会闻吸毒者的味道,比尿检还准。只要哈修围着嗅嗅转个不停并起跳的家伙,基本都是吸毒者。十拿十稳。这样,哈修就获得了半个协警队员的地位。 忙碌了一天,但只要住协警宿舍,再辛苦,夜再深,辛小丰也会领着哈修到所旁边的木棉公园里奔跑。所以,半夜两点、三点,辛小丰和狗在公园散步或奔跑追逐,十分常见。有时,辛小丰不住协警宿舍,那么伊谷春也带着哈修这么干。这一点,他们两个很像。后来,辛小丰的活动规律被偷自行车的团伙掌握——之前有个月,他们被疯狂的辛小丰一人抓进去十九个人——那天半夜,五个家伙守候在槟榔林深处,一个人忽然撒网,网住哈修,其他一拥而上,暴揍辛小丰。幸好,值班的伊谷春随后溜达过来,辛小丰才没有被打死。但是,两个人和后来挣扎出网而加入战斗的哈修,都受了伤,伊谷春还伤得颇重。之后,辛小丰依然半夜遛狗,只是身上带了刀。但从此,只要伊谷春在,他都会和辛小丰一起出去。 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固然多,但两个人都不是太爱说话的人,有时说说狗,说说足球,说说台海局势,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样深谈。有一次,酒后,伊谷春问辛小丰,为什么还不结婚?辛小丰说,缘分不到吧。你呢?伊谷春说,错位了,我喜欢她,她爱别人,别人爱别人。而那个别人,却非我不嫁。这样大家都做不成。 两人都笑。私人话题的谈话,一般也就是这么几句就结束了。伊谷春并没有兴致说,那个让他一见钟情、至今难忘的姑娘,就是师傅的小女儿。也许因为她,师傅的一切,都让伊谷春难以忘怀,有着特别的光晕。 六 如果杨自道一直干到拂晓的5:40交班时间,他就把车加满油直接开到康乐新村,和白班司机你下我上地交接。康乐几乎就是个的士村,很多的士司机租住在那里,河南的、安徽的、东北的、江西的,大部分是两家人三家人合租一户两房或三房的一套,甚至有五六个的哥带着家眷分租楼中楼的,当然,都是毛坯房的那种。如果杨自道太累了,想凌晨两三点下班,他也要把车先开到康乐新村,停在白班司机的楼道附近,再走回家睡觉。缴车主的钱,只好等下午和白班交接的时候再付。 车主问杨自道为什么不住在康乐,交接班多方便。杨自道说,他从小路跑步到天界山也不过十几二十分钟,和自己兄弟合住惯了,又可以锻炼身体,再说那个房东也不错。实际上,杨自道撒谎了。他并不喜欢那个姓卓的房东。他和辛小丰住在这里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房东。原房东是个有海外关系的本地前阔佬,解放前和天界寺庙有过特别的历史渊源,才盖了这个两层的小石屋,是给他们家的女眷修行用的。解放后,这里一度荒草丛生。也许是要养房子吧,房东登报招租。由于偏僻,像是个修身练功的地方,没有什么赶路奔命的打工族看中,因此价格挺低。杨自道和辛小丰一看,却非常满意,立刻承租了下来。房东只愿给他们楼下一间朝南大主卧,一个简易老厨房兼卫生间。其他房间不开放。两人有点不满,但也没什么可说的。大半年前,卓生发也是以租客的身份进来的,他带着一条小狗,租住了二楼朝南的大主卧。就在杨自道和辛小丰屋子的正上方。两个月后,不知他和房东是怎么商量的,房东竟然把房子卖给了他。于是,卓生发成了他们的新房东。 在杨自道和辛小丰看来,除了那只叫小卓的狐狸狗,没有人喜欢这个男人,虽然他戴着眼镜,斯文整洁。那男人看人总是眼帘下垂,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你、跟你说话。用比觉的话说,视线低下为元气不足、缺乏自信、性格软弱的表现;男人雌视,定是心怀奸诈之辈。杨自道不时在半夜听到隐约低泣声,他猜是楼上卧室传来的,因为在这样的山上,不可能还有其他人。但辛小丰将信将疑。那还有谁在哭呢? 虽然讨厌这个东家,但他们都满意这个清净的环境。因为小卓,辛小丰对卓生发还比较客气,休息的时候,曾接受他的邀请,在院子里下过几次棋。但是,最激烈的冲突,也是在辛小丰和房东之间爆发的,那天辛小丰差点揍卓生发一顿。 