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男人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男人四十〉乱谈 作者:梁卫星 万历十五年,宇内无事,四海晏平。大明王朝似乎四平八稳的行驶在历史的主航道上。然而,在黄仁宇看来,这个无法进行数字化管理的王朝,这个纯粹依靠道德伦理维系的王朝,在平静的外表下潜伏着深刻的危机这一年,无数细微的事情正如沙一般聚拢来,等到塔成之日,必定是帝国倾覆之时。 《男人四十》就这样借《万历十五年》对一个王朝的解读隐喻了一个男人四十岁时其看似完满的生活行将崩溃的命运。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啊,四十岁的林耀国的确很穷,没有宽敞豪华的房子供妻儿享用,也谈不上事业有成一个普通的中学语文教师能有什么事业呢?可是,在林耀国自己看来,他的生活其实并不算差:他想,他有一个自己倾心爱着也爱着自己的妻子,有两个已快成年的孩子,学生们也都敬重他喜欢他,学校里的同事也还尊敬他,他也热爱着这个职业。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变故,他的生命会这样继续平稳的行驶下去。直到死去,他也不会觉得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妥,也不会感觉到他的生命中是否缺些什么?总的来说,和一般视野中的四十岁男人相似,林耀国的生命中充满了黄昏、沙滩、散文[《万历十五年》本来就是一本散文化的历史著作];还有悠闲、惬意、满足;以及隐含在这些生活表象下面的稳定而成熟的价值观、伦理道德观、生命观真的是四十不惑啊。 然而,成熟也许不过是一种习惯或曰惰性,在一种自以为是的心理暗示下关闭了无意识的心像潜流,使存在之门静默如暗夜的浓黑。生命就这样在成熟的强迫症下显现为虚假的圆润丰满。可是,生命本身是充满矛盾的,其有限性与非理性使生命本身往往只有也只能在不断的分裂与悖反中才能走向存在的真正开敞。也正因此,生命的常态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即便是四十岁的生命其心理堤防实际上也不堪一击。所以,妻子的一句话尽管妻子竭力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告诉他这句话,林耀国仍然如遭雷击,平静的外表下潜藏着的是难以言喻的困惑:那个人回来了,妻子要去看他、照顾他;难道仅仅是出于人类与生俱来的同情心?难道真是如她所说,只是想要看那个人受折磨的样子?即便如此,这样持久的仇恨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林耀国忽然对自己的情感生活彻底丧失了信心也许,这二十年来,妻子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也就是说自己所爱的人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最多也就是愧疚和感激。他感到了难以言说的苦痛。这真是荒唐悖谬到了极点:原来自己一直都是错的。当初自己勇敢的承担现在看来,也许是错了,错得无可挽回。 生命就这样在这个男人四十岁时暴露了其残酷而不可捉摸的一面,林耀国开始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眼光和心态审视自己过去的生活,审视周围的人群他忽然发现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多么大的错误如果不能说是不幸的话即便和他的同时代人相比,他也落后了,他的同辈人总是在力图适应变动不居的现代生活,而自己始终持守着一个前现代的梦,生活在自己心造的幻影里,自得其乐的过着一种自以为是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窘迫的古典生活。而现在看来,这又是多么可笑和不合时宜。他终于发现四十岁的自己与这个时代实际上隔着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这样的发现是残酷而不可理喻的,他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以不容置疑的力量怵目惊心的暴露了生命的尴尬与饥渴。当他第一次看清了他所置身的时代时,他却也悲哀的看清了自己生命的苍白与贫乏他其实一无所有。可是,四十岁了啊,生命已不可能重头再来,那么,总得抓住一些什么吧! 幸好,生活似乎还没有彻底抛弃他,他似乎可以重头再来,可是他必需付出惨重的代价他面临着可怕的选择!