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古龙、石康
作者:洪莱
是按照三位作者的出生顺序排列标题内容。
于我来说,阅读的次序却是古龙、石康、毛姆。
七十年代生人,大部分是对古龙熟悉的。中学的课桌里,男生们隐瞒若干武侠小说,女生们就会私藏几本言情读物,通俗文学成为我们必不可少的成长回忆与友谊见证。
我们这代人在教科书中学到高尔基的《海燕》、鲁迅的《孔乙己》、杨朔的《荔枝蜜》,从作者本人的生辰衡量,算是离我们最近的。而课外文学作品的阅读,没有可以遵循的规律,几乎是碰见啥算啥。
我的中学时光是在一个小城市中度过的,她在省里的汽车牌号要排到H ,当然,排作A 的就是省会城市了。后来我去过一些汽车牌号是某A 的城市以及汽车牌号无论ABCD也无所谓的直辖市,发现那里的图书馆极其庞大,除了省、市图书馆,还有区图书馆,不一而足。书店的规模也是如此相应。对于喜欢阅读的小城市以及村镇的人来说,这是不公平的,但也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
石康的小说内容显示着,如果需要的话,北京学生在八十年代的文学阅读范围可以囊括古今中外,尤其是对近现代欧美文学的触摸广度与相识速度,令我们无法企及,对于同时代的大城市以外的人们来说,几本中国古典名著,武侠与言情,除了这些也的确看不到什么,我记得上中学时偶尔会听见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的名字,感觉他们都是外星人。世界文学名著在当时小城市的图书馆也会找到几本,但只是凤毛麟角,类似样板戏的几本。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根本就没听过毛姆的名字。后来才知道,他的作品正是那时被翻译引进的。
我记得同桌弄来几本《陆小凤》与我同看,并因为谁先看第一集而进行几回合的手势赌博;还记得前排的女生看琼瑶小说看得脖子红了,我们在她后面窃笑;仍记得我租来的《笑傲江湖》借给了后排同学,结果被老师没收,他大义凛然地承认那本书是他的,从而掩护了我,我因此失去了抵押金而得到了义气,这也是前面说过的通俗文学成为我们成长回忆与友谊见证的原因,但也许,仅限于此。
写这篇随笔,本来很想故做严肃地讨论一把标题里的三位作者,以及他们的作品、相关联系,借以谈谈艺术,再谈谈精神。谁曾想一起手就云山雾罩地练起太极。对于读者来讲,阅读本身就是生命,我愿意如此解嘲,这般写下去。
古龙每本武侠小说,几乎都有千篇一律的前言,介绍他开始是做纯文学,后改做武侠,并且受到西欧文学的影响非常大。当时的阅读,对于这些东西,是不甚了了的,因为没有对照。古龙其实是我热爱小说艺术的引路人,这是后来明确的事情。
现在回想,《流星·蝴蝶·剑》那本书对我的震撼最大,还有一本《七种武器之离别钩》也有不小的吸引,我这样讲,不是想说它们的故事与人物,而是小说艺术本身。我第一次注意到这种形式美时,就象面对一座七巧玲珑的微型宫殿,用后来听闻的一些行话黑话讲就是,“将小说还给艺术”或者“将小说还给小说”。
余杰有一篇谈论古龙的文章,里面说到《流星·蝴蝶·剑》时,他把古龙与琼瑶对比,称古龙才是真正的琼瑶,他说这话对古龙没有贬义,那意思是说,琼瑶作品与《流星·蝴蝶·剑》里的言情内容相比,简直就是白开水,我很赞同这种说法,尽管我没读过任何一部琼瑶作品。最近我在网上看见几回言情套路的连载,确切说是看见连载的景象,而不是作品。网络的好处是互动性,一部连载作品贴出来之后,你只要看看踊跃读者的相关回贴,就大体能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东西,吸引了许多花季少女雨季少男的,那一定是男琼瑶和女琼瑶们在努力创作着,有时还会打起武侠的旗号,(这让我想起古龙对于西欧文学的借鉴,而现在的言情作品也开始借鉴了,甚至连通俗文学的伙伴也不放过。)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王小波“超越时空”的一种误会。
