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士及第 作者:蒋星煜 进士及第,是古代读书人一生的追求。 对汤显祖来说,也不例外。但是,像他这样誉满天下的才子,因为一再坚决拒绝张居正的收买,多次在会试中名落孙山,这次会试中式,其中的酸甜苦辣,实在说不清楚。他记得这是第五次参加会试了啊! 以他的个性来说,原比较竦狂放达,官场的那一套,他不喜欢。所以对乡试、会试,本来就不那么热衷。可是,不应试的话也没有别的出路。遁入空门吧!七情六欲似乎一下子又斩不断根。再说,读书人都是走的“学而优则仕”的道路,他很难有别的选择。 尤其抚养自己成人的老祖母,一心一意就盼望着这个从小就聪明出众的孙子能够早日名登金榜,光耀门楣,老祖母说过这样一句话:“孙子成不了进士,我死不瞑目”。每一次落第,老祖母都伤心落泪,几个月茶饭都不想吃。 此时此刻,在北京城里的汤显祖能够想象出家乡临川得到他进士及第喜讯的欢乐景象。不仅老祖母,整个家庭肯定都喜笑颜开,前来祝贺的亲友和地方官员肯定川流不息。 话说回来,这一次会试的中式,汤显祖并没有欣喜若狂,因为早在意料之中。 论真才实学,论文采,他都是佼佼者。他认为当朝相国申时行、张四维对他的态度也许是更为重要的因素。主考官员不能不看他们的颜色行事。 事实不出汤显祖所料,申时行、张四维确实谈论过这件事情。而如何谈法,则是汤显祖绝对不会想到的。 张居正权势鼎盛之际,申时行虽然颇为不满,但生性懦弱,不敢稍有违抗,总是唯唯诺诺地应付。如今张居正病故,而且被抄了家,他为了收揽人心扶植自己的势力,于是起用了一批被张居正罢斥的官员,并希望由此得到求贤若渴的名声。 当然,他更希望这批重新起用的官员会对他申时行感激涕零,百依百顺。他心情不错,但也不太踏实。 有一天,文化殿中刚巧其他阁臣走开了,他装着很随便的样子,问张四维道:“今年会试的案卷日内即将阅完,不知道能否发现一批经国济民的奇才?”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张四维不知申时行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猜测了半天,估计是申时行为自己儿子在担心。再一想,自己的儿子也去应考的,申时行也可能是探探口气,于是就回答道:“如今刚愎自用的张江陵身败名裂而亡故,文人学士均思一展抱负,今年会试人才辈出当无疑义。就以公子而论,经义诗文俱佳,我耳闻已久,决非向瑶公当面吹嘘也。” 申时行乐得谦虚一番,便道:“小儿徒有虚名,不足挂齿。如今听说已顺利通过阅卷官员与主考诸大人一道道关口,我还曾为他捏几把汗呢?要说人材,令郎之才华胜过小儿多矣!”没有等张四维接口,他又说下去了:“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临川汤显祖,当年张江陵要拉拢他,讲明与其子共中高魁,遭到他严词拒绝,当然正气可嘉。张江陵因此命考官将其案卷置于劣等,心胸未免过于狭窄。阁下以为如何?” 说到这里,张四维才知道申时行是在试探他对汤显祖的态度的,他为人比较老实,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是啊!如果他善于迎逢,巴不得和张江陵拉拢关系,那末十多年前就会一路青云直上了。如今当然不能不给他上进之路。不过,据说此人恃才傲物,锋芒毕露,将来如何使用,还得从长计议啊!” 听得这里,申时行觉得张四维的想法和自己完全一致,也就放心了。至于如何“从长计议”,双方没有再谈下去。彼此都是在官场混了多年的人,有的话似乎不说也可以,无形之中,已经有了默契。那就是汤显祖在会试的榜上有名,他们没有从中干预。但都对他的“锋芒毕露”有点头痛。断乎不会委以重任,使之独当一面。果真委以重任,难保不捅出什么乱子来。所以还是对他提防一点为好。 申、张两位内阁首辅、次辅关于汤显祖的谈话到此为止。既然看法大致相同,就没有再谈下去。 汤显祖这次进京,估计进榜是十拿九稳的,而且在京城里弄个官职,也不会有大问题。所以不仅带了家僮汤四,而且考前就在城西租了一幢房子,准备住上两三年再作计算。 现在人很轻松,专心等待吏部安排具体职务了。此番一起考中的进士有时也来串门,江西同乡跑得更勤,所以他虽然极少出去探亲访友,但消息还是比较灵通的。 