之前,辛小丰和杨自道已经吵了一架。辛小丰回来住宿没有规律,但他的个人生活用品全部在天界山这里。本来,这个大卧房里,就只有两张老式小铁床,窗下是一张花梨木书案,但已经被他们拿来放置电视机。两张小床前面各有一个花梨木柜子,放置着两人的个人用品,也都没有上锁。辛小丰是发现自己的东西被人移动过,对杨自道发火的。 告诉过你!别老翻我东西!! 杨自道感到奇耻大辱:我再说一遍,我从不动你的东西!我也警告你!别他妈当了几天二腿子,就用这个口气跟我说话,我和你一样清楚——你他妈的是谁! 辛小丰怔了怔,哐地把一座台灯狠狠砸向窗外,灯泡在岩石上的三角梅丛中砰地四裂飞溅。房东卓生发闻声赶下楼,但越靠近他俩的门,他的脚步越轻。最后,他悄立在他们门前,不料,门突然大开,辛小丰冲了出来。辛小丰扭头看了一眼。卓生发大吃一惊。 屋里,杨自道大吼,没你的事!上去! 卓生发说,我要看看我家东西是不是被损坏了,这些,都快变成文物了,到时候,一条桌腿,比你们一条命都值钱,知道吗?以后你们兄弟打架,最好到院子里打。 杨自道吼,打坏了我赔! 辛小丰最终以职业的敏感和经验,判断是房东卓生发进了他们的屋子,偷看偷翻了他们的个人物品。兄弟俩很快释然。也正是那一次,杨自道才发现辛小丰有个奇怪得简直好笑的秘密本子。名片大小,像女孩子的通讯录一样。他非常在乎它。 当时,辛小丰是把一个旧传呼机压在这个小本子上,精确到边缘线,后来发现传呼机已经偏移原位很多了。而这个时间,杨自道在跑班。 杨自道到辛小丰床头看现场。一开始他也不明白辛小丰的剧烈反应是为什么。当时他顺手拿起小本子,辛小丰劈手夺过。杨自道发愣,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从来没有这么小家子气过。辛小丰忽然放弃了,把本子扔下,走开。他知道他是放弃保护的意思。本来出于自尊杨自道想不看,但后来好奇心战胜了他,他还是把它拿起。里面却没有一个电话号码,8191988,这个也不是号码。其他也并没有什么古怪稀奇的东西,一页写满了“正”字,六七个,再翻一页,还是六七个“正”字。总共就是五六页的东西,最后一个“正”字才写了一半。他脱口而出,是你抓的人吗? 辛小丰站在窗口,看着外面。听到杨自道问话,他转过身来,直眼看着杨自道。杨自道看到他眼眸里深渊一样的东西,简直让时光倒流。“8191988”像黑夜里的闪电一样,击中了杨自道。杨自道顿然明白了八分,他心头一阵发紧。 如果说有秘密,这大约就是一个秘密的通道口。房东是不可能明白的。 杨自道把本子放回去,里面还有一张塑封的照片,是他们三个人在厦门大学大门前的合影。三个人还都是少年郎,都没有笑,表情僵硬,站的姿态很随意,只有杨自道的眼睛像被风迷了。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是1988.8.25。多年的老照片了,三个人每人都有一张。 杨自道把床头柜的小抽屉收拾好,关好。他走到辛小丰身边,说,要不,明天出车,我给你带个小锁回来。我会帮你装好。辛小丰不置可否。 没想到,隔天上午,杨自道在屋子里装锁的时候,卓生发冲进来厉声制止。我说什么东西砰砰响!他说,租房协议写得清清楚楚!未经房东允许,房客不可以擅自改变室内物品状态!杨自道气得不知所措。卓生发说,一个小锁没有什么,可是,这些花梨木柜子,都是半个多世纪的宝贝了,让你们用就不错了,怎么可以不打招呼就野蛮破坏文物? 好,我现在跟你招呼一下,我们需要一个锁。 你住宾馆可不可以自己钻洞打锁?简直莫名其妙!有贵重物品,到银行保管箱存去!这里丢失,概不负责!卓生发猫腰察看被杨自道已经钻了一半的锁洞,气咻咻地说,这个月房租扣你一百。按规矩办! 辛小丰知道这事后,没有说什么,他看着杨自道钻了一半的锁眼,指骨捏得啪啪响。 大约之后的半个月,辛小丰有一次突然回到天界石屋,正好堵截了在他们屋子里摸索的卓生发。辛小丰劈手一掌过去,打得卓生发一直跌滑到杨自道床边,腰又因此被床沿撞了一下,卓生发疼得龇牙咧嘴,气都喘不上来。小卓暴跳如雷,要撕咬辛小丰的咽喉。