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鬼文学 作者:堪隐 一 吾乡土语有:“七月半,鬼乱窜”之说,当此中元不佳之节,因为有闰月的关系,立秋以后,顿觉凉爽。尤其晚上有时候电灯一灭,所感触的,只是萤光点点,虫声唧唧,真使人容易联想到“鬼间世”的境界。并且中元谈鬼,在心情与意境上虽然都很自然,但是所害怕的,就是自己须特别谨慎,万一不幸,遂会成为甚么“语谶”。所以在家乡时,每逢“鬼乱窜”的季节,总想作一篇“ 都城游记”,未敢轻易提笔,近来因常读笔记小说,又想起作这个题目——鬼文学与鬼音乐,但是一提笔,打心里就有些发怵,腻味。理由很简单,因为积极的求福,即不可得,则消极的免灾,总是应该。这回算是鼓起十二分勇气,不顾一切,谶就谶吧。 自来中国的鬼,大半与“秋”与“夜”有密切关系,好像秋与夜在时间空间上便是鬼的舞台世界。譬如在春天,“芍药开,牡丹放”,莺飞草长,这时候只准有仙(如花神之类)不许有鬼的。同时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许可以鬼形出现,否则岂不是“白昼见鬼”,还成何世界。从这两个点很细微的规定,便可看出中国的文学,美学,哲学等的大道理,盖前者是在欣赏美术的气氛里,不能大杀风景;后者提对有诗意的事物,须要蕴蓄,幽默,不可过于暴露。于是鬼的人生与其活动,便只能在夜间,尤其是秋夜。 这种规定,是很对的,不仅古今来一致承认,演成风俗。即是鬼的本身,亦无可反对。鬼本是凄凉幽怨的代表者,秋天气一切,大多数都是它的象征,如欧阳子的《秋声赋》,我以为直可改为“鬼声赋”。因为大自然给与我们的变化太大而深刻了,最显著的,太阳的光焰已由红色变为灰白,卖果子干车上的“冰盏儿”,叮当的节奏,也于清脆声中带来的凉意,一般冷食店,前几天的热闹忙碌,亦被秋风秋雨洗刷净尽,立显着无精打采的神气。偶尔闲步到四牌楼南,堆成累累的西瓜摊侧,发现落花生已经上市,花生的体积与西瓜比较,可以说不成比例,但小的花生反给大的西瓜一种威胁。再回首北望,见大街两旁货摊上所燃的油灯,发出闪烁的青光,照着不大清楚的人影,天街之夜,已明白的表现出秋之景色。无论自然的和人为的,都好像是由热烈繁华转变成冷淡寂寞,从光明的阳面,渐趋于幽暗的阴面,这虽然不能说就是鬼气,但“鬼境界”的产生,除了宗教迷信等重大问题外,恐怕在时令的感触上也是很重要的。并且从来凡描写秋景的文学,无论诗文,越是好的便越带着浓厚的鬼的色彩,于是“鬼文学”也就由此产生,这实在是很有趣味的问题。 二 所谓鬼文学,也就是人文学,不过借鬼的环境,发挥自己的幽怨孤愤。说到这里,鬼的意义虽然不似神的庄严,惟较比来得深刻,富有幽趣。同时鬼神两个字,联属成一名词,无疑是神应居前鬼应在后,乃普通都称“鬼神”,我想除了字首的平仄外,还有印象底深浅问题。本来古人说神所凭依,完全是一种信仰想像,所以“祭神如神在”“如”字最要紧,仿佛是一位“聪明正直”无有形体的人。而他在空间时间上,毫无限制,越是普遍,就愈平淡无奇而不深刻。鬼则不然,它的极浓厚的色彩,并且自来的传说,是人死为鬼,鬼既是人变的,也可以说是人的又一面,于是与人便发生最密切的关系,在时间空间上,又有特别的规定,而这个规定,却是人鬼心气相通的桥梁,因此鬼在人的心目中,更显得尖税形体化,比“如”与“仿佛”又进一层。且秋占一年四季的四分之一,夜晚又占每天二十四小时的一半,于是人的心情,至少有一半时间,是生活在鬼的境界里。再遇到悲观消极,或个人途程上发生什么变故,更易引起萧条之感,把它写出来,便是一片秋声,纯然是准鬼文学。