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笔成梦梁遇春 作者:唐不遇 “此人只好彩笔成梦,为君应是昙华招魂”,废名的这副挽联,实属可感可玩,且“最共叹息”,若是梁遇春地下有知,定会再作出几页《泪与笑》来,只可惜我们早已无缘得见。悼念梁遇春的文章,最好的怕就是冯先生为其亡友遗著所作的那篇序言了,读之黯然,同时感到一种低吟浅唱的美回旋于心底,不禁引了一句话在下边:“秋心这位朋友,正好比一个春光,绿暗红嫣,什么都在那里拼命,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总是燕语呢喃,翩翩风度,而却又一口气要把世上的话说尽的样子,我就不免于想到辛稼轩的一句词,‘倩谁唤流莺声住’,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暗地叹息。”古时晏同叔曾为“无可奈何花落去”而徘徊,但总算有“似曾相识燕归来”可以释怀,若天妒英才,则只有看云这种意思了。当年闲览梁遇春,亦常至于悲喜交加,此刻冥想他那“心力克”的微笑,却惟有惆怅而已。 在《泪与笑》的序跋以外,我曾特意寻求别的时人关于梁遇春的文章而不得,失望之至,便暗中发愤要作一部《梁遇春传》,事后自知其渺茫,也就不再多想。去年无意中发现了一篇,出自温源宁教授的手笔,甚为欣悦。温先生并不照例直言其健谈,而是娓娓道出他的谦恭、朴素和平凡,以及他的说话结巴,只在行文中点缀一二,以穿针引线,可谓高明。梁遇春的健谈从纵横恣肆的随笔中就领略得到,中间的三点亦尚可猜度,独说话结巴,似乎很难想象,因为他的文字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提示,然细细想来又觉得委实可爱。在读书的问题上,我则倍感亲切:“兰姆和遇春一样,常常手不释卷,却并非博览群书,他是在几个特选的牧场上嚼嫩叶的牛。”我正是这样的一头牛,整天对着他和知堂达夫几位先生的园子左顾右盼。 从弱冠之年开始,梁遇春只陆陆续续写了三十六篇散文,要说他懒惰却也不能,因为他的翻译倒有二三十种之多,尤其师从兰姆,更是给他的创作开了个好头。此间他生活平淡,无甚特殊的经验,失过一或二回恋,不久成家,并有了子女各一——但他总给我留下一个单身汉的印象,真是奇怪;他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所谓象牙塔,毕业于北大英文系,就去上海暨南大学任教,翌年又回到北大图书馆工作,同时兼课,直到二十六岁时因染急性猩红热猝然去世——几天后,他的小女儿也不幸夭折了。他忙里偷闲(忙于“迟起”,忙于“微笑”)所写下的这些小品文,采取兰姆式的“絮语”笔调,敢于标新立异,处处奇思妙想,人皆敷衍人生观,他却思考人死观,诸如此类,情深意长,畅谈近观人生——恰如他的一个题目“观火”——的真知灼见。 关于小品文,梁遇春曾在《〈小品文选〉序》里作过精辟的阐释——其实也就是对自己的文章下按语的意思:“大概说起来,小品文是用轻松的文笔,随随便便来说人生,并没有俨然地排出冠冕堂皇的神云,所以这些漫话絮语能够分明地将作者的性格烘托出来。小品文的妙处也全在于我们能够从一个具有美好的性格的作者的眼睛里去看一看人生。”他的前期作品热情、爽朗,机智而又带些顽皮,活脱脱一个翩翩佳公子的形象,端的潇洒:终日沉醉在春醪里,说说梦话,醒来彩笔一挥,即成佳构。除开《论麻雀及扑克》,其余的都收在《春醪集》里,可以《谈“流浪汉”》和《“春朝”一刻值千金》为代表,可惜接下来的一篇《“失掉了悲哀”的悲哀》,变得灰暗起来——它本是集子里压轴的,不意竟成了过渡。后期的作品虽仍旧热忱,却就此染上了许多阴沉的情调,渐渐地“笑窝里贮着泪珠儿”了;然而在文字上也更见力气,大都堪称经典——这就是遗著《泪与笑》的大体风格,前面的《论智识贩卖所的伙计》尚具前期之风,愈往后呢,则愈见沉重,末几篇简直可以说笼罩上死亡的气息了。废名说梁遇春并没有多大的成绩,显指数量而言,因为随后即云,他的散文是新文学当中的六朝文,他的书简更是“玲珑多态,繁华足媚,其芜杂亦相当,其深厚也正是六朝文章所特有”;又在《三竿两竿》中劈头写道:“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为最不可及。”