辛小丰偏头冷冷地看小卓,小卓似乎想起来他们的友谊,眼神有点乱,身子也顿住了。 临出门,卓生发说,我不要你道歉,但是,到出租屋里了解安全情况,是房东的责任。看清楚了,这就是前房东移交我的钥匙。那时,他也一样有我楼上房间的钥匙——这是租房规矩! 第二章你为什么不结婚? 一 的哥杨自道是在家里看电视相声节目的时候,接到电话的。 明天带我去艾灸推拿好吗杨师傅?声音小心翼翼的,语速极慢,又格外发嗲,但马上你就感觉她是故意这么逗你的。一时想不起哪位顾客这么说话,杨自道愣了一下,随即,电话里传来hi——hihi——hi——的笑声,非常古怪,有点阴险又有点傻憨,无疑还是滑稽逗趣。但这个也是陌生的。你救了我就忘记了吗?我可记着你。 杨自道知道了,就是那个痛经吓人的小姑娘。如果还是去紫金服务站,那可是二三十块的不错生意。他说,明天几点? 9:00,你到我家楼下。杨自道说,能不能定两个时间,怕车上有客人,一时过不去。 女孩说,跟医生说好了。如果来不及,你提前告诉我。好吗? 杨自道说好的。他当然无法预知,一段煎熬心灵、噬咬灵魂的历史就这样露出端倪,也许,严格说起来,夜班那一个夜晚,他就不该救那个女孩。如果一切都是命运,杨自道后来觉得,命运再次对他露出了过分残忍的脸。 直到生命的最后终结,杨自道脑海里都会不时播放那个美好的序幕。走进这个磨难,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美丽上午,洒水车像铺地毯一样,在前面除尘开道,引他驶入干净湿润的筼筜大道。沿湖的大道两边的白色铸铁栅栏里,各色三角梅,像招呼人一样,拼命把一枝枝花条伸出护栏,香槟色的、蓝紫色的、玫瑰红的、雪白的,湖边的风一过,每一条枝条都在摇动:喂嘿,来啊!过来啊! 他刚驶近筼筜丽景门口,一个眉眼醒目的女孩,就像个滑过天空的调色板一样,向他的车飞翔而来。杨自道还没有伸头招呼,副驾座的门就被拉开,一条浅灰色的牛仔铅笔裤,连着一只灰粉相拼的球鞋,就踏了进来。她和半个月前判若两人,黄背心、蓝毛衣、灰色的手袋、浅橙色的太阳镜。一张绚丽朝气的脸,充满神佑的光辉。杨自道几乎不能直视。那个夜晚是黑白色的,而今天才看见彩色生动的真相。 是紫金医疗服务中心吗?杨自道开始掉头。 对呀。女孩看着杨自道——咦,你变啦! 开着车,杨自道能感到她在夸张地端详他,随即,一声叹息:那天晚上,我觉得你简直帅呆了,很非凡的老头。那个冷淡的表情、白色的头发,简直太酷了!怎么太阳底下,你就变得这么平凡普通啊!要不是你和你老婆打架的血痕还在,我都认不出是同一个人呐! 的哥杨自道被她批得有点不自在。但是,毕竟是萍水相逢,在见多识广的的哥眼里,太阳底下本来就没有多少值得动真气的事。所以,杨自道笑笑,真对不起,是我的错。 女孩hihi——hi——hi——故作阴险地长笑着,笑得很夸张,看来她以发出这样奇怪的笑声为乐。杨自道猜她十六七岁,后来才知道,她二十岁了。和一般女人不同,她言行表情夸张,而且不在乎你发现她的夸张,她要的就是与你同乐。她似乎把夸张演绎成了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她一字一句地念着的哥“上岗证”上的名字,并把那个简单过塑的证抽下来。杨自道做好准备,要挨骂,果然,女孩再次叹息,没想到啊,你的照片比你的人还要糟糕!怎么拍的呢,又丑又老,唔,看看,你看看这双假笑的眼睛,女孩把他的上岗证反面插在插台座上,还是转过身去吧,要不别人都不乐意上你的车—— 杨自道开始渐渐习惯她的漫画风格,他笑着,是,是,你批评得对,回去我就换照片。 女孩哈哈大笑,随后又换上hi——hihi——憨傻的滑稽笑声。杨自道也听明白了,前面是自然真笑,后面是捣鼓的自娱自乐。 一路驶去,两个人的语言风格,渐趋默契。没想到,刚进紫金大道,一只流浪狗从斜刺里狂奔出来,杨自道紧急刹车,他刹住了,但是后面一辆黑色蓝鸟却咚地撞了上来。杨自道扭头就看见:后车的仪表台上面,扔着一个醒目的警帽。麻烦大了。 女孩也反应很快:追尾,是他的错!全责! 杨自道边摸手机边对女孩说,要扯上老半天,你换车走吧,不收你车费了。