我们今日所看见的,关于扶乩的诗文很多,也可以称之为“神文学”,或“神品”(即神之作品简称),但总不如鬼文学引人注意。而鬼文学有专家专集,盛行人间,神文学似乎还没有。关于这一点,是研究宗教哲学与夫社会风俗的学者,应该注意的。 有好些东西表面颇带鬼气,而内容并不尽然的,如《夜雨秋灯录》,《雨窗消意录》,《秋灯丛话》等,有时虽也讲到鬼,但不能称之为鬼文学,仅不过由书名的秋字雨字,感到有点阴森。倒是《聊斋志异》与《谐铎》等几部书,成为一致公认的鬼文学名著,尤其是《聊斋》,因为它的句法整炼清新,脍炙人口,差不多成了鬼文学的标准著作,比较早一点如宋人著的《鬼董》等,反倒其名不彰,无人知道。中国几部著名小说,我尝以为应该学古人三余四余的分期来读,如春天读《红楼梦》,更显富贵繁华,夏天读《水浒传》,痛快淋漓,秋天读《聊斋》,清凄萧索,诚如前贤所咏,在豆棚瓜架底下,听秋坟鬼唱,亦幽默隽永之至也。惟冬天想不出合适的办法,不知道《儒林外史》的科场掌故,斗方名流,是否宜于围炉闲话?这中间最适宜的,恐怕还是秋夜读《聊斋》吧。虽然不免有女鬼搴帷而入,也决不害怕。因为如“连锁”,“晚霞”等绝色女子,都是我们梦想不到求之不得的,何况她们只是痴爱“相公”,绝不害人。连白蛇对许大官人现原形吓唬他的危险都没有,这是何等便宜?所以有好些人看《聊斋》的副作用,大都以“某生”或“相公”自居,无宁说是“心弦正跳动着”诚恳的期待她们来“搴帷”。 三 蒲老先生的《聊斋志异》,有几篇写鬼的确实不错,虽然结构平凡,离不了某生在古庙读书,或借宿于荒郊茅舍等俗套,但他的文字简净,情绪缠绵,故能引人入胜,发生美感。我们只看学他笔调的有多少,学来学去,所得的仅是两个字的考语:“恶札”。唐李贺人称之为“鬼诗人”,与蒲氏都可说是鬼文学专家,其他关于鬼的专书,有《谐铎》、《锺馗传》等虽然写鬼,而旨在讽刺,词类寓言,均不如《志异》有文学价值,一般人只以奇书视之,流行也不甚广。而《聊斋》一出,大家传抄,风行一时,数百年来,它的板本和评点批校,不知道有若干种,这完全是它自身的力量。古人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于此更足证明。不过要找一部鬼底纯文学,就现在说,还没有发现。 《聊斋》能够盛行,固然是他的笔墨好,一点不算侥幸,而短篇的有趣故事,容易阅读记忆,恐怕也是受人欢迎的因素吧。我以为最主要的原因,还得归功于“人鬼恋爱”的别致希奇。本来人性是好奇的,中国人又都是多情种子,对于罗曼斯的故事,那能不三复斯文。所以说狐谈鬼已经认为有趣,又在家庭专制男女行动不自由的礼教下,竟能看到人鬼交欢婚烟自由,这正是大众心情的发泄,焉得不一致爱护。于是《聊斋》便成为家喻户晓的著作,而鬼文学也由片段扩展到具体化。 但是《聊斋》是部故事小说,也不完全谈鬼,鬼故事只占三分之一,记人鬼恋爱的又不过一二十篇。惟全书的精华,差不多都在这几十篇鬼恋上,因此便以大家爱读的这几篇作全书代表。其实真正称得起鬼文学作品的,近世才被发现的张南庄的《何典》,倒是可算为正统派,因为他是长篇大作,无论人名与内容,都是鬼说鬼话,没有丝毫人的气味参杂其间,文字也极清新,同时又可称为方言文学。不过这部书的运气,不算太亨通,第一次申报馆印后,没有引起人的注意,后来书局又把它翻印,虽然得到少数文学家的欣赏,但没有深入人间,近来这部书已不大看见了。论其本身价值,实是鬼文学的唯一作品,而它的运气没有《聊斋》好,虽然一个文言,一个土语,不能相提并论,在传播的条件上,恐怕正和《聊斋》相反。