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孔里的艺术 ——读罗伯·格利耶的《窥视者》 2000年6月9日《环球时报》刘恪 人类的窥视欲过去一直作为病态展示,在作品中窥视却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有一位老人在那里徘徊。在那个楼号、门牌不按顺序编码的街区,在巴黎西郊布洛涅森林旁的别墅里,他约会、写作、出游。他就是那位著名的新小说派的领袖———阿·罗伯·格利耶。 《窥视者》是格利耶1955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叙述的是一桩奸污谋杀幼女案。主人公马弟雅思去他童年生活过的海岛推销手表,上岛后他租一辆自行车去了一位水手的姐姐勒杜克太太家。他看到镜框里有一张照片很像自己少年时的女友维奥莱,那是这家13岁的小女雅克莲。但一家人都恶毒地咒骂小女孩为坏孩子。马弟雅思的手表没卖完,想回去却误了船点。他打算租房子住下来,却发现口袋里有早晨捡的绳子, 并少了3支烟。第二天渔民发现失踪的雅克莲的尸体躺在海草上,其女友推断为谋杀。马弟雅思去旧相识马力克家,听到一家人吵闹,认定儿子于连是杀人凶手,于连一声不吭只注视马弟雅思。马弟雅思又去案发地,于连在岩石后窥视,看见马弟雅思扔掉一件红毛衣及糖果纸,他虽目睹一切却没有告发。马弟雅思在推销了两天手表后回大陆去了。小说并没有一个如何奸污、如何杀人的过程,也没有法官、律师、证人的辩论与评判,简单说不构成一个探索和侦破的故事,不具备人物、情节、悬念、侦破等矛盾冲突的戏剧因素,上面所归纳的故事只不过是散落在大量详细的事物描写中的碎片。 格利耶采取的是反传统的零度写作原则,它是一种冷峻的中立客观而不带情感色彩的叙述方式,它让生活事件与人物完全中性地裸露自身,使之成为一幅具有凝固效果的静物画, 告诉你客观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不需要我们进行主观评判。在《重现的镜子》中,格利耶说:“新就是要把织物变得如青铜般坚实的一种毫无希望的企图。”《窥视者》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操作摄像机式的毫无遗漏的叙述。作者善于在强烈光照之下定格、静止来取得特写效果,这一切都在视觉上运动,你看到的大海,它不仅有蓝色、海鸥、礁石、船帆,更重要的是用放大镜观察的细部如船板凹槽,帆布缝隙的连接,海浪的水珠,飞鸟翱翔的角度变化,总之要极尽详细,包括测量出形体尺寸,手表准确的差价,小麻绳的质地与扭结方式,一切事物在其细部体现它坚固的青铜般的质地。格利耶严格地只写看得见的东西,而且是以生物学家、统计学家、建筑师那样的观察方式把海岛码头、防波堤、街道房屋拼贴为一组雕塑群。小说中人物关系也是机械木偶式的联结,无法分析人物心理情感及动机。在文字上尽量剔除形容词、判断语及情感倾向,使目击者感受到纯粹物质的形态与力量。 80年代中期我在宜昌一间临江的旧房里读《窥视者》,那夕阳酱黄色的光线让我难辨格利耶的真面目,认为他是一个琐碎事物的考古者,青年人实在难以忍受那种细碎无遗的街景房屋,海上风物的不断重复,但他给我日后的启发是个人观察越细越好。作为艺术家一定要积累大量的观察细节,否则你会对事物的质感麻木,后来我也爱这种显微镜下的观察方式,你不要以为这是事物的临摹,那里也充满了想象,充满了对纯粹物质的精细想象,同时加强了对事物质量的凸现。这也是在检验一个艺术家的观察天赋。 《窥视者》是一种锁孔的艺术。锁孔是把整体遮蔽而观察局部、扩展想象其他部分的艺术,锁孔可以探幽入微,盯住一个局部长久地注视,直到原物的变形。锁孔艺术还是人类心灵隐秘欲望的不易被发觉的渠道,它可以透视那些从来不为人道的细微末节的隐秘。人类这种窥视欲过去一直作为病态展示,在作品中窥视却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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