女孩还没有开口,已经被冲过来的蓝鸟司机吓住,只见那怒发冲冠的人,咣地拉开杨自道的车门,一大脚就踹了进来。女孩尖叫。杨自道手机被踹掉,他发蒙着跳了出来。事实上,对方也正要把他拖出来。所以,他一出车子,蓝鸟司机和另一个同伴,就劈头盖脸地踢打过来:操你妈!你开!开什么烂车你开!碰瓷碰到老子头上!你他妈的坑新手坑惯了! 围观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的哥被踹得出手抵挡。蓝鸟司机突然就嗷地摔在车上。谁也没有看清他们是怎么打的。蓝鸟司机说,你再来!的哥杨自道再次被踹得跪跌在地。 年轻的女乘客怯生生的,迟迟疑疑地站到了他们中间。 的哥杨自道有点吃惊,因为她满脸严重的惊疑和害羞,和刚才一路的顽劣饶舌以及冷静的事故判断,完全判若两人,就像戴了个古怪面具,怎么看都透着滑稽和无助。她站到了他们正中间,很难为情地张开手臂,又把胳膊无助地放下……嗳,别打了吧……她一只手捂搓着耳朵,像是来背诵检讨的初中女生……嗳……那个,叔叔,这个师傅是躲避一条流浪狗,你才追尾了,要是保持安全距离就不会碰到了……嗳,我还要赶着看病呢……算了吧,叔叔,好不好…… 杨自道忽然想笑,这样大打出手的时刻,她怎么能生出这样的游戏心情。女孩越是庄重严肃,杨自道越是觉得滑稽搞笑。围观的人自然看不出来,一下就被她天真羞怯又认真的陈述迷住,大家嚷起来,喂,自己追尾,你们还打什么人哪?!有人说,已经报警了,真是,违章还敢欺负人。警察马上就到啦! 我就是警察!蓝鸟司机大吼一声,一指汽车。杨自道知道他是指警帽,但围观人不明就里,有人也明知故问,说,什么呀,警车在哪里呀?证件呢?警号多少?咦,警车违章也是违章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蓝鸟说,我操!虽不是正式警察,协警就不是警察了?耽误公务唯你们是问! 围观人哄堂大笑起来。蓝鸟司机的同伴居然也阵线不清地发笑,他克制地捅捅蓝鸟司机。的哥杨自道抱臂蹲着。 女孩眨巴着天真的眼睛,叔叔,算了吧……好不好嘛?我哥也是警察,我知道警察过来一趟也挺麻烦的。要不然,那个……嗳嗳……你们赔师傅两百五补漆就算了吧?交警来了,肯定不止啦,还要扣分,是吧? 众人说,两百五?太少!调个漆都不止两百! 众人说,**要扣分! 杨自道退开去,又看了两车相撞的位置。一个碗大的凹陷,漆脱落面积更大些,两百确实不够,但人家来头大,出租车贱,一些固定的小维修店便宜价便宜修,再说,只要没有大碍,没有一个的哥会一磕碰就去修的,等多了伤疤一起去更省些。 在看热闹人的谴责和起哄中,那个同伴从皮夹里抽出三百元,扔向杨自道,拉起蓝鸟司机走了。女孩帮杨自道捡起钱,大喜,说,喂,一起去医院啊! 两人进了的士,杨自道发动汽车。你怎么这么怕警察?女孩子语气正常地问。 开的士的谁爱招惹他们。 那是交警!其他警察又不管的士呀。再说,刚才那两个人,肯定是警察单位的后勤司机。绝不是正规军,你还那么怕。看上去真窝囊啊! 杨自道没有说话。 他们踹你那几脚,很重呢。 还好吧。谢谢你。你哥真是警察啊? 当然,一个很棒的警察!眼睛特毒,好人坏人,一看一个准!不过,他和他那帮神探同学,都很低调的,绝不是刚才那两个白痴的张狂样子。我哥很儒雅,真的。 的哥杨自道笑道,谢谢你。快到了。今天耽误你的事了,车费就免了。 嗬哼——乖哦!好吧,完了接我,一起算,我还要坐你的车回家! 二 尾巴拿着补网的小梭子,站在渔排的朝阳中。 她要帮老陈补一个她昨天看到的渔网破洞,因为今天是星期天,不用去海星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作业是,小朋友周末要帮大人做一件事。 多云的天,却异常的明亮,没有风,每家渔排上的发电风叶都不怎么转动。海平面像菠萝块一样一方方地轻轻晃动,二三十只白鹭整齐地站在阿鼎家的渔排网箱那里,站着,站着,有个别站累想飞的,就展翅飞了,但它们只在阿鼎家和比觉这边的上空潦草地转了转,就又落下来站到队伍里去了。圭母家渔排上有两只大狗,很卖力地撵白鹭。 