第一它是长篇章回连续体,不如《聊斋》短故事精彩。第二用方言太多,看的时候须用脑筋想,不能一气读下,而不懂南方土语的,便不感觉兴趣。第三它着重于社会情态,关于罗曼斯的故事太少,没有什么可歌可泣,教人看了同情,入迷睡不着的地方。我不知道所举的这几个理由对不对,但这部杰构昙花一现的被埋没,则系事实。我们从鬼文学的立场,对此只有惋惜,只好说句有幸有不幸而已。于此更可见男女之事大矣哉,被欢迎的电影片,总是爱情的,大家爱读的小说,也是恋爱的居多,名著如《红楼梦》,《西厢记》,《长生殿》等,吸引人的都是女主角,《聊斋》便能利用这一点,所以明知鬼也欢迎。《何典》里虽也有雌鬼,臭花娘,豆腐西施,畔房小姐等女性,但不免滥污而不名贵,大家对于她们,也就不那么欢迎崇拜,何况又夹些黑漆大头鬼,青胖大头鬼等来吓唬人,觉得讨厌而远之了。写至此使我们不能不佩服《三国志演义》,《儒林外史》诸书的作者,一点不借重女性,一样受人欢迎,这本事可称不小。 四 《聊斋》的短篇鬼故事,以清新笔调,达悱恻柔情,即与西洋文学如短篇小说选之类比较,也颇说得过去。除了描写情景的记事文外,还有许多韵文,亦是借鬼的身世,作为幽唱。其中不无佳句,有的亦有所本,如“连琐”一段云: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阑秉烛,忽墙外有人吟曰:“元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反复吟诵,其声哀楚。杨隔墙续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补贴单寒月上时。”连琐自云:“九泉荒野,孤寂如鹜,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这首诗最为阅者所喜读,王渔洋先生亦批云:“孤寂如鹜,幽恨如绵,十四字已是写足,续句持发其余意耳。”老实说:这首诗论词句并不见得怎样妙,它的好处就是能够十足表现鬼气。同时此诗亦有所本,元蒋子正《山房随笔》云:“直北某州有道君题壁一诗曰: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不仅词句差不多,韵也一样,首二句几乎完全相同。不过在意思方面,易游子思归为孤魂幽恨,且改句确较原诗深刻,这正是蒲先生的文学天才。又“公孙九娘”篇,她自杀后,“枕上追述往事,乃占两绝云: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状染旧罗裙。”这两首诗实在平平,若用旧日批文章的笔法,只能得清顺,平淡等中下考语,较之连琐小姐所作,有气而无神者,更觉索然寡味,末两句尤显粗俗。又“田子成”篇有四句云:“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此诗虽不算精彩,词气还联贯,较九娘的诗,又高明多矣。但与《山房随笔》所述的题壁诗,也多少有点相似。由于《聊斋》里狐鬼所做的诗词,可以看出蒲先生是不大长于诗的,至少可以说他的有韵文,远不如他的记事散文深刻清丽,劲气内敛。还有如:“黄昏谢却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恨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一首,也是大家喜欢爱读的,我想可取的,恐怕仍然在它的鬼气浓郁。