有几个人出任了江南、岭南的知府,级别是四品官,地区则是鱼米之乡,或是出海通衢,可以说是众人羡慕的肥缺。汤显祖自己想想,与申时行、张四维毫无交谊,轮不到自己头上。再说,从未有过做官发财的念头。不仅如此,通部大邑,政务必定冗繁。单说迎往送来,就忙得够呛。所以他并没有引起思想上的苦闷。 有人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汤显祖受到的震动不小。他觉得这职务对自己比较适合,既清闲,也可以有钻研学问的时间。但是,偏偏轮不到,干着急也无济于事。 就这样,本来比较轻松的心情逐渐逐渐起了变化。有时不免烦躁。他一再告诫自己,已是三十四岁的人,应该有较深沉的涵养。再说,官职迟迟不发表,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有关大臣在商量,在斟酌,反正最后总不会没有下文的。 使汤显祖为之气忿不平的事很多,不止一端。就说对张居正的评断吧!当年对张居正阿谀奉承而爬上高位的人居然全部变了腔调,把张居正说得无一是处,说得他比秦桧、贾似道、严嵩还不如。这些人卑鄙无耻到了难以言喻的程度,但却受到申时行、张四维的重用。 在汤显祖看来,张居正的施政,尤其在赋税制度改为一条鞭法,还是可取的,而且有了显著的效果。其缺点是过于自信,听不得任何劝告。过于自私,为子女、亲友想得太多而已。 人来客往之际,汤显祖坦然地谈了这些看法。和申时行、张四维他们有些关系的人,对汤显祖这些论点极为不满,认为汤显祖不识时务、不识好歹。当年吃足了张居正的苦头,现在居然还替张居正说话,大概是鬼迷心窍了。或者是书读得太多,成了书呆子,不可救药。 有些话传到申时行的耳朵里,申时行也为之困惑,他不知道汤显祖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他觉得这种人就是喜欢说话,而且往往不考虑后果如何。果真能够拉拢在身边,做自己的喉舌,也未始不是好的安置办法。当然,汤显祖也许不接受这番好意,和当年对付张居正一样,拒之于千里之外。继而一想,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汤既然已中了进士,派人和他热络一番,他不一定会起反感。再说,那时张居正派亲弟弟去拜访沈懋学和他,事情弄得满城风雨,几乎朝野皆知了,汤显祖处境十分尴尬。如今把事情办得机密一些,不让更多人知道,也许能办成。就这样,他反复考虑前往汤显祖家中做说客的人选,掰起手指,一连选了五个人,都不太合式。有的人不能代表我申时行,有的人喜欢到处张扬,要他守口如瓶比要他性命还难。最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最合式的人。那就是自己的儿子用懋。 这申用懋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不仅和汤显祖在友人处见过面。更巧的是也在家中等待朝廷安排职务。按理说吏部大权在握,但是他们对申用懋的安排却煞费苦心。安排得太好,怕引起朝野的不满。弄到边远地区或穷乡僻壤,又怕得罪申时行。至于申用懋本人的才干、能力究竟如何?吏部上上下下都没有查考过。 申用懋在家中无所事事,就陪伴着妻儿过大少爷的享福生活,觉得也不错。 听闻父亲呼唤,还以为差使已经派下来了。走进厅堂,就问:“大人有何吩咐?” 申时行说:“听说你和临川汤显祖比较熟悉,不知私交深否?现在内阁中人材不少,但缺少一枝能够画龙点睛、锦上添花之笔。你在这几天内,去看望他一次。如果他牢骚不发,态度和蔼。你就试探他一下。但是,话千万要说得巧妙些,不要被他抓着什么把柄。传扬开来,我面上不光采,反而抬高了他的身价。” 申用懋明知事情不好办,但父亲亲口交代,决不能顶撞回去,只能接受下来。 于是回答道:“他是目空一切的狂生,我和他谈不上有深厚的私交,好在我们见过几次,也能谈谈,他也没有因为我是相府出来的而对我有任何成见。去看望他一次,转达大人有重用他的意思,我愿意试一试。结果如何?那就没有多少把握了。” 申时行说:“那自然,你尽力而为吧!” 却说汤显祖在北京的家里每隔三五天就往家乡写平安家信,遇有便人回江西,总要带一批,有时有两、三封之多。他在北京,经常去拜访的官员只有邹元标一人。 他仰慕邹元标的一股正气。当年在朝中,张居正的所作所为,看不惯的大有人在,却一声不肯吭,甚至想出非常巧妙的话来讨张居正的喜欢,敢于当面顶撞的,几乎只有邹元标一个人。