比觉在小厨房切地瓜,煮地瓜稀饭。这是尾巴爱吃的。渔排的生活是艰苦的,每一天吃什么,完全看老板带过来什么菜,林老板最喜欢带包菜、土豆,一带带三五天的量,外加一条五花肉。也就是说,这样的食谱,要一吃好几天。大人吃多了都腻,尾巴从小胃口不振,所以,她不挑食,但是,你不叫她吃饭,她可以餐餐不饿,最多喝点酸奶吃点膨化食品。杨自道和辛小丰总是给她买很多。好在地瓜稀饭,再加点比觉自己腌制的萝卜皮,她还能多吃一点。 几个墨镜老外乘着白色小快艇,像一把拐弯的剪刀,远远地从海面上飞剪过来,溅起一路白色的弧形浪花。尾巴看着开心,向小游艇欢呼雀跃,挥舞鱼梭。老外看到了她,掉头减速向比觉的渔排而来,老远,一个银色长发的妇女向尾巴挥动棒球帽。尾巴高兴得跳脚,招手大呼,过来!过来! 游艇上的三个老外一起向尾巴挥着手,那个妇女生硬地说,你好—— 尾巴人来疯,大声喊,你好——老陈!老陈!——我喜欢你的船——老陈快来—— 几个老外拿着相机对着尾巴拍个不停,尾巴做鬼脸,开心得又是踢腿又是叉腰,老外笑着对她一直跷大拇指,尾巴更是得意,最后气喘吁吁地做起了幼儿园体操动作。两条狗,黑黑和黑黄,看这边热闹,也冲过来,冲到最靠近小游艇的网箱木架子边,使劲跳着身子叫。比觉一出来,有点瞠目。他原来还以为是海上派出所的巡逻艇,所以,也和老外挥了挥手。几个老外笑着加速离去。尾巴目送他们远去,十分失落,一下子蹲了下来,有点想哭的样子。 人家有事啊,比觉拍拍她的头,我们吃饭吧。 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上船玩一下呢?靠紧过来,拉我一下,我就能爬上去了。 你听不懂他们讲话,外国人也听不懂你的话。 懂啊,那个阿姨说你好呀。 还有呢? 还有等我上去再说呀。 比觉笑。小家伙拒绝吃饭。比觉哗哗几口吃了稀饭,就准备忙活去了。今天外海渔船要回来,要赶去买鱼食。那种一大方盘的冻鱼,普通水果刀大小的灰色的小鱼,一盘三十多元,一下子要买十多盘。多的送到岛上寄冻起来。不然鱼要挨饿。这些鱼食,不是天天有,所以,每一次渔船到,渔排的雇工都是你争我夺的一场战斗。 小家伙拿着鱼梭走到一堆没有清理的渔网面前,忽然,咚地,她把比觉忘记收起来的一大罐鱼药“呋喃西林”踢进网箱水中,紧跟着哗地,三个盛鱼食的塑料大方盘,也被尾巴故意踢下水。比觉吓得从屋内奔出,他以为小家伙发生了意外。一看这样,比觉大为恼火,过去就给了尾巴的屁股一巴掌。尾巴哇地哭了,边哭边喘。 比觉不理睬她。每个渔排人家都有一个叫“小机”的机帆小船。那是海上交通工具,就像陆地上的自行车。比觉刚发动小机,林老板的妻子海珠在别人的小机上,大呼小叫地开过来了,手里提着送来的菜。比觉熄了火,跃回渔排。小家伙还在那里胡乱踢着要补的渔网。海珠上来跟她打招呼,她噘着嘴巴不说话,又开始踢。 林老板每到周末,都会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到市里去喝茶打牌,有事就是海珠在海上跑。海珠送来的菜,明显比林老板花样多,像今天,塑料袋里就是油豆腐、肉丸、油麦菜、花蛤,还有一些带刺的青瓜、四季豆。 海珠问明尾巴生气的理由,拉过比觉到屋内,悄声说,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收废品的,还想领养尾巴,他老婆去幼儿园看过她了,喜欢得不得了。你现在再不给,孩子再大点,人家也不乐意要了。 你怎么老操心这事?比觉说,我没考虑过。 嗨呀,明显的,你一个大男人,带她不合适!船上也苦,夏天晒死、冬天冷死!她还这么小,又没有**,以后上学都是问题,你怎么办?你还要结婚的,拖个黑孩子,谁敢嫁给你?他们家来养,你要上岛看她也方便,孩子也舒服。赶紧下决心吧!一天天拖下去,你麻烦大了! 我没准备结婚啊。 屁话!你们男人我见多了! 尾巴不会去的。她从小在这里。我带她也越来越习惯了,再说,她市里还有两个爸爸,根本不同意。 他们管得着吗!都什么人啊!大傻瓜!你要糊涂过我也没办法!