说这些,没有贬低通俗文学或者商业文化的意思,毕竟同前面说的,我也是从那个阶段经历过来的。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醉翁之意》的结尾有这样一段话:“你明白生意总是生意,如果艺术远远地跑在商业前面,商业是会急起直追的。”
现在的文学景象很可喜,商业与艺术齐头并进呢,如果有一天商业超越了艺术而无所师范,那该怎么办。
余杰的文章里,还谈到了《天涯·明月·刀》,他形象地比喻古龙这部小说的主题为“中国病人”。而这(包括书中主人公付红雪)在后来阅读毛姆《人性的枷锁》的过程中(主人公同样是生理残疾——跛脚,主题表现同样是人性),激起一丝猜测,不知古龙是否阅读过毛姆,又对他有过什么样的影响。余杰的这篇系列文章是我见过的最有新意的谈论古龙。而那些“武侠界圈中人”对古龙的评说,看多了是没劲的。
应该从文学的角度看待武侠,而不是从武侠的角度画地为牢。前些年王朔指责金庸,说了几句大实话,结果惹起武侠迷的愤怒反击。这现象恰恰显示出很多读者的浅薄,那些攻击王朔的人们,不针对具体的指责进行反驳,而是比较作者的名气影响力,其实好莱坞艳星的名气是更大的。
王朔评论金庸的小说,尽管有片面的理解(他根本没去详细阅读),不过有些话还是击中了要害,说金庸作品里的“博大精深”其实是唬弄小学生,的确如此,学习百科知识不如去看专业书籍,从一部小说里了解历史地理以及生活常识,总有点浮光掠影,在这方面,读一把最近街面流行的小学生课外读物《上下五千年》,是比在武侠小说里学习这些要实惠得多的。
问题也许在于小说本身是个什么东西。我理解王朔对金庸的指责,更多的是针对小说之外的“多余”的一种愤怒,如果用这个“多余”的标准来衡量,我所阅读过的武侠作品里面,只有古龙的几部和温瑞安的几个短篇,似乎达到这个标准。也就是说,具备现代小说艺术。温瑞安,暂且不谈了。
话总算说了回来,《流星·蝴蝶·剑》讲述的是古代江湖一个职业杀手,他接到任务去杀人,工作过程中又爱上一个女人,后来得知女人的父亲正是他要杀的对象,女人的父亲是某黑帮老大,帮内有叛徒密谋篡权,帮外有敌人虎视眈眈,于是这位杀手为了爱情而改变初衷,与他的暗杀目标化敌为友里应外合,击败一致的敌人。故事很简单。用“武侠界”的标准来看,几乎找不到弘扬侠义精神的注脚。另外也曾被人指责说,过分借鉴了小说《教父》的情节与描写。
不管怎样,这部小说的阅读快感与形式美感,是无法抗拒的。行文的干脆利落,情节的此起彼伏,可以和任何一部纯文学作品相媲美。古龙的创作生涯中,写就七十余部武侠小说,也许,正是这样的良莠不齐,以及不被“严肃文学”所接纳的题材,才使得古龙有些精华之作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为古龙鸣不平。
金庸半文半白的章回体,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么?如果有,他比《三国》、《水浒》的形式更具备存在意义么?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有人会说,金庸作品里的主题才是重要的,也就是说精神思想值得学习,而我却知道,小说艺术与内容主题的关系不是绝对的。那么回过头来再说精神与思想,请你看看现在满眼的“今天你自宫了没有?”“发送短信AZ到1688,赢取看《射雕》大奖”“论坛葵花宝典”这种种信息,就是它们在反映时代的面貌么?这多可笑。
弘扬侠义精神?哦,现在已经是法制时代了,别胡闹了。从小到大在学校里接受过那么多人类智慧教育,怎么到头来会被一个旧社会的思想给弄得五迷三道的,好象读者们以前都是些不仁不义出卖朋友为非作歹的大坏蛋,急需大侠的风范作为弃恶扬善的榜样似的,拉倒吧。