有一次,被责打廷杖四十,皮肉都打成一片模糊了,硬是不讨饶。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汤显祖总是称他为“尔瞻先生。”因为两个人年龄相差甚多。所以邹元标也觉得这称呼受之无愧。他则称汤为“义仍贤弟”。这次汤来访时,现任吏科给事中的邹元标兴致不错,彼此一同品起婺源茶来,这茶要第三开才散发出醇厚的茶香味,他们的谈话自然而随之深入到了一些切身的问题。 汤问邹道:“申相国能重新起用你,看来你的一腔忠心天下人都为之感动,你的才华正可有施展的机会了!你说是不是。” 邹元标大不以为然,立刻反驳道:“义仍贤弟!这话像出之于大官僚之口,或是不知世故的书生说的。不像你说的。申相国起用的旧人不止我一个,一大批呢! 这当然没有错,我也没有必要对他感激涕零。他是否比张江陵宽容?是否能听一点逆耳之言?目前就下结论,还言之过早。“ 汤显祖连忙承认不是。说道:“尔瞻先生,我为你高兴,刚才词不达意,望恕罪。” 邹元标说道:“恕罪不恕罪,谈不上。你虽比我年轻些,经历的崎岖曲折何可胜数?天下那有这样简单的事,施展才能,谈何容易。像我这样秉性刚烈的人,最容易得罪高官豪门,说不定哪一天说漏了嘴还会远贬三千里。就说你义仍贤弟吧! 我虽不是算命先生,但你一旦入朝为官,是吉是凶,也很难说。“ 汤显祖说:“我虽非白丁,但尚未授官职,天天等待吏部的安排,可就是不安排我,急也无用,听天由命吧!” 邹元标究竟在官场已浸泡了十多年,阅历要深得多。他把半碗婺源茶一饮而尽,拍了拍汤显祖肩膀说道:“老弟,据我看,你的官职迟迟不发表,里面十之八九有文章。也许吏部拿不定主意,也许内阁要对你进行一番考查,你不是一般的进士啊!你的名声很响亮,惹人注意啊!” 汤显祖似乎还半信半疑,望着邹元标发楞。 邹元标笑了一声,他笑眼面前这位老弟,仍旧太天真。说道:“什么叫官场? 官场就是复杂。叫你摸不着头脑,心里难有个数。当然,也许我想得太多了。或迟或早,职务总要发表的。也只好耐心等。话说回来,我总觉得相国大人过于患得患失,不太好伺候。“ 汤显祖问道:“你重新被起用,并没有亏待你啊!”邹元标立刻接下去说道:“有一句老话,叫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刚起用不久,今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无法预料。我不是恩将仇报的人,但因为他起用我,我就是非不分,唯他马首是瞻,那就违背了我做人的初衷。就说徐学谟吧!身为大臣,不够检点之处甚多。申时行和他是亲家,当然事事包庇,我就看不惯。而在相国大人看来,我对徐学谟有所议论,自然就是和他相国大人过不去了。” 听到这里,汤显祖这才弄明白邹元标之所以发这番感慨并不是无病呻吟,看来问题确实存在。至于自己将来担任什么官职,多去想也没有用。迟些时候发表,无所谓。眼前这位江西同乡,日子过得不轻松啊!他很难设想处在邹元标的地位要怎样应付才不让自己太委屈,而又不得罪高官显爵,难啊!邹元标看见汤显祖在想心事,话也不说了,这才想到应该安慰他一番:“你也不必心事重重,反正我辈只要不过分贪恋乌纱帽就成了。办事问心无愧,就不枉读圣贤之书。你说呢?” 汤显祖连忙答话道:“对,对。问心无愧。这最重要。当年沈懋学兄,觉得科考凭各人文才,对张居正的拉拢原有反感。但又怕得罪张居正,勉强答允。虽然那一年和张居正的儿子一起高中,沈懋学而且状元及第,却为士林所不齿,他自己一直怏怏于心,郁结成病。又因琐事,未照张居正意思办理,被罢斥回乡。自觉无面目见父老乡亲,闭门不出。去年在故乡病故了。他没有做到‘问心无愧’,舒畅不起来也。” 邹元标安慰他道:“你能以沈懋学为前车之鉴,我就非常放心。不过,为人处世亦难,过于方正,寸步难行也。” 彼此觉得太多地谈这些事情,多少有点扫兴,决定收起话匣子,重新泡了两大杯婺源茶,细细品尝。三四开之后,彼此互嘱“珍重”而别。 从邹元标处回家之后,汤显祖的心情有所好转。去了几分焦急,多了几分旷达。家人汤四还以为主人即将被重用了,其实,根本不是这一回事。 就在这种情况之下,申用懋突然前来拜访。汤四认为自己的猜想确是事实,不敢怠慢。欣喜若狂地进来禀报:“申府大轿到门,公子大驾光临了”。却说汤显祖在京城租借的房子本来就比较湫隘,汤四的话刚说完,申用懋的脚也跨进了厅堂。 