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看法 作者:针 在渐暗的天色里,读林语堂《言志篇》,他的理想是一间自己的书房,几位知心友,善烧清菜的厨子,几本明人小品,一位了解其个性的夫人等等。我扫了一遍,发现缺了至关重要的一项,便是洁净的厕所。 抽水马桶是西方人的发明,响亮得不近人情。按林先生颇具前明遗风的品性,他的厕所应该是谷崎润一郎赞美过的日本厕所。在京都奈良的寺院里,厕所都是旧式的,大都设置于远离堂屋的那种青叶扶疏、苔藓鲜润的植物茂密之处,沿着走廊可以到达。厕所阴暗而扫除清洁,便池里填满青青的杉树叶子,不仅悦目,而且不出一点声响。这种厕所大约是文人的最高梦想了。宋人欧阳修说他读书得力于“三上”:曰马上,曰轿上,曰厕上。他的厕所想必更近于日本的这种古风厕所,也比晋代舞阳公主家的厕所干净。据《世说新语》记载,舞阳公主家的厕所,有一漆箱,内置干枣,不为食用,是塞鼻的——由此可从一个侧面看出,在中国,即使王谢堂前燕,也不免要到臭烘烘的地方出恭的。 中国厕所的臭,是很著名的,据说海外游客曾对国内厕所有过四字箴言:“一闻二跳三哭四叫”。还有两句名诗可作佐证:“板侧尿流急,坑深粪落迟。”在四川出过野恭的朋友想必有所体会。但四川也有特例,如九塞沟使用的无水环保厕所,既干净又无味。又如稻城亚丁的冲古寺,夜雨洒扫着石板路和木头房子,满坡青绿的树,这就颇具古风了。 印象里另一处具古风的厕所在温州丽水古街的民居,帘子后一口缸便是厕所了。厕所外是春光明媚的菜园子,蝶追蜂逐,生机无限。我们自然可以明白为何这简陋的厕所竟然丝毫不臭。余华曾拿过这种缸说事儿。在《活着》里,老地主像鸟一样用脚趾勾着缸沿出恭,伴以嗷嗷大叫,成为村里一大风景。这个意象有一种奇妙的效果,一种令读书人羡慕的粗野、放肆和生命力。 其实厕所只是材质不同,本质上应该是相同的,是人赋予了它等级与内容。初中生一学英语,便爱以“WC”代称,以为雅了,其实这个缩写的全称是“watercloset”,和中文的“茅房”差不多,真正雅的说法是“toilet”,类同现在所称的“洗手间”,而派生出来的“toiletwater ”指的是化妆水、花露水,“toilettable ”指的是梳妆台,和厕所相差甚远。中国人也玩过类似的语言游戏。天子被称为“龙子”,而“虎子”却等级大降,专称皇帝的马桶。这个名称源于传说中的万兽之王,以老虎要张大嘴巴承接它的便溺而得名,这是何等威风!而“解手”这词则源于被押解的囚犯需开枷办事的缘故。此外还有“出恭、更衣、净手、如厕、水火、登东”等等委婉的说法。在皇宫,专管这事的官儿叫“伺中”。这腌[ 月赞] 官儿等级还不低,《水浒》里大相国寺中,管东厕的“净头”比管菜园子的“菜头”等级要高一头,鲁智深若不是打将了出去,积些功德,年月一到,守厕大军中增一花和尚也是可能的。 在中国哲学史上,厕所竟也功不可没。李斯是法家的创始人之一,也是儒家的叛徒。他在解手时见到偷粪之鼠又瘦又小,见人则纷纷躲避,十分可怜;后来他偶然见到了米仓之鼠,不仅丰硕肥大,看见人来,不但不避,反而瞪大眼睛,神气得很。李斯因而长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类,在所自处耳!”决定周游列国,求取功名富贵。最后终于傍上秦始皇,虽惨淡收场,也算成就了一家之言。而喜欢王小波的朋友也一定记得,他的小说与杂文至少有一小半的篇目提到过粪与厕所。有人称王小波的幽默是“佛头看粪”式的,这评价颇为经典,看王小波的文章,确实能从极俗中看出大道理来。举个有关粪的例子:有人爱吃粪——就像古代有“嗜痂成癖”的人一样——这是个人的自由,但如果觉得粪很好吃,便提倡人人都吃,那就是违反常识。