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四合院
作者：龙彼德
靠近北京火车站，交通便捷；坐落于赵堂子胡同，闹中取静。提起“15号”门牌，妇孺皆知：那两扇油漆微微剥落的红门平时总是关着，但一按门铃便有亲切的声音迎迓……这就是著名诗人、“中国当代诗魂”臧克家的住宅，诗人、作家与文学青年最熟悉的地方。
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有正房（北房）、倒座（南座）、东厢房和西厢房，四面围合成一个口子，里面是一个中心庭院，庭院内栽种着几棵花树，取四时之秀，喷一庭之香。我每次去，都为其鲜明、敞亮、质朴、安静所感染。至于门窗的质地、图案的精工、室内的布置、家具的陈设，却没有注意。因为臧老的谈锋甚健，妙语连珠，每一次聆听，都使我如沐朝霞，如坐春风。
我是1982年拜识臧老的。那年4 月他小女儿苏伊与小陆来杭旅行结婚，托田地来找我安排旅社。在我，只不过举手之劳；在他，却一再致谢，不仅赠了一幅书法“凌霄羽毛原无力，坠地金石自有声”，还送了一本《臧克家诗选》……从此，我们便来往起来。1984年2 月24日，臧老读了我的几首诗，专门写信来告诉我：“你的这些作品，使我又惊又喜，水平出乎我的意料。总的印象，你写的有深度，想象力颇丰富，表现能力也颇强，多用对称句法，写得很细。风格有些独特，摆脱了一般化、庸俗气味，与一般的散文化、拖泥带水的东西截然不同。这不容易。”使我受了很大的鼓舞。以后，凡是到北京开会或办事，我都要去臧老家请教，而臧老无论多忙也会拨出时间来接待我，还经常留我在他家用饭。
由于地近闹市，臧老的家极其好找，每天都有人来访，求字、求序不断，而他有求必应，又特别认真，写得稍不满意便重新写过，其烦其累可想而知。为了照顾他的身体，家人不得不出来“挡驾”，凡来访者先至东厢房，由小女苏伊接待，并作一筛选，筛选出来的人再延至正房，与臧老见面。1985年6 月21日，臧老对我说：“这就是当名人的烦恼啊！即使如此，昨天求字的还有十多起，今天求序的也有十几人，都是朋
友介绍来的，最远的来自香港，人家一片诚心，我怎能回绝呢？”苏伊在一旁插话：“越是这样，求的人越多。我只好宣布：凡来访者一律要预约，求字的就不能求序了，二者比较，写序比写字更费时伤神啊！问你们这些朋友，能不能少介绍几个求序的到家里来呀？”我点头道：“能！能！”
臧老1905年10月8 日生于山东省诸城县臧家庄；1930年考入国立青岛大学，从闻一多先生学写新诗；193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烙印》，次年又出版诗集《罪恶的黑手》，从此蜚声诗坛，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有代表性的优秀诗篇问世，还发表了不少的散文、小说、诗论，其成果之富，影响之大，被誉为“几乎可以说就是一部足以现身说法的活生生的中国新诗史”。
在那座温馨的四合院，我听他回忆过闻一多先生的教诲，介绍过他主编《诗刊》并接受毛泽东主席接见的情景。1991年3 月17日，他对我大谈元宵节江泽民总书记会见文艺界知名人士的盛况，神采飞扬，兴奋得像个孩子。1992年3 月23日，他向我提及他主编的《毛泽东诗词鉴赏》，发行13万册，仍供不应求，准备再版。说着，说着，便激动起
来，他的两个女儿臧小平、郑苏伊都劝阻不了，一定要捧出许多信来念给我听。那份执着，那份激情，是我在中国文人中仅见的。
臧老从不回避矛盾，谈起社会弊病、文坛是非，几欲拍案而起。他说：“我一不看风，二不孤立。不看风是指要有主见，不随便改变自己的立场，哪怕人家都反对我，我也不怕。例如：我对‘新月派’唯美主义、形式主义的批评，就一度受到许多人的攻击，事实证明我的意见是对的。不孤立是指历史自有公论，人民会做出正确判断。例如：社会上曾一度唯‘西’是用、唯‘新’是举，我则坚持提倡民族化，越来越得到群众的支持……”每说到这里，他的家人就来劝他回卧室休息，因为医生早有禁令：臧老不能激动，一激动血压就会升高。不料想，才过半个钟头，他又出现在正房，继续那未完的话题……
1995年4 月29日，我专门带了照相机去与臧老合影。那天他又谈得很多，并亲自送我到胡同口，握着我的手说：“我与你见面不多，但感情很深。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思想一致，二是正直热情。”我请他回家，他却说要借此散步，直到我拐弯，他还站在那里，单薄的身子，颀长的硬骨，炯炯的眼神，一肩的晚霞，永远地印在我的心上。
这以后，听说他几次病重住院，又几次转危为安。我的问候只能通过书信表达。
这以后，听说赵堂子胡同已扩建马路，臧老一家均搬迁至晨光街。
2003年10月23日，臧老夫人郑曼给我来过一封信，告我：“大作《年轻的海》收到了，只可惜臧老已病危，再也无力拜读了……现在由我代表他谢谢你。”12月30日，我给臧老寄了一张贺年片，并附函：“祝愿臧老再度转危为安，健康长寿！”
2004年2 月6 日晨，噩耗传来：臧老于2 月5 日晚8 时35分与世长辞。那次送别，竟是最后一面！
那座四合院远去了，诗人也远去了！
那座四合院可以不存在，臧克家永远存在！
--------
解放日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