一面还吆唤着:“义仍年兄,恕小弟俗务冗繁,一直没有来看你。不知近来有何佳作?”对汤显祖来说,申用懋这次来访,完全出于意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他猜不透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对当朝大臣的子弟虽无成见,却不想有较多的来往。过分亲密的话,不知不觉就卷进了这个圈子。即使十分注意,保持了一定距离,外界可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浑身是口也说不清楚。但,此时此刻,申用懋已经来了,他来不及整理衣冠,只好以礼相迎:“公子光临寒舍,有失远迎。”申用懋一脸孔微笑,没有多讲客套话,就入座了。相府家人捧上礼盒数盒,安放在厅堂一角。这愈增加了汤显祖的不安。 申用懋发现汤显祖面上有疑虑的神色,马上解释道:“义仍兄作客京师,远离故园,饮食起居,不能随心之所愿。盒中既无金银珠宝,亦无任何财物。苏式茶食数种,聊备品尝。”知道了只是些点心,汤显祖稍稍放松了紧张的心情。但他仍不解,申用懋为何要这样客气。他对申用懋说:“这断乎使不得,我何德何能?怎能受公子厚赐?”一时之间,厅堂里的空气似乎使人有窒息之感。申用懋又一次解释了:“小弟决无他意。今科进士已出任官职者将近半数,你我则尚在等待之中,闲暇无事,正好相互叙叙。想必义仍兄不会拒我于千里之外吧!至于茶食数盒,原是小弟日常食用的,也不是特地到江南采办的。真是,不成敬意啊!” 堂堂相府公子,居然亲自登门来拜谒,而且带了几盒茶食,决不是一般书生之间讨论诗文一类的活动,肯定有他的目的。汤显祖想到这一点,就开口问了:“不知公子有何见教?弟当洗耳恭听。如有所嘱咐,小弟如能力所及,亦愿一尽绵薄。” 申用懋也知道贸然开口,十之八九要碰钉子。要不要开门见山地把父亲搬出来,更拿不定主意。后来一转念,还是慢慢来,非万不得已,不翻出这张底牌。就故意慢条斯理地说道:“此番年兄中式,朝野均寄于厚望。不知年兄本人意愿如何? 供职中枢,自可有机会结识在朝诸名公。外放府县,亦能多多了解民间疾苦。两者各有可取之处。年兄如主意已定,小弟自当择适当时机在家父面前说上几句,让他为你作主……“ 汤显祖连忙阻止他再说下去,有点忿慨地说:“这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我若要挑选美差肥缺,早就去奔走公卿之门了。令堂相国大人,日理万机,千万不能因小弟官职安排事再干扰他老人家。” 对方恐事情办不成,回到家中无法交代,就把事情挑明一半了说:“年兄啊! 干扰二字,实在谈不上。亦非小弟多来唠叨。家父对年兄文名早有耳闻,亦曾拜读年兄若干诗赋,认为名不虚传。因此年兄如对任职一事表明意向,家父定当玉成之。“ 说到这里,原想打算延揽汤显祖入内阁,为之起草重要文告一事和盘托出。继而一想,还是慢慢来,避免把事情弄僵。 按理说,这也不是坏事。宰相公子这样贵客,一般人请也请不到。而且人家前来,一无所求。我自己想进什么衙门,希望担任何官何职,只要开口,对方答允能予以满足。可以说,这是一般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但,汤显祖总觉得伤了他自己的自尊心。当然,他也考虑到不应该使申用懋太难堪。就婉委地说:“多谢相国大人的一片美意,多谢公子的关怀。至于小弟出任何官何职,对朝廷来说,实是芝麻绿豆般的区区小事一桩。但凭吏部官员量才录用就是,相国大人就不必过问了。 年兄专门为我操心,我已经于心不安了。“ 申用懋还算聪明,知道话不投机,再没有向对方提起老头子想用他起草重要文告的事。为了使空气缓和,就说:“年兄啊!事情不急。慢慢地考虑考虑,有了想法,再告诉我不迟。要不,我过几天再来。”汤显祖也知道此时此刻申用懋相当为难,于是格外和颜悦色地说:“公子来看我,我铭记在心,不敢稍忘。古人云:”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理当回拜,不过,相府正是公卿百官往来频繁之地。外间不知公子来访在前,还以为我为功名利禄在百计钻营呢?思索再三,恕我不到府上面谢相国大人之厚恩大德了。还望公子妥为措词,求得相国大人之宽恕与谅解。“ 申用懋觉得这事情再谈下去已很困难,就另找了一个话题:“家大人处,我一定将年兄之清高节操如实回禀。