一边是青春美丽柔情似水的学生,一边是二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家庭。他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与面目分别面对她们呢?爱情本应是甜蜜的,可这个四十岁男人的爱情却充满了苦涩和忧伤。他无法像这个面前的小女孩一样在爱情的滋润中恣意的舒展自己的美丽与激情。他总是心事重重,东张西望,甚至还有着道德上深刻的负疚之感。良知与责任像章鱼一样牢牢吸咐着他,使他感到了自己的无奈和无力。虽然家庭已不是那个家庭,但他怎可伤害自己正在成长中的孩子,又怎可抛下基本上丧失了谋生能力的妻子于不管不顾?更何况啊,这个家庭曾经见证了自己的爱与激情。正是生命中最具个性最富魅力最有光彩的一面的淋漓尽致的迸发才营造了这个家庭,也正是这个家庭蕴涵着多少已不可复追的古典情怀,他又何能说走就走呢? 走吗?不走吗?走?不走?其实,无论走还是不走,从某种程度上说,都一样。因为,这时已不只是一个爱情的选择问题,林耀国所面对的是更为严重的生活的重建问题。生活所赖以维系乃至饱满圆润的价值观、伦理观、生命观均已坍塌,站在这可怕的人生废墟上,他还能踯躅多久?想林耀国面对着眼前这个女孩无所顾忌一往无前绝无反顾的人生态度,他心中会涌起多少感慨他这一生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啊他分明的感受到了这才是生命本该呈现的容颜。不是吗,只有这样敢爱敢恨的去生活才会真正拥有生命的大欢喜大悲哀。然而,知道了什么是生命真正的境界对他来说却是更为可怕的打击他那以古典人文主义为根基建立起来的伦理价值观、生命存在观早已使他丧失了这样的能力。也就是说,一方面,他发现了自己过去的生活尽管有着太多值得留恋之处,然而,这令人留恋的古典诗意可能也正是遮蔽其生命无碍舒展的东西他能轻易的割舍吗?更何况,即便他最终能做到这一点,他也没有能力如这如花一般的女孩去无所挂碍的生活。他又能怎样重建自己的生活呢?[想一想林耀国在女孩面前的手足无措吧]回顾与向往,挣脱与沉溺,反抗与持守,前行与凝贮夹缝中生存的生命是这样的彷徨与游移,他该怎么办呢?谁说四十不惑,四十岁的生命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困惑和迷惘、忧伤和抑郁、苦痛和窘迫! 这就是《男人四十》给我带来的深刻感慨。当然,这样的理解可能很大程度上只是我的内心情感的折射。实际上,电影无论从叙事手法还是演员的表演来看,都是极其节制内敛的。电影在一气贯穿的抒情氛围中,画面舒缓的展示着一个男人四十岁时窘困动荡的情感与精神生活。显然,这远没有我所说的那么尖锐,然而,我能理解作为一个真诚的电影大师,许鞍华以女性之身对一个男人四十岁的生命进行审视时,内心一定充满了同情与理解。正是她母性的光辉与理智的宽容使电影流溢着如此温情脉脉的诗意。 可是生命本身的逻辑是残酷的,当林耀国一家人在盛老师弥留之际合诵《前赤壁赋》时,我内心受到的震撼是难以言喻的。导演是想这一家人在这样类似祭祀礼仪的场景中让自己衷爱与同情的人物破茧成蛹吗?想来是不会错的了。可我却分明感觉这是一个葬礼,他们送走的不仅是与他们有着太多情感与生活纠葛的老师,送走的也是一个充满了古典人文精神的时代迷梦这种古典人文精神既有着诗性的光辉的一面,但也有着软弱空疏无法承担急剧变动的生活、更无法承担分裂悖反之生存真相的一面。然而,送走了过去,过去就真的不存在了吗?而且,丧失了根基的生活如何走向将来呢?而且,他们凭什么去重建这已破碎的生活呢? 所以,当电影结尾,林耀国与陈文静抱头痛哭时,我能理解,他们其实更加迷惘与惶恐看完了长江,回来再说回来又能说什么呢?因为现实中的长江早已不是他们内心的那个长江了;他们所持守的精神之物质维系早已或即将灰飞烟灭。他们回来又能怎样呢?有许多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不可能还原,更何况是情感与精神的裂变呢?所以,我只能说:四十岁,一个男人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一个女人的生活也因之而同样刚刚开始。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也许,有一天,许鞍华会拍一部《四十之后》告诉我们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那谁说得清呢?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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