所以爱这几首诗的,不见得是诗的本身如何好,而是在留恋这故事,或者是爱这作诗的人,都算是“推爱”的意思。 但蒲先生不只是文笔好,并且是懂得鬼幽默的,在全书中随处可见,最显著的,是对“黄九郎”的判词。最自然的,是嘲笑华而这实的别字先生。其写“嘉平公子”风仪秀美,赴郡应试,鬼佳人与他联句,吟了“凄风冷雨满江城”后,他便接不下去,末了连开个菜单还写别字。鬼佳人书其后云:“何事可浪(恨),花菽(椒)生江(姜),有婿如此,不如为娼。”蒲先生必有所见,乃借题发挥,自然幽默可喜。因为菜蔬的名字,有许多是不好写,至今还有念书人写不上来的,而辣椒茄子葱韭等俗字,常常记不起来,所谓:“秀才提笔忘了字”,此我夫子所以有“多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之训也。 五 鬼诗应以凄凉新颖为主,而以冷隽者为上,若是女鬼,更应加上幽怨。也同画鬼一样,好作而又难作。古人诗文中,颇有只词片句切合鬼景者,亦有整篇的鬼文字,我想有人来辑一部“鬼文学选”,或是从古人作品中,摘抄成一部“鬼诗集句”,倒是一作有兴趣的事。不过此举,还没有人作过,较比创造的为难,我们常见的,只是些举例,尚未有集大成者。如沙鸥《一叶轩漫笔》云:“‘爷娘送我青枫根,不见青枫几时落,当日刺绣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者。’此鬼诗之凄切者。‘旧时衣服尽云霞,不到还乡不是家,今日楼台浑不识,只余古木记年华’。此鬼诗之感慨者。‘柳色青青草色黄,漫漫何处是家乡,山枭啼罢五更冷,趁月归来夜有霜。’此鬼诗之萧瑟者。‘淡云微雨草萋萋,古木参天谢豹啼,绕过平桥人不见,落花流水自东西。’此鬼诗之幽隽者。”又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卷四云:“‘流水涓涓芹努牙,织鸟西飞客还家,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此鬼诗中之最峭者。‘盘塘江上是儿家,郎若游时来吃茶,黄土覆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樱花。’此鬼诗中之最逸者。又姚古芬丈尝诵其江南杨姓友人鬼春词句云:”数点鬼灯移岸近,夜深苏小踏青归‘。设想幽绝。“又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二云:”吴人吕文兆熊三十年旧交也,性情孤冷,举止怪僻。一夕席间,吕举一令,各诵鬼诗,如:“下有百年人,长眠不觉晓’。‘自怜长夜客,泉路以为家’。‘寒食何人奠一卮,骷髅戴土生春草’。‘自去自来人不知,归时惟对空山月’。‘西山一梦何年觉,明月堂前不见人’之类。余后举明人焰口诗:”有身无首知是谁,寒风偏射刀伤处‘。吕拍案叫绝,以为驾长吉而上之。好尚如此,其人可知。“又董含《三冈识略》卷二云:”黄生雪芳老儒也。家贫寓横雪之萧寺。一日薄暮独步林麓间,见一客幅巾揖生坐石上,相与议论古今,吐辞清雅。谓曰:闻君善诗,仆偶得一绝,愿奉闻可乎?遂郎吟曰:“山花不复春, 雾滴如雨,寂寞青松根,鸟啼墓门树。’生惊起曰:何乃似鬼语耶?回顾忽不见,怅然而返。”在上面这几条里,很有几联好的,惟有身无首一联,虽是清新佳句,不免过于冷隽,冷得人毛发悚然。总之还是以女鬼的作品,显得有致,如不梁氏称为“设想幽绝”者,诚属鬼诗上乘,因写春景中的鬼事,很难着笔的。