海珠在比觉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很重,比觉没敢叫,因为小家伙在外面。因为他没有反应,海珠又气得推了他一把,真是猪一样的东西!我这是为你好懂不懂! 海珠是一个比觉说不上来的女人,三十多岁。她对比慧夫妇还不错,还为他们的失踪掉了眼泪。爱哭泣,但很剽悍。林老板和她不仅吵架,有时还打架,打架时她敢动刀,林老板说,怕了怕了。说是这么说,林老板也确实是挨千刀的货,没那么安分老实,尤其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人也日益财大气粗,在外面应酬喝花酒,一夜不归也是常事。海珠怀疑他有人,可是毫无办法。因为有船有车的林老板的活动区域,早就远在岛外,甚至比市区更远。海珠和她的一家却祖辈都在岛上。实在寂寞了,海珠找比觉诉苦。海珠喜欢动手动脚。比觉觉得,这个过分寂寞的女人,有一天一定会对他动真的。对此,比觉从不期待也从不反感,虽然海珠动手动脚的力气里,总带着一种狠劲,这种狠,让比觉感到不安,但听天由命吧。海珠一直怂恿他把尾巴送掉,有时候,比觉觉得她不一定真是心疼孩子,也许她就是觉得尾巴妨碍了她。这样想的时候,比觉就很不舒服。 在比慧夫妇失踪、比觉接管渔排和尾巴之后不久,有一次他和杨自道、辛小丰三个人在外面,比觉说到有人想领养尾巴的事。阿道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却很诧异;辛小丰的眼睛像刀子般凌厉,嘴里却笑着,他说,我一直说你是个自私的家伙,还不承认吗? 比觉火了,我不是为自己!船上太苦,你看不到吗?!再说,这事轮不到你评价! 辛小丰冷笑。杨自道说,要不,等她上完幼儿园,把她接到我们这儿来? 谁带?辛小丰站了起来,一二年级的小孩上下学还要接送的!谁有时间?全他妈是白痴说话! 雇人!我出钱!比觉火冒三丈,他觉得辛小丰更自私。 你出钱?辛小丰哼了一声,你四五百块钱还不够你抽烟!你出钱! 比觉开着小机想,又是一年过去了,平心而论,阿道和小丰确实很疼爱尾巴,完全像一个尽心的父亲。尾巴上幼儿园的大名陈杨辛,是三个人一起起的,就是宣示他们都是孩子的父亲。这两年,大人孩子的感情一天天加深,无论是尾巴对他们,还是他们对尾巴。这一点,外人海珠是想不明白的。比觉扪心自问,一开始,他是害怕接养一个孩子的,他毫无思想准备。比慧夫妇一走,尾巴对他寸步不离,他的心里稍有一点不耐烦,尾巴就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孩子会站在他面前,很小心地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比觉受不了孩子的眼光。两年多过去了,现在,他舍不得别人把尾巴牵走,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就受不了。以后肯定有麻烦,但是算了,比觉想,走一步算一步,看老天安排吧。 出事的时候,比觉正好运了八大盘鱼食料回来。小机还没有靠近,就看到阿鼎家的雇工在比觉的渔排屋子前,猛烈挥手,神态惊惶严肃。黑黑和黑黄狂吠。 比觉赶紧靠上自家渔排,还没固定好小机,那雇工已经把用毯子包着的头发湿拉拉的尾巴抱了出来。赶紧去医院!掉海里去啦!不醒!那雇工本来就是大嗓门,比觉耳朵被震得丝丝耳鸣,感觉情况更加危急。不料,尾巴却在毯子里醒了过来,湿头湿脸的,看着比觉笑。比觉心里一松,顿时生气,吼道:怎么又不小心! 我小心了,尾巴说,突然太阳到眼睛里了,我才跌倒的…… 阿鼎家雇工指着圭母渔排上的狗,还好!它们马上跳下去救,但拖不上来,一只上一只下,大喊大叫,我才发现……不然你还有命? 烧两大壶水,抱着尾巴洗了头又快速洗了澡,比觉还是有点生气,但又隐隐有点担心,尾巴今年已经掉下去三次了,两个月前和年初,她都是滑进网箱里,这次居然掉进网箱外的海水里。太危险了。她总说她不是故意的,是头晕。为什么老说晕呢?还有喘,今年下半年以来,孩子动辄喘气,有时上岛去幼儿园她都央求比觉背她。