还有人会说,金庸作品里的人物、情节以及描写,是很动人的,我觉得那是一个无论写什么的作家应有的基本训练。
说这些是想说,商业文化的迷障往往也使人失去对艺术认知的机会。又扯远了。
难道不是么?为什么我读毛姆的作品时,都二十世纪了。正在看我这篇随笔的没有阅读过毛姆的朋友,我请问你,你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准备去找来读它一把,可是,你现在能在书店买到毛姆的书么?可能性不大,据我所知,2003年想看毛姆的书,只能去图书馆碰碰运气或者上网查查。
包括许多经受过时间考验的艺术珍品书籍,的确很难琳琅满目了。这让我想起巴黎的左岸,那时的人文景观是不是只是传说。
存在是合理的。而过分存在就是泛滥了。
古龙的后期作品,我想这样形容它们,打着商业文化和通俗文学的旗号,事实上是将小说还给了艺术。当然,这与作者本人的生活处境有些关系。尽管某些作品内容有点儿故弄玄虚,古龙,还是有艺术良心的人。
石康也有艺术良心。但石康与古龙相反。古龙后期挣脱了金钱的枷锁,从容面对创作动机。而石康,从一开始就挣扎在艺术与商业的交错奔跑中。
石康的小说一出道,便自称“NO小说”,表面看来,很有点标榜口号的意思,也很容易被误推进商业性质里去。先后几部,从叙述方式上看,其间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看过石康的一篇随笔,他说他怀疑很多读者都误读了他的小说,他把自己小说里的人物比作哲学意象,按照这种比方,他的小说相应就是在营造哲学体系了。这篇随笔完成于他所评论的小说之后。
石康与古龙在不同阶段都被人误会过,古龙后期的作品在市面上仍旧归类于武侠读物,有内外双重原因,他早早地被定位了,所写题材也使他无法得到通俗文学以外的吸引与关注。而石康却被小资产阶级宽容地引为同类,甚至提供了“北京宝贝”、“男小资”等称号,这是很搞笑的事情。
如果按照这种以题材论的思维方式进行广泛思考,也可以把余华算做武侠作者行列,因为他有个短篇《鲜血梅花》,分明是在讲述古代江湖嘛。
读过石康那篇随笔之后,我想我也在一定程度上误读他的小说了,从石康的一系列“NO小说”里,更多体会到一种挣扎,思想、艺术、欲望、世俗之间的纠缠、精神与物质的相互妥协相互排斥。有一种真诚是很令人感动的,对青春的思考过程(石康有《青春三部曲》系列),任性的发泄、无奈的反省、犹豫的选择、狭隘、宽容、友情、厌恶,种种情感毫无遮掩地展示出来,没有任何虚伪的说教。当然,真实的情感有时会令人喜欢,有时也会令人嫌弃,这与读者的精神经历是否共鸣有关。
所谓“NO小说”,我觉得就是叙述与议论不计顺序的大窜连,这可能是石康对小说本身艺术结构的特殊注视目光,是否成熟或者具备形式新意的价值,不是这篇随笔所要讨论的。
我们多多少少都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这种精神追求与物质追求的矛盾复杂心理,所以读过石康的小说之后,仿佛映照了这种经历,不免为自己深深叹息。
而石康的青春作品中无法谈及老练的处世哲学,所以缺少了一份从容,容易被很多读者误看作颓废、忧伤的面貌,其实不然,我记得《一塌糊涂》最后的结尾,最能表达石康小说迷茫却向上的精神实质,我们每个人的青春又何尝不迷茫呢,迷茫的青春时光,苦涩是必然阶段;如果相信自己,凭什么就要放弃追求幸福的心力呢?这与小资文字的自恋抚慰、崇尚物质的派头完全是两码事。就象小资文字里面也会偶尔提提博尔赫斯、叔本华等人,但话锋一转,她们和他们还是要去关注并且主要关注什么牌子的乳罩或者哪种造型的流泪或者跳楼姿势的。与之相反,描写物质生活的文字,也许是在关注别的。
我把《一塌糊涂》最后的结尾抄来一段给没有读过石康作品的朋友:
“妈的就是气绝而亡我也要向前冲!
