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第三任老婆第一百零一次逃离他的时候,两架飞机正朝美国世贸大楼撞去。他古云生连头都没抬一下,没看一眼老婆的背影。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全世界的人都盯着电视。人群惊恐四散。有人从顶楼飞身跳下。有人在窗口挥着布条求救。非洲的土著生起火堆,烤着野兔。他正光着膀子,露着一身疙疙瘩瘩的肌肉,接受窗外月光的折射;穿着西式短裤,坚定不移地立着两条木桩似的大腿,倾听木棉树上的鸟鸣;脚趿一双被老鼠咬了几处缺口的拖鞋,肥肥的脚趾头紧吮鞋面,如农人的双脚紧爪春天的田野;两手撑着台面,如同将军决战千里之外审视作战地图一样,俯首凝目着他所创作的象棋排局。那些棋子,几千年前的古人就已经触摸过的棋子,在他眼里就像春天的花蕾。
花蕾无声。
世贸大楼相继倒塌。烟飞灰灭。蓝天打来电话,说恐怖分子袭击了美国。
鞭长莫及。
鞭长莫及是你创作的排局。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将这局排局命名为“鞭长莫及”。第二天你看电视重播。你看到那人在窗口挥着布条求救。心口一阵疼痛。一种无奈。一声长叹。你一拳砸在台上,台上的棋子蹦起。坠落。大楼倒塌。
你无言。花蕾无声。
你记得很多年前,母亲苏绍仪牵着你的手,站在小学旁边的木绵树下。三月的棋城,正是多雨的日子。空气中飘着一种凉丝丝的湿润。那天没雨,棋城狭窄的天空,倒有点明媚。小巷的木屐声传来清脆。你仰起头,目光穿过苏绍仪的小乳房,落在木棉枝头的花蕾。花蕾饱满,红艳俗滴。因木棉花的艳红,木棉树也叫英雄树。但你没往英雄的方面想。你听到了花朵的声音,于是你禁不住道,妈咪,花蕾冲我说话啦。
苏绍仪抬头望了望,笑说,傻仔,花蕾怎么会说话?是你自己想说吧?
不,是它们先说的。你固执道。手指像长了羽翼,飞上枝头。花蕾在你的轻抚之下,咯咯笑着,激动地抖动身子。红艳艳的身子。像婴儿红扑扑的脸蛋。像婴儿红润润的嘴唇。你爸古道清时常瞅着你的嘴唇,就说,长大了。唇上都有纹有路了。你倒不觉,唇仍嫩,仍滑。睡前,苏绍仪准会吻上几吻,方道,心肝,睡吧。妈咪的唇有种甜香,你怀疑她是悄悄吃了糖。花蕾也有阵甜香,但甜得清,香得清。你感到你的手指也红润润的,跟它们说着同一样的话语。是婴儿依依呀呀的话语。似乎没什么意义,实则很有意思。你想怎么说,它们都有怎么样的回应。春风一样,直抵你的心灵。
妈咪,它们真会说话哩。
傻仔,它们怎么会说话呢?只有妈妈才能跟你说话。
不,它们能说。
哎哟,我的心肝肝,你说它们能说就能说吧。这样行了吧?
嗯。
嗯。那时他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怎么就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古云生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花蕾会说话。在那个春天。他的心间无疑是很阳光的。以那时的想法,怎么想,都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会有飞机撞向世贸大楼。几千平民,瞬间化为乌有。蓝天说是恐怖分子干的,他认为也只能这样解释。恐怖分子这个词,是近几年才在棋城流行。但在他古云生心里,这些实际景象,仍很遥远。没想到一夜间,电视便将整个过程送到他的眼前。世界真小。真是很小了。他不由慨叹。虽然对生和死,他在棋中已体验过万千回。然而,那都是明摆着干的,要吃你的子,要将死你的棋,都是让你瞧得见的,死得心服口服的。所谓君子之道,凡行事都光明磊落。反之,从暗里干的,见不得人地干的,不分青红皂白胡干的,便是小人之道、恐怖分子之道了。古云生的心里掠过一丝酸涩:这也许就是古典和现代之分吧?
目光回到棋盘,棋子花蕾一样跟他说着话。声音如雨,一滴一滴地滴着他的心坎。
那年春节,文化公园举办棋赛。他骑在古道清的肩膀上,瞪着远处的大棋盘。老棋王胡子花白,却精神闪烁。花白的胡子在他眼前一飘,宛如一张飞毯。飞毯坐着阿拉伯公主。鸟儿穿过月亮。一棵古松树下,两个老头在下棋。放牛娃立在一旁观看。棋下到天亮,两老躺在石板上酣睡。放牛娃兴致勃勃,赶牛回家。家门前坐着一位陌生的老太婆。你是谁?放牛娃问。老太婆反问,你是谁?放牛娃报上自己的姓名。老太婆吓得跳了起来,差点没晕过去。你、你、你不是我们先祖的儿子,我们的二世公么?放牛娃莫名其妙。我爸哪去了?老太婆叉着腰,急喘着气说,你爸?我们的先祖?墓地躺千年啦。放牛娃说你骗我,然后冲入院子,一眼看到院子立着一棵千年银杏。懵了,他不解了。银杏是他昨天才栽下的,怎么一夜间成了千年古杏?跌坐在树脚。老太婆蹒跚着走入来,喊道,二世公、二世公。放牛娃的身子突地伸长,紧贴树干。白发、白须呼呼飘升,牵着他沿着树干升到树顶,一片白云地飘走了。二世公,你可吓坏我啦、吓坏我啦。老太婆一屁股坐到地上,嘴唇抖着抖着,过了片刻,才道,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每回看完棋,古道清都要跟他讲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是说神仙的日子,一天等于尘间的千年?有这意思,但又不全是这个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当时并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