年兄尚未就职之前,不知如何打发时光?终日苦读诗书?抑或亦或其他亲友叙谈叙谈?”汤显祖没有考虑得太多,随口回答道:“论交游,我秉性较偏执,又不耐拘束,所以来往的友人不多,尤其在京中,并无至亲。江西籍官员我也大多无甚来往。邹元标先生崇尚气节,嫉恶如仇,我素所仰慕,日前曾造访,颇受教益也。” 殊不知邹元标这个人恰恰是提不得的,他当初在张居正当权之日,因为仗义执言,几乎死于廷杖之下,被贬谪边远之地。申时行如今将他重新起用,原希望他能感恩图报,为他申时行效劳。而邹元标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他对朝政,对是非得失,看不过去的都要出来论争。申时行对之甚为恼火,觉得重新起用这个人近乎失策,简直是为自己频添出不少麻烦,因此,每一提起此人,就情不自禁地紧锁双眉来。听说邹元标最近对徐学谟的所作所为也发了不少议论,认为有失大臣体统。 而他明明知道徐学谟和我申时行是两亲家,他如此对徐学谟表示不满,无异对我申时行不满,这道理是明摆着的。申时行发这一类感慨时,申用懋也听到过。因此,汤显祖一提起邹元标,他也非常刺耳,没有再问下去。后来,就告别了。汤显祖把申用懋恭送出门,再三表示了谢意,再三请他代为向“相国大人”表达感恩之情。 这申用懋虽然不是浪荡的纨绔子弟,诗文也有些根底,论为人,却较平庸。此番进士及第,原指望凭自己的门第家势,可以及早得到高官,没料到迟迟不见吏部有文下来。曾经问过父亲原因何在,父亲没有正面回答他,他不敢再追问下去。为这件事,他苦恼之至,平时在府中也觉无颜面。夫人问起,他总是支支吾吾,一阵苦笑。 派他来探望汤显祖,他毫无兴趣,他觉得一副热心肠换来的是冷面孔,犯不着。但是,他不敢违拗父亲,父亲的命令,他不愿办的事也得办。 如今,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以后能少和汤显祖打交道最好。觉得还是把话说得重一点,让父亲死了拉拢汤显祖这条心为上策。那么,父亲就不会再派他到汤显祖这里做说客了。 那天申时行上朝回府,心里本来就不舒畅。因为徐学谟对他说,风闻邹元标打算上本章弹劾“徐学谟有失大臣规范”,至于具体内容,则未见到本章,还不知其详。他深信不会是讹传,要设法加以制止,未必能起什么作用。在申时行看来,邹元标是半个疯子。当年挨过廷杖,九死一生,如今得到重用的机会,非但不前来向我谢恩,而且狂生的故态复萌,十件事有九件看不顺眼,动不动就上本章纠劾,六部衙门和都察院诸官员被纠劾的不在少数。如今纠劾我的亲家翁,说不定下一道本章就是纠劾我申时行了。 就在此时此刻,申用懋到大书房内叩见了父亲:“禀报大人,汤显祖那里,孩儿已经前去拜访过,谈了一次”。申时行问道:“礼品礼盒是否带去?和这种人打交道不能有一点马虎,太简慢了,认为瞧他不起。太隆重了,又显得我们过于迁就,他益发要目中无人了。”申用懋回答道:“一切按大人吩咐行事,请大人放心。 孩儿尽可能不卑不亢,事事注意。说的话也把握住了分寸。“ 申时行听了儿子这几句话,认为儿子这件事办得不错。但结果如何?他很想知道,于是继续问道:“我有意让他进入中枢,为内阁草拟重要文告之事,他的态度如何?” 这事申用懋其实没有敢直接问汤显祖,但在父亲面前,他不敢如实禀报,于是就撒了一个谎:“我一提此事,他虽然表示对大人提掖之恩千谢万谢,却又摇手不迭。连称‘疏懒成性,而且信口开河,积习难改。’一旦进入中枢,势必为大人造成种种祸患,而且无法补救。他说他有自知之明,请大人另行物色道德文章两者俱佳之材。” 听到这里,申时行自然很不开心。他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阅历匪浅。汤显祖所说的,一听就知道是推托之词,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我汤显祖不想为你这个相国大人感恩图报。我清高得很,不接受你的拉拢”。不过他嘴里没有说出来而已。他对申用懋说道:“这,我已明白。此人果然如此自负,让他去清高吧!难道要我亲自登门求他不成,真是天下之奇谈。那,你倒再说说,他在家忙些什么?在纵酒狂饮?在声色自娱?和那些人来往?你多少总能看出一点迹象来吧!” 为了表示自己能干,申用懋装出一副颇为老练的样子,对申时行说:“那自然,我细心观察了他的一举一动。看来在京城中也没有结交多少同年进士。