……我的名字是上帝无法辨认的错别字,我无牵无挂,无始无终,我正被忘记,我已被忘记,我毫无意义,我坠入虚妄,我要拉着我所在的星球一起疯狂向前,我是一束没有记忆的光线,我在虚无中生命不息,狂奔不止。
我要向前冲,我要把我从生活中捡到的所有垃圾甩在身后,我要把我对生活的恶意也甩在身后,我要把毫无必要的悔恨与自责也甩在身后,我一塌糊涂,我轻装前进,为了迎接新的劣迹,我要把旧的劣迹也甩掉,甚至我还妄想着甩掉我的生命,因为它耽误我向前冲!“
我更倾向把上面这段话理解为哲学意义的文学表达。人类对世界的认知轨迹,就象我们的生命印痕一样,明确的最终定论不是可靠的,而曾经的过程与未来可以想象的过程,却值得关注。
石康的小说是一场哲学意义上的迷茫,而毛姆的小说,却充满着坚定的智慧,甚至有种一意孤行地狠辣表现。
刚接触石康作品时,是在我有意阅读纯文学作品的开始阶段,当然,没有系统的指导,我只能胡乱阅读,逐渐遵循的一条规律是,从一本小说的内容中得知另外一本小说,于是顺藤摸瓜,我相信很多喜欢阅读的朋友也有类似的经历。石康的小说中,由于议论内容过多,对于阅读经历不是很多的读者来说,有个额外的好处就是,可以参照出许多读书条目。罗素、斯宾诺莎、叔本华,都是小说主人公提到的对白,由于篇幅有限,我就不多列举了。
我开始寻找毛姆的书籍,就是这么来的,在石康小说不经意的情节里,提到过《刀锋》与《月亮与六便士》两部作品。石康几部小说作品的主题(姑且这么称呼),我想,是借鉴过《刀锋》与《月亮与六便士》的,都是精神世界与物质生活的对抗。
而毛姆写的,就不是什么青春了。书中主人公对于真理或者艺术的追求,表现都很坚决,没有太多的迷茫。其实《刀锋》与《月亮与六便士》的故事梗概,也有点儿换汤不换药的意思,只不过后者的主人公表现更为狠辣一些,是以著名印象派画家高更为原型,而前者是以哲学教授维特根斯坦为原型,也许,纯粹艺术虽然抽象,却比社会哲学更容不得含糊。
两个故事大致都讲述了原本身处俗世洪流的凡人,并且有着温暖健康的生活环境,忽然间思想大大地转折,逐渐透露出不尽人情的表现,最后升级到与以往的生存方式彻底决裂,从而献身精神探索或者艺术追求。属于什么才是真正幸福的哲学命题的文学形式论证。
毛姆在这两篇小说中都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然而“我”在小说中始终低调处理,以局外人甚至世俗人的视角去表现其它人物的思想,这是他行文的成熟与智慧之处,不动声色地请读者自行领悟。
好的小说无须多赞,没有读过毛姆的朋友,建议一定找来阅阅,物超所值。
他们三位的共同点是,作者本人的精神世界,都很真诚,尽管在不同年龄阶段以不同方式表现出来,并且成熟的意味也有所不同。
前面提过现代小说艺术这个词语,由于不是在写学术文章,所以这个定义我也懒得旁征博引加以说明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如果您觉得这篇文章有哪里冒犯了您的喜爱,我也不是故意的,请多原谅。
毛姆、古龙、石康,还有一个相提并论,他们各自都是某个范围内的另类,就象毛姆属于“英国的法国作家”一样,除此之外,包括我个人阅读的对象范围来讲,也再找不到能把他们归为一类也就是为我这篇文章标题“做掩护”的办法了,那么,就此匆匆结束吧,不能继续胡扯下去了,总得留住哪怕一丝的艺术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