这是有关自由与权力的阐释。至于《东宫西宫》中人性与权力的拉据战,便是从公园厕所拉开帷幕的。这个小说及他与李银河合写的中国同性恋性学报告,合力把一个弱势群体推到公众面前。其后关于道德与权力,人性与宽容的争论层出不穷。未来的学者写到这个时代的思想史,笔尖恐怕不能不沾点臭气了吧。 然而厕所到底是尴尬物事。我国的公共厕所有三大问题。一是无,如作为首都最具代表性的街道,偌大的长安街,公共厕所没几间,游人极为不便,因此北京2008的一项脸面工程就是造厕所,造好厕所。二是脏,这是有目共睹的,也不必说了。有人追溯民族习惯,据说中国小孩穿惯了开裆裤,从小就比人家少了点善后意识。三是缺乏对人的尊重,很多厕所没有门,甚至蹲位间没有档板,毫无个人隐私可言。龙应台曾写过一篇文章,对大蹲坑大呼小叫一番之后,还一定要找出中国人蹲坑面朝外的文化意义来。最终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公共厕所是一个现代的所谓“公共空间”——和今天的酒吧、广场、演讲厅,从前的水井边、大庙口、澡室和茶楼一样,是市民交换意见、形成舆论的场所。她也许是善意的罢,换了阿Q ,对人这么称赞他脑袋上的虱子又贼又亮,咬起来脆响,定然满意,我却看得难受。更难受的一次是在以“风花雪月”著称的大理,饭馆对面的公厕的地板是用大理石铺就的,档次不可谓不高,可在这大理石中赫然见几块明代的墓碑,令人魂飞魄散,不敢下足。 正因为室外厕所有种种麻烦,人类一直想方设法改善它。1596年英国贵族约翰·哈灵顿发明了第一个实用的马桶——一个有水箱和冲水阀门的木制座位,但由于排污系统不完善而没能得到广泛应用。1861年,英国一个管道工托马斯·克莱帕发明了一套先进的节水冲洗系统,废物排放才开始进入现代化时期。由室外进入室内,这对于建筑而言是一场真正的革命,对人的身心而言也是一场真正的革命。拥有现代厕所的人不必被迫着在晨光中揉着睡眼倒马桶,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 当然,人们是不会满足于停留在抽水马桶的境界的,而各种奇特的发展,与世情人情密不可分。以拜金主义著称的香港,就推出了价值3800万港元、全球首创的“金厕所”,只要购买金饰满3000元,就可以方便3 分钟。新近又准备攻打伊拉克的美国,为士兵们设计了在空中和陆地两用的安全防护便厕。该厕所为封闭式,带有衡压功能,能够抵御战场上的炮火纷飞、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泰国曼谷的一个公园,为了让厕所与自然协调,设计了迷彩厕所,这种厕所如此逼真,不但游人找不到厕所,甚至野鹿也误入其内。而日本松下的工程师在奈良发表演讲时谈到:“你或许以为厕所只是厕所,我们却想把厕所作为家庭诊疗中心。我们准备在马桶上加上装置,用于测量体重、脂肪、血压、心跳、尿糖、尿血和尿蛋白。测量结果将会通过厕所内置的蜂窝电话由因特网传给医生。通过长期检测,医生可以监控残疾者或老人的体质。” 厕所的存在,永远是对以客厅为代表的文化的消解,这正类似于肛门对嘴巴和脸面的背叛。今天,我们面对许多价值观,时刻准备着消化更多的价值观,冀望从中寻找到身体与精神的真正出口。正如张爱玲所说:“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这句话放在厕所这个话题里,也算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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