评价之高,正为他人所难及,我读过梁遇春的一些信札,深信其亦担当得起。漂亮是不足以形容他的,他那汩汩而出、文白夹杂的絮语,直可以令人目眩神迷。我们现在写文章,文采也算斐然,标新立异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惟“深厚”二字最是紧缺。当代“文人”形形色色,或以伪深厚自我标榜,或以不深厚自我标榜,不一而足,就是笔下功夫稀松平常;处处可见“唾沫与精液齐飞,钞票共口红一色”,甚为可憎。 同梁遇春的绵密铺陈相当,现代另一位文不加点的散文家是徐志摩,写得可以说顶不错了,但比其诗要稍逊一筹。他的散文有两大缺点,“浓得化不开”,有时就险些腻倒了胃口;行文够不上简洁,挟泥沙而俱下。所以我一向以为诗人写不出好文章,别一文体作家能够借鉴诗的语言和意境,诗人写文章便只囿于诗歌——哲学的,爱情的——或者相反,竟至于连一点诗情也没有了;他们不是言辞故弄玄虚,就是文风寡淡无味——自古至今只有一个例外:陶渊明。梁遇春的语言却是天生具备一种自然的华丽,生机勃勃而不乏节制的力度,谈笑风声乃如见其人,行云流水的舒徐美佩上温先生所说的“淡雅、清新、恳挚、亲切”的气息,可谓“肥而不腻,艳而不妖”,不禁面目可喜,读着舒服,嚼下去也越有味道;就是被批为“够不上空灵的书卷气”的掉书袋,在他也算不得多大的毛病,旁征博引又不显得枯燥做作,只觉其丰腴,不愧是中国“絮语”散文之第一人了。此外,他还有一个长处为徐志摩所无,即幽默。他说英国文学家常具有诙谐的天才,而他长期浸染于英国文学,自不免要时时露出诙谐的口气来;他是一位文明的绅士,骨子里却行动着一个玩世不恭的流浪汉——一个风度翩翩的流浪汉(因为太爱人生的缘故),态度永远是温和的,永远不剑拔弩张,就连讽刺时也常带不羁的笑容。在《一个“心力克”的微笑》里,他有一个架子的比喻,妙不可言:“瞥眼看过去,许多才智之士在那里翻筋斗,也着实会令人叫好。比如,有人摆架子,有人摆有架子的架子,有人又摆不屑计较架子有无的架子,有人摆天真的架子,有人摆既已世故了,何妨自认为世故的坦白架子,许多架子合在一起,就把人生这个大虚空筑成八层楼台了,我们在那上面有的战战兢兢走着,有的昂头阔步走着,终免不了摔下来,另一个人来当那条架子了。”这的确比阿迭生和勃兰德斯的桥和梯子的比喻要高明得多,把人生说得深刻、透彻;我看了不觉辛酸起来,同意它是一种“悲剧的幽默”。故年龄虽青,梁遇春的影响却大,想他在二三十年代少年有成,被郁达夫誉为“中国的‘伊利亚’”,亦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了,六十年后一回头,仍不能不令人羡慕与叹息。 梁遇春和徐志摩是有一点“缘分”的。他一共为三个名人写过文章,除去两位外国作家,就是诗人徐志摩了。那是一篇悼文,叫做《Kissing the Fire(吻火)》,题目来自徐志摩点烟时说的一句话,是梁遇春散文中最短的一个,废名曾说那是他最完美的文字,有炉火纯青的意味。他把人世的经验比作一团火,赞美徐志摩不隔江观火,而肯亲自吻着这团生龙活虎般的烈火——好一个诗的意境!他正给自己描绘一幅真善美的画像呢,我想。面对彩色人生,他的眼睛也一定有着希腊雕像般的银灰色;他惊异着,灰心里雕刻锦图,“微笑着道出许多伤心话”,又吻着那广大世界的经验之火,升华出无比绚烂的天真的火焰来。这个爱笑在脸上,泪落心底的幻想家,他说:“泪却是肯定人生的表示……这些热泪只有青年人才会有,它是同青春的幻梦同时消灭的。”其实他自身何尝不是一团旺盛的火,有意无意地烧着,照出周围的世界——他的泪与笑同样都是肯定人生的表示。 那篇短小的文章很快就完结了。仅隔一年,他也像短命的济慈一样,笔下搁着一个尚未画完的梦,就被自己燃得太烈的灵魂之火烧成灰烬,只向人世投出了最后一抹“泪痕里的微笑”。他常言,青年时候死去在他人的记忆里永远是年青的,这一回,他终于彻底地做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