大部分时间在家中品茶读书。但他去过邹元标家,而且对邹元标的为人处世佩服得五体投地。” 邹元标的名字,申时行听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还以为申有懋说漏了嘴,没有咬准字音。于是重新问了一下:“你说他去过谁家?再说一遍给我听!” 申用懋不知道父亲对这个名字为何特别重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去过邹元标家”。 申时行不知不觉也重复念了“邹元标”的名字。接着沉默半晌之后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他们二人臭味相投啊!邹元标对我事事违拗,这汤显祖当然不肯为我捉笔撰文了。不知他们安的什么心。难道我还对不起他们吗?” 申用懋发现自己的一番话引起了父亲的忿怒,要收回也来不及。想不到什么适当的话劝慰父亲,只好说:“犯不着与这种狂生计较,大人以为然否?”申时行对儿子道:“你就少说几句吧!这根本不是什么计较不计较的问题。汤显祖究竟发表他什么官职?这邹元标果真上弹劾徐老亲家,我都不能不处理啊!如今,你跑了一趟汤家,我心里也有些底了。好吧!你回自己房中去吧!你的官职日内总有眉目了,但等好消息就是。” 对申用懋来说,老子交代的事情,他已经办了。至于他根本没有询问汤显祖愿不愿意为申时行起草重要文告这一点,他并没有因此有什么负担,因为他知道申时行不可能再去直接问汤显祖的。而且,他觉得即使他当时向汤提出,汤也断乎不会答应的。现在老头子既然叫他走开,他就轻松回到自己房间,一心一意等待好消息了。 半个月之后,吏部与有关衙门送到内阁一个名单,今科进士尚未发表官职的基本上都落实了官职;申时行、张四维等内阁首辅、次辅都翻了一下,大家没有吱声,看来都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 这份名单之上,申时行之子申用懋、张四维之子张甲征,还有那个他们对之颇为头痛的汤显祖这三个人都被任命为正五品的京官,就都留在北京了。 老奸巨滑的申时行本来希望别的人会做出头椽子,把汤显祖拉下来,殊不知别人根本不知道申时行和汤显祖暗地里已经较过劲。所以没有人出来说什么。 第二天,这个名单要退回去的时候,申时行实在忍不住,就说:“这个名单最后面还保存了二十个名额,现在先到礼部观政,让他们熟悉熟悉情况,了解一下办事情的各种规规矩矩。过了一段时间,根据他们的表现再安排。这样做,我认为很稳妥,不失为培养人材的有效办法。汤显祖其人,文章固属一流,经国济民之事,要实干,决非一篇文章就能解决。我看还是先划归礼部观政这二十名进士名单中,增加为二十一名。诸公以为然否?”专门做应声虫的一批大臣不约而同地高呼:“瑶翁高见,瑶翁高见”。 个别人不知道申时行为什么要存心和汤显祖过不去,自然不好问,一声没有响,事情就这样作了最后决定。 新科进士的动向,何人担任高官肥缺?何人被差遣到了岭南塞北?原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事件。不仅朝廷上下都会引起一番议论,而且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成了一个热门的话题。如今申时行、张四维二位内阁重臣的公子同时发表了五品京官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下子北京城里都知道了。新科进士们,凡是在北京的,对这件事自然更关注。至于那些会试落榜的举人,心里更不服气,牢骚发得一塌糊涂。 在背里,骂爷骂娘的也有。按申用懋、张甲征两人的文笔才华,应该说比其他进士并不逊色,会试中式,倒不一定是主试官营私舞弊,或者他们是诚心为了巴结申时行、张四维而特别予以通融的。所以发榜之初,没有引起任何波动。但是,这次申用懋、张甲征官职一发表,人们就联想到会试是否公正这件事。何况,名声远扬的汤显祖官职仍未落实,被派到礼部去观政呢?朝野议论纷纷,一直平息不下来。 于是,御史魏允贞等官员连名上了一个本章。内容十分简单,说县试、乡试、会试是朝廷发现人才、选用职官的主要途径。尤其会试,是最高一级的考试,负责军政大计的重要官员无一不是会试及第的进士出身。会试是否公正,牵涉到整个社稷的安危、国运的兴衰。