一开始比觉不理她,甚至训斥她,她就只好自己走,走着走着,她就蹲了下来。 阿道和小丰认为是渔排上吃得太糟糕,孩子严重营养不良贫血所致,所以,他们每次来,不是带土鸡就是带活鳖、鹌鹑之类,但尾巴并不怎么爱吃,结果,还是三个爸爸自己大吃大喝。吃饱喝足他们又责怪比觉厨艺太差,尾巴也附和说所以我才不吃饭。比觉感到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知当爹又当妈的辛苦,指手画脚隔一两个月送孩子一堆礼物讨小孩欢心当然简单。现在,比觉越来越怀疑尾巴可能有其他毛病。 三 秋末冬初,天界山的夜,黑沉静谧,几声流星般的鸟鸣,给人以空虚无底的深渊感。整座山没有灯,山腰靠下,只有一座孤立的小石屋。山顶上,寺庙里的灯光,似乎总是在晚钟过后不久就熄灭,出家人都隐身在一片不可捉摸的深渊之中。 站在卧室窗前,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梢,卓生发努力眺望废旧铁轨延伸的全部远方,那是一带红黄紫不清的浑浊天光,那里就是车来人往的繁华市区了。每次从这里看过去,总觉得像一堆财宝在山坳里光怪陆离地发光,多少人在那里不夜奔忙啊。这个时候,卓生发就会感悟,红尘还真是红的呢,这样说起来,他就觉得自己很清净拔俗,小石屋也算是红尘的边缘地带了,再退一步就是空了。 石屋二楼卧室,一盏六片的宫灯型吊灯发出温润的暖光。屋子中间是一张棕白格子布铺的餐桌,卓生发和小卓面对面坐在餐桌旁。卓生发自己面前是一碗面;小卓的不锈钢盘子里有两块鸡蛋大的猪肚片,因为烫,小卓有点无从下口。卓生发想替小卓吹一下,刚伸手,小卓勃然低吼,一头戳在盘子上,赶紧下嘴。它自己咬咬吐吐,龇牙咧嘴地还是吃了,几乎没有怎么深咬,就囫囵地吞下了肚。 卓生发一声叹息:你怎么能理解生活呢?你的生活太潦草了。 卓生发把自己的面慢慢吃完了,小卓还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他,不时舔舔嘴巴。卓生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吃素了。他把空碗给小卓看,小卓马上用舌头把碗舔了个遍。卓生发替它侧转着碗,方便它舔。是不是,素的吧?从搬到这里,我就吃素了不是吗?我做到了。 卓生发伸了个懒腰,离开餐桌。突然他想起什么,走到床前的位置,像做俯卧撑一样,轻轻趴在地板上,他把耳朵贴着地板,贴了好一会。 一只发情的野猫,在石屋外面的什么地方,像英语老师教音标那样—o—e—o—e——一个音一个音不歇嘴地教。这样天地为教室的玄远声音,叫得人心里很空。卓生发一动不动地趴着。楼下的租客,今晚在屋子里,楼下有灯光。可能两个都在。年轻的那个,经常夜不归宿,而花白头的那个,如果是开白班车,傍晚起都在屋子。卓生发探听过,他总是没完没了地看电视、租看片子。如果是夜班,那么,傍晚起他就出门了。 从卓生发搬到这里租住的第一天,他就对这两个房客有异样的感觉。 好几次,卓生发从窗缝、门缝看到他的两个房客,在屋内面对面地抽烟,一支接一支,一抽半天,却一点人声都没有,屋内烟雾缭绕,不止沉闷,有时房客还会奇怪地受伤回来。他们从来不谈论自己。白头发的那个,照面的时候,会浮起非常礼貌的笑容,但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年轻的那个,即使面对面下棋,他也几乎不会和你有什么眼神交流。在和他们对视的眼神里,他接收到了熟悉和排斥力的微妙信息,尽管双方眼神的交接是非常短暂的。他惦记着那个眼神。而当对方知道卓生发买下这个房子时,两个租客都不约而同地再次出现了成色复杂的目光。那是很难隐藏的一瞬间。谁会喜爱这样的房子呢?半个世纪前,那个领着丫头在这里独居的有钱人家的女居士,和他们今天的心情肯定不相同。那么,现在,楼上楼下,选择这样的房子居住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共同点呢? 卓生发克制不住自己对楼下租客的好奇。 