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与逃
作者：詹克明
近听寓言一则耐人寻味。
雌狮教导幼仔：你只要追得上一群羚羊里跑得最慢的那只，你就不会饿肚子。
而羚羊妈妈则训诫小羚羊：要想活命，你必须逃得过狮群中跑得最快的那只的凶猛追杀。
由是观之，捕杀者与被捕杀者信奉不同的生存哲学，“追”者可按“最低标准”行事，而“逃”者必须以“最高标准”律己。整个动物世界就是在追逃推挽的生死竞赛中淘汰呆笨滞慢，历练得越发机敏迅捷，强健有力，生机勃勃。
大自然的赛场从不设裁判。不要裁判的竞赛显然有利于野蛮强势的一方，凶猛的追者总是要将逃者置于死地才肯罢休。（人类战争颇似兽类追杀，区别有二：兽在种间，人在种内；兽类只为猎物身体，而战争之意不在尸。）无裁判的追逃竞赛显然偏袒追的一方，无论胜败均是如此。
“胜”的标准对追的一方格外优厚，有时简直是宽泛无边，哪怕总分排在第十几名乃至最末一名也还算“胜方”，照样有肉吃；但对逃的一方却极为苛刻，甚至有时只有冠军才能侥幸生还，而那位本可以得银牌的瞪羚此时正在人家胃里消化着。有理由相信现存野牛、羚羊、梅花鹿都是冠军世家之后裔。
“败”的概念对追逃双方更显不公。一场追杀允许追者失利多次，只需一次得手就不算败。君不见，那些傲岸的追者，一生纵有千次失手还可以面无愧色笑傲江湖，真应了那句“成则为王”的俗语了。（在现实中，这话更可以倒过来体会，那就是—————“为王则成”。如对谋求职称的人来说，先谋个“王”的“折取”也许比“直取”更见效。在社会“几何学”中，两点间曲线常比直线更短，他们比数学家更早地认识了“非欧几何”。）但对逃者而言，可能一生中只允许一次失败，并以此败血祭苍天，永诀赛场。草原上的羚羊完全有资格自豪：“我群之中个个都是常胜将军，自打生下来
从未败过一次！”狮群听了颇为恼怒：“我们虽然常有败绩，但吃到我们肚子里的个个都曾经是常胜将军。”话都不错，但我更敬重羚羊那份悲凄的自尊。“败”对它们来说只是“天数已尽”，并无过错。他们把每一次被追杀都看成“生死之搏”，抱着“胜则生，败则亡”的信念，拼尽自己最后一丝气力，绝无半点懈怠。这样的谢世就像角斗场上倒地的公牛那般壮烈，只是没有观众。其实没观众倒好，观众只会偏心地为斗牛士喝彩，从未见人们全场起立，为骁勇剽悍的胜牛欢呼。
就总体而言，捕猎追逃在动物全部生活中仅占很少一部分。为此，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追逃结束后的相安时期也许更能深刻地展现出两者心态的本质区别。
所谓王者风范不仅表现于搏击时压倒对手的威猛气势以及能让对方胆战心惊的强烈震撼力，还表现在胜利后那种充满自信的恬静与那种完全松弛的悠然。你看号称“森林之王”的狮子饱食之后安卧草中，眯眼曝背，闲看幼仔戏扑，那份散逸闲适，慵懒憩息与仰天长吼、威震山林的完美结合才是真正的王者气象。（我总觉得人堆里那种西装革履领带皮带严格规范得无可挑剔，整天端着威严，撑着一张金属脸皮的人缺点王者大气，其风范远在闲狮逸虎之下。）
同样，“逃”者的心态也凸现于未被追杀之际。它们时刻保持着某种“居安思危”的紧张，老是觉得猛兽就在近旁潜伏，伺机而扑，随时准备惊逃。在它们头顶上似乎总悬着把用一根马鬃系着的达摩克利斯剑，不曾有过片刻的心态宁静。你看野鹿进食时那副极度警惕的样子，不时竖起耳朵四下张望，即使吃草也是急吞猛咽不及细嚼。久而久之，这类食草动物（鹿、牛、羊等），逐渐发展起一种特殊的反刍胃来———得见嫩草，匆匆咬断，强吞入肚，将未经充分咀嚼之草先储入瘤胃，躲入僻处之后，再将断草移入网胃，呕回口腔重新细嚼。可以说，对“逃”者而言，“追”者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它眼前晃动，精神上它总摆脱不了被追杀的心态。不论何时何地，它永远是一个惊魂不定的逃者。
在自然界，强盛者总是处于主动攻击一方，它理应信仰“追”的哲学，只有弱者才该按照“逃”的哲学行事。作为哺乳纲灵长目动物中的一员，咱们人类到底信奉哪种哲学呢？
人类是自然界最聪慧的物种，借助工具利器我们可以战胜世界上任何一种最凶猛的野兽，从大地到天空，从高山到海洋，我们不仅没有天敌，而且俨然已是天下一切生灵之主宰。作为当今地球上遍吃一切的最强势物种，按说我们本该天然地信奉“追”的哲学。但不像，完全不像！无论从自律标准判据还是从日常心态来看，与其说我们是在“追”，倒不如说我们时时是在“逃”。在生存状态下，我们总是在鞭打快牛，按照通常原本是专属逃者的“最高标准”来要求自己，为人处世处处争锋，衣食住行事事攀比，物质需求水涨船高，贪心奢欲永无止境。尽管按照人类目前的生产能力已足以让全世界的人都过上吃穿不愁的舒心日子，但我们从没有一天感到满足过，更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我们从未拥有过狮虎饱食之后的那种悠闲自在安稳无忧的心态。我们一生都在争强斗胜，永远笼罩着紧张危机感，永远达不到内心的安宁，不论钱多钱少，职位高低，学历深浅人人都处于生存竞争之中。从儿时到老年，个个都被重负压得透不过气来：学生怕考试落后；工薪族怕职位被挤掉；商人怕倒闭破产；官员怕升迁落选；女人怕红颜不再。即使老来退休，本该与世无争，也偏要不甘寂寞，想个怪招在媒体上露把脸，争当个新闻小人物。总之，从小到大，活到老争到老，一息尚在竞争不止，时刻要留心对手的动向，连睡觉都缺少安稳感，经常处于焦躁不安六神无主之忧郁状态。
纵观世人种种表现与心态，人类肯定应归属于“逃”者之列，虽然身后并无其他物种在追猎我们，但可以肯定地说，现代人类在精神上永远是一个“逃”者！这是一种不明目的地的逃，也许逃的本身就是目的。这是一种没有明确方向的逃，也许一路逃下去本身就能顺出方向。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逃，生命的终止自然就是逃的终结。可是我们究竟是在逃什么？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冥冥中我突得顿悟：我们的的确确是在逃，那就是———
逃过所有人的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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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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