为了能使普天下的举人都有充分的报效朝廷的机会,能否今后明确规定当朝内阁首辅、次辅的子侄暂缓参加会试,以避嫌疑。这样,举子们求上进、报效朝廷的积极性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这一道本章虽然没有点申时行、张四维父子的尊姓大名,但矛头是指向他们的,这一点,大家心里都很明白。申时行立刻采取以退为进的策略,向万历皇帝引咎辞退,张四维依样画葫芦,也向万历皇帝表示愿意解印归田,以终天年。 万历皇帝找了一两个侍读学士等官员商量了一下,决定化大事为小事,对申时行、张四维安慰了一番。肯定他们忠心可嘉,决不会在科考中有营私舞弊之事。 要他们一如既往,辅助他把天下治理好。安下心来,是第一要紧的事。至于每四年举行一次的会试,内阁首辅、次辅的子侄辈也不必避什么嫌疑而回避。大明开国将近二百年来,从无此先例也。为了息事宁人计,对于魏允贞等,也没有过分追究他们的罪责,只是说“迂腐之见,碍难采择”。把他们降了一级使用。就这样,草草了事。但在申时行看来,他认为别人都是像他这样善用心计的,他毫无根据地认为这道本章很可能和邹元标有关,甚至和汤显祖也有关,不过他们二人没有公开出面而已。其实呢?申时行确实错怪了他们,他们也都是事后才知道的。这个事实,申时行绝对不肯承认。 被分派到礼部观政,汤显祖并没有因此而在思想上有什么苦闷。天天在家闷得很,每天礼部衙门跑跑,不一定能学到什么东西,但消息比现在灵通得多,就不致于太闭塞了。 发表什么官职?汤显祖觉得无所谓。在任何衙门,要秉公执法恐怕都不是太容易。当然,他自问对申时行没有太多好感,而且谢绝了他的拉拢,将来分配官职不可能得到任何关心,不遣差到蛮荒瘴疠之地已经是万幸的了。 到礼部“观政”,来去自由,和家居没有太大的区别。汤显祖闲暇无事,又去探望了一次邹元标。发现邹元标已把家眷遣返故乡,图书已所存无几,仅有家僮在侍候着生活起居。汤显祖觉得有些奇怪,邹元标却先对他说明了真相:“弹劾徐学谟的本章已经递了上去,胸怀仄狭的申时行不可能再容忍下去,对我要进行重重的打击,这是一定的。至多再吃四十廷杖吧!没有什么可怕的。现在我年纪已过四十,如果不死于杖下,恢复得要慢些,如此而已。” 汤显祖把双手紧握邹元标的双手,连声唤呼:“尔瞻先生!尔瞻先生!不知说什么才好。” 汤显祖被派往礼部“观政”,邹元标也知道了。他说:“如今申用懋、张甲征已就任高官,你则迟迟不发表官职,他们其实也太不聪明了,这弄得多难看。而且,他们总不能让你一辈子在礼部‘观政’吧!总有一天要放个实缺吧!真是可笑! 古人说‘宰相肚里可撑船’。申时行有此雅量吗?未必。“ 汤显祖说:“我的事情无所谓。尔瞻先生!我真为你担心啊!” 邹元标说:“我在上本章之前,早有准备,家事也有所安排。如受到严厉处置,我并不意外。对我来说,现在已是劫后余生,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好在皇上现在经历多多,年岁也大了,申时行也不能独断独行,总得先听听皇上的意思。”汤显祖也认为事实确是如此,不过,仍为之担心。彼此仍且互道:“珍重”而别。 为了邹元标这道本章,万历皇帝觉得邹元标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本章中用的言词过分激烈,为徐学谟设身处地想一想,要容忍也相当难。所以他坚决求退,始终不松口。申时行始终不表态,不发一言,实际上完全站到了徐学谟的一边。最后万历皇帝决定将邹元标贬官三级,降职为南京照磨,并限令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这样,徐学谟才表示愿打消辞意,继续为皇上效劳。申时行则假惺惺地说:“这次对邹元标的惩处虽然重了一点,但对这种人也只能从重处置,否则的话,妄议朝政的风气蔓延开来,岂不是要乱成一团糟了。”其实呢?他认为贬官三级还是太轻了,削职为民的话,才能消他心头之恨。只不过不敢说出来罢了。 当然,邹元标离京南下之际,因为朝廷命令他立刻启程,所以也来不及向亲友告辞。亲友得知消息,前来探望或送行的,也都扑了一个空。宅子里只剩下一些十分破旧的家具器皿。庭院里一颗松树孤零零地立在寒风里,更使人怀念已经远去的主人。 那一天,汤显祖也正好接到去礼部观政的命令。一早就赶到了礼部。见过了几位郎中和员外郎。据说尚书大人、侍郎大人今天都有事,不来衙门。过几天,会找观政进士们一起去,谈一次话的。