今天只有那个花白头在家,听得出,他在接电话。他把电视声音关掉了,可见电话很重要。卓生发听不到打电话那一方的话,但是,花白头的回答在他看来是很特别的。他把它列为质量不错的一次窃听。 楼下,杨自道斜躺在床上接着电话。电话是比觉打来的。 趁小丰不在,我和你商量一下。比觉说,昨天小家伙又跌进海里了——没事,一点事也没有——我是说,孩子身体真的太弱,也许上岸居住对她是合适的。冬天马上要来了,渔排上是非常寒冷的,板条屋里到处都是冷风,那种无处可藏的干冷,针一样往骨头里钻,岸上人是想象不到的。 你什么意思,直说好了! 老板娘说岛上那户人家,还是很想领养尾巴…… 我看她居心不良。 别胡扯好吗,她也是可怜尾巴。 你想抛弃小丫头! 不!不是抛弃!你别像小丰那样不理性…… 他怎么不理性?他已经把尾巴看成那个姑娘投胎转世,你看不出吗? 不就是正好生在那一天吗?所以我说他不理智。我不跟他谈就是因为这个。 你把尾巴给那个收破烂的,你问过小丫头没有? 还没问。她真上岛住了,我也会常去看她,给她讲故事带她玩,我们三个还是她实质上的父亲。 放屁!人家让你去骚扰吗?给了,就是没有她了! 两人都拿着电话,沉默着。 ……这么多年,我们三个总是在吵,总在互相伤害。比觉的声音像在风里轻轻晃动,阿道,大家都在受煎熬,为什么不能多一点耐心? 就是你他妈最容易发火……好,你说吧,我不说了你说。 我……真的很担心她是不是有病…… 所以,你想抛弃她,真他妈自私!浑蛋! 阿道! 什么都别说了!孩子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强扭的瓜不甜,你讨厌她她心里肯定知道!那么聪明的小丫头,我告诉你,她要是不愿离开你,才说明你是个好爸爸。 我不是她父亲! 是!说穿了,你他妈的任何时候都怕承担责任! 你难道和小丰一样是白痴吗?你为什么不结婚? 你又为什么不结婚?你为什么不结婚,就是我为什么不结婚!也就是小丰为什么不结婚!说这屁话干什么! 那好,算你还有理智。你听清楚了,你知道不结婚知道不要留尾巴害人,那么,这条尾巴我们能保护多久?陪多久?! 杨自道语塞。 卓生发的半个脸在地板上贴得冰凉,他换了另外一只耳朵贴地,却发现楼下静默无声,他以为是不是他换耳朵的时候,电话挂了,可是,电视的声音也没有恢复。小卓突然大叫一声,它终于看得不耐烦了。 卓生发连忙竖起食指嘘小卓,小卓拿前爪拨他脑袋,就在卓生发准备结束偷听爬起来时,楼下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声音平稳,不再像刚才那么咆哮。 也许我们离开的时候,她就能够自立了。 我去孤儿院看过那里的孩子,比觉说,很可怜的…… 卓生发使劲把耳朵贴紧地板,花白头的声音太低沉了,除了有些字眼,很多话听得越来越模糊。 这样吧,哪天你带她出来,我送你们先去大医院检查一下。给不给别人领养,还是再商量一下吧。你说得是有道理,但我舍不得,而小丰那人你知道,他肯定是不管不顾这些的,他认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阻拦。 电话结束了。再也没有声音了。卓生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一个小孩的问题。看来,楼下那个经常夜不归宿的家伙,跟这孩子也有关系。今天晚上,楼下的好像相当不高兴。到底说的是谁呢?什么人要被抛弃?——曾经死了个什么姑娘,又投胎转世回来了?——小孩?到底谁的小孩?——不结婚?都不结婚?楼下到底在说什么? 卓生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整个夜晚,楼下的电视机没有再响起来。房东很寂寞地摩擦着自己的耳朵,说,天冷了,唔,地板太冰,我们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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