又笔记小说中关于鬼文学的记载,虽然很多,但多流于庸俗,至女鬼的艳体诗,更是恶劣不堪,求其超逸隽永者,实在太少,以其与普通吟咏不同,必须深进一层,始显新奇也。 上面这些,都是借鬼的立场说话,还有以第三者来作鬼诗的。“唐人谓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艳,李贺为鬼才绝。”(见宋吴 《五总志》)李贺虽以鬼诗著名,在他的诗文集中,咏鬼而精绝的也不多见。《三冈识略》卷三云:“季黄门开生以直言遣戍,匹马出关。虽远徙穷边,声望益著,所为诗多悲歌慷慨。尝送友人入土云:”重关不禁旅魂过,梦晨看君渡塞河,白日总悲生事少,黄泉翻羡故人多,荒坟怪鸟啼松柏,废苑寒云锁薜萝,未遂首丘须浅葬,好留枯骨待恩波。‘末二句竟成诗谶云。“鬼诗的取材,大抵如此。其景物对象,大皆属于秋冬夜雨,其难处是以人的心思来刻划鬼的情致。所以古今来的名作,浩如烟海,关于鬼的则极寥寥,也即在气味环境种种,究竟与人不完全相同,尽管人的生活鬼化,鬼的生活人化,俗话说:”阴阳相隔纸一层“,但终有一张纸的距离,因此人的代笔,总是有点困难,不大好着色的。 六 所以作鬼诗文,必须先有鬼的情感,老实说:鬼文学便是近来所称的颓废派。把一切事物都看成悲观,加上秋的色彩。本来文人的心情,不是悲观,便是旷达,再遭遇到不如意事,自然即走上颓废一途,对于宇宙一切,都不感觉兴趣。其表现于文字的,便是感时,伤逝,悲秋,叹穷等,因为从前只有这些题目,可说是鬼文学的支流。脑筋较活动,愤慨又深的,便进一步干脆把自己当作还没有断气的活死人——鬼,或是借鬼的立场发泄幽恨。可惜前人只在几个旧题目上打转,没有注意开辟新路,或者是因为忌讳,不愿意说鬼话,即有所作也是以寄托与寓言出之。因此今日所看见的,多系断句零词,称为鬼才的李贺,整篇的文字也很少,即是明证。若老早就时兴以鬼景为对象的题目,必定还有许多更好的作品。现在我们谈鬼文学,深感觉到材料缺乏,这实是文学上一大遗憾。因为无论作诗作文,题材的关系,亦极重要。并且鬼的方面很多,涵义甚广,幽暗而凄凉,实是文学上最妙的题目,若是黄花幼鬼,芳草孤魂,则可发挥的更多。我以为鬼的文学,是应该把以前所谓寄托,寓言的范围扩大。 我们读古诗,关于鬼的句子很多,但绝少有整首的,诚属可惜。后人尝有把它集起来的,如:“云飞雨散知何处,天上人间两涉茫。”“归目并随回雁尽,离魂潜逐杜鹃飞”。“艳骨已成兰麝土,蓬门未识绮罗香”。又集成绝句的,有:“形容变尽语音存,地迥难招自古魂,今日独经歌舞地,娟娟霜月冷侵门”。“雨尽香魂吊书客,夜深灯火上樊楼,明月易低人易散,寒鸦飞尽人水悠悠”。“起看天地色凄凉,尘梦那知鹤梦长,血汗游魂归不得,新坟空葬旧衣裳”。不管原来的句子怎么好,集的人怎样博,总觉得勉强杂凑,有形体而无精神。这也是集句的先天缺陷,不只关于鬼景,特鬼诗尤难集耳。 因为从前人尚迷信,忌讳更多,凡是作文,连不祥的语句都禁出口,何况鬼语?在年轻人的作品中,尤其忌讳丧气话,和衰颓论调。本来这是关系一生的荣枯,岂是闹着玩儿的!不仅自己不敢,即师友也不许,所以李先生得“鬼才”的尊号,不见得纯粹是种荣誉,多少带点讥讽。当我小的时候,还受过这种教训,不用再往早说了。金元裕之《续夷坚志》卷一云:“杨敬行昼眠诗云:”身如蝉蜕一榻上,梦逐杨花千里飞‘。真鬼语,何谶之有!“又王渔洋《香祖笔记》卷三云:”范德机尝得十字云:“雨止修竹间,流萤夜深至’。既复曰:语太幽殆类鬼作。”由此两事,杨诗有“蝉蜕”二字,还可说不大吉祥,至于范诗,只是字面与意境稍为幽而已。乃元氏对于杨不胜惋惜,加以斥责,范氏则觉悟尚早,大有悔改之意。