本来,汤显祖也听说过“观政”,“观政” 说起来似乎真的有什么事要干,其实也不过坐着闲聊聊而已。偶尔真有临时要办的急事,帮帮忙也是有的。那些差役都是老公事,教他们只管喝喝茶,要不到藏书楼找几本外面找不到的小说、唱本看看,也是消磨光阴的好办法。果真尚书、侍郎等大官员要来查看,或是找谁去谈话,他们一定事先早就知道了,会关照的。 汤显祖第一天“观政”回来,就很失望。得知邹元标被勒令立刻出京南下的消息时,天已全黑。他赶到邹元标家,在惨淡的月光之下,看着人去楼空的一番景象,格外觉得凄凉。伫立在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偶尔有野鸟发出一声哀鸣,他觉呆在那里也没有什么意思就回家了。 在礼部观政的日子很轻松,根本没有具体的工作要做。有时进士们也彼此交谈交谈,或是谈自己的愿望,或是谈对众官员的评价,虽然不可能都推心置腹地畅谈,但或多或少流露一些真实的想法看法,尤其汤显祖,素来不喜欢说假话,明知祸从口出,仍旧发了些牢骚。观政进士之中良莠不齐,也有人想设法巴结上当朝大官,最后弄个肥缺的。苦于投靠无门时,终于想到告密这一下策。有人把汤显祖的经常发牢骚,经过几番转折,传到了申时行耳朵里。申时行暗暗得意,幸亏没有过早地重用这个人,否则弄出大乱子来,后悔也来不及了。汤显祖在礼部观政的日子愈长,人愈消极颓废,他觉得这才是真的虚度年华,毫无意义。但急也无用,他根本不想去通任何关节,走任何门路。一切听天由命是了。 度日如年的生活经过几个月之后,这一批观政进士才得到了正式走上仕途的机会。这个名单仍旧在内阁里先经过申时行等大官员的审阅。 名单上有二十一个人,申时行单单注意其中一个人的去向。安排的是太常寺少卿的官职。这时,申时行的心安定下来了,他非常赏识吏部具体操办这项工作的官员,觉得是不可多得的识达大体的干材。因为太常寺不仅是个清水衙门,而且基本上只管祭祀,就在礼部所管辖的机构之中,也是门可罗雀的一个冷僻的所在。除了祭礼太庙、祭礼皇陵,还有办理朝廷大规模的典礼之外,什么也管不着。当然,朝廷的机密也传不到这里来。这里的官员可以说十之八九是来养老的,四十岁以下的极少极少。申时行心里想,你汤显祖到了太常寺之后,再要兴风作浪,那也难上加难了。 内阁里其他大臣都是申时行的心腹,对汤显祖本来没有足够的注意,自从上次申时行将五品京官的名单中将汤显祖抹掉,改为在礼部观政之后,知道申时行对汤没有好感。心想,正好趁此机会献媚。有人就说了:“我看临川汤显祖如此使用?似乎还不是最稳妥。”申时行还以为对方想重用这个狂妄自大的书生,一面孔不悦的颜色反问道:“太常寺少卿还委屈了他不成?”对方连忙解释道:“瑶翁,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丝毫没有委屈他,还抬举了他啊!” 申时行反问道:“那末,有何不稳妥之处?” 那人说道:“太常寺固然不干预军政大计,但京师为一国之枢纽,八方人物荟萃之地。万岁爷在此坐镇江山,众公侯将相在此商讨国事。眼皮之下,有个狂生在此信口雌黄,也使人生厌。瑶翁以为然否?” 申时行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好主意,马上装出气量宽宏的样子,大声说道:“京师之大,一个狂生有何不能容纳之理。话说回来,此人贪酒贪茶,容易耽误公事。其个性‘喜丝竹之乱耳,厌案牍之劳形’,我们就成全他的旨趣吧。把太常寺少卿改为南太常寺少卿,让他远离京师,到南京去当差。他这种人喜欢跑秦淮河畔,如今正是投他之所好。而我们耳朵里也可以少听到些风言风语,岂不是一举两得。” 话刚说完,大家齐声说:“瑶翁卓裁!高明之至!” 事情就这样定了。 汤显祖接到任命,也不完全出之于意外。他只是觉得十二三年苦苦追求的进士及第,追求到手之后,却仍旧有着无限的失落感。如今虽不是白丁,而是朝廷命官,不过多了一份俸禄而已,想做事仍旧一件都不能做。他怅惘之至。 出京那天,毫无新科进士赴任的热闹景象,善于鉴貌辨色的官员、同年都没有来送行。凄凄凉凉,和前些时邹元标被贬官三级、勒令立刻去南京赴任的情况差不多。 -------- 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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