杨范两君以后是不是短命,或者因口出不祥,竟遭意外,现在不得而知。惟自来文人,已将此种忌讳,演成风气,则是古今一致,虽通儒亦所不免。于是鬼景诗的少见,也就不必另求原因,除了游戏之作外,在自己既未便以生命为儿戏,在别人亦以带鬼气而远之。否则便被视为孤僻怪物,而加以“好尚如此,其人可知”的评判。 七 因此关系,就从前环境言,真正全部的鬼文学,是很难产生。沈氏《谐铎》虽然谈鬼,但寓言八九,文字清新尖刻,似《聊斋》而文不逮,所以也未享大名。其“虫书”一篇,有“冥中八景诗”,纯系鬼趣,题目颇新颖,诗亦间有佳句,要可见作者思想。“鬼门关望月”云:“灰尽罗衫夜不温,亭亭碧月照离魂,满身风露浑难著,却怪梨花尚有痕。”又“奈河桥春泛”云:“泪滴烟波别恨长,也催双桨出横塘,桃花莫逐春流去,怕到人间魅阮郎。”又“望乡台晚眺”云:“六曲栏干何处凭,夕阳台阁势 ,始知身似秋来燕,飞过琼楼十二层。”又“孟婆庄小饮”云:“月夜魂归玉佩摇,解来炉畔换香醑,可怜寒食潇潇雨,麦饭前头带泪浇。”又“恶狗村踏青”云:“金铃小犬水声间,罗袜无尘任往还,女伴相邀斗芳草,春光不度鬼门关。”其余三首,是“剥皮亭纳凉”,“血污池垂钓”,“点鬼坛饭僧”等。这些诗除了讽刺外,无大可取。题目虽然有趣,末后几首,未免有点血忽嗤啦,使人读了有痛而不快之感,也就不再抄录。这种文章,虽是鬼派正宗,可惜没有多少文学意味。《聊斋》以后的此类文字,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出于讥讽,寓言,借鬼的立场,写鬼生活,但是好的很少,只可笱为鬼文章,而不足称鬼文学。再则便是借女鬼作的艳体诗,无论出于何种方式,大半都是无聊无味,甚而至于令人讨厌。这路作品并且甚多,瞿 《剪灯新语》,便是一例。倒不如古诗零句,如:“树底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浪迹丛谈》还觉得风韵可诵。 至于鬼文学少的原因,固然描写鬼情与代达鬼的心境、情感,全是很不容易的。而自来诗家文人,对于鬼神,不是敬而远之,便是有所忌讳,不愿随便自由的写。即有不迷信的所谓狂妄之士,或因为修养造诣不够,又难写好,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于是鬼文学的遗产,便显得少而又少了。 上面已经说过,关于秋与夜的作品,都可算鬼文学的支流,所谓夜雨秋灯,夕阳明来,也就是鬼的环境。古人说“妖由人兴”,人生途上的凄苦,即是鬼景最好的写照。近来因为秋风秋雨的袭人,树影虫声的暗示,深感悟到人生的那一面,梦与鬼的滋味。我很后悔不会做旧体诗,不然,如鬼门关,望乡台,孟婆庄,奈何桥等,都是极有趣致的题目,可惜《谐铎》的冥中景,没有作好,不能使我们满意。 还有准鬼文学,如将死的别诗,及遗文,与夫挽诗挽联等,异日有暇,我还想作一篇“人鬼文学”。不过又因为材料太多,选择起来更为费事。 本来原是打算写一篇“鬼文学与鬼音乐”,但是拉杂写来,已经不少。所以“鬼音乐”只好留待“再续”,且听下回分解。老与鬼打交道,套近乎,总不是好事。得罢休时且罢休,口里嚷嚷不忌讳不行,一看与鬼最有关系的文件——讣文,满纸的老幼,孤哀,不由得您不搁笔。 一九四四年十月,《艺文杂志》第二卷第十期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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