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遥远以前,一个昏黑的夜里
小屋内,一灯如豆。
十二岁的她跪在地上,双腿早已跪得麻痹,她秀丽的脸容交杂惊惧与忧虑,呆呆瞧着踏在她面前地上的一双绣鞋,鞋上绣着蝴蝶双飞,是她亲手缝给娘亲的生辰礼。
三十余岁的妇人坐在椅上,冷冷看着跪在面前的女儿。母女俩这般对峙已有半个时辰,女儿依旧垂首不语,她却沉不住气了。
“你当真不肯?”
少女一颤,没有答话。
“吴家镇两百五十六条命,你要当他们是白死了?”
她捏紧掌心,干去的汗又渐渐濡湿,“吴家镇之事,已查明不是他所为啊。”
“即便不是他,难道他将来不会干出这等惨无人道的行径?这些魔物以人畜之血维生,危害日剧,他跟他们有相同的血,何况他不惧日光,不杀他,将来会有多少生灵惨死他手,你想过吗?”
“可是,他娘亲是人,他有一半是人啊!或许他不会”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姬家代代降妖伏魔,为人世除害,我既领女使之职,除恶务尽,不能因你而有所宽贷,你若不肯引路,我领人强攻上去,便是放火烧山,也要他死!”见女儿潸然落泪,她放柔了口气, “有你引路,我们悄悄埋伏,猝然发难,让他无知无觉地死了,也是对他的慈悲。”
死就是死,还行什么慈悲不慈悲?
少女泪流满面,眼睁睁看着娘亲取出纯银写就的符纸,弯身拉起她僵在身侧的纤臂,扳开她蜷握的指,将符纸塞进她手里。
夜已深,山风呼啸,月色清亮。
她穿了厚袄,带了包袱,将符纸揣在怀里,出了姬氏一族聚居的山寨,她的娘亲领了一百六十名黑衣女子,全副武装,远远跟随在后。
一百六十人,是连尚在学习的术者也来了,娘是真要置他于死地啊。
她灵机动,舍弃小路,拐入山林内。娘她们不知道他藏身的山洞,她在林子里乱闯乱走,或许能甩开她们的跟踪。
她拔足狂奔,天真地希望能拖延时刻,让他有逃走的机会。
密林内黝暗无光,她跌跌撞撞地跑,被树枝勾破了衫裙,终于听不见后头跟随的脚步声,她这才绕出林子,辨明方位,往只有她与他知道的老地方飞奔。
远远地,她望见了他。
他坐在山洞口,仰望着天上明月。他身上衣衫敝旧,破口处露出莹白肌肤,月光下发出淡淡光晕,像块里在破布里的白玉。
他听见声响,机警地转头,一双碧绿眼眸射出凶光,瞧见是她,凶狠立即敛去,绽露天真笑颜,起身扶住气喘吁吁的她。
“我以为你今晚不来了。”十五岁的他相貌俊美,口音柔软,不似中土人氏,一双碧莹的瞳仁反映月光,如妖似魅,瞧着她时却流露温柔之色。
“我……有事耽搁了。”她定了定神,凝听四周,唯有树涛风声,族人们应是让她甩掉了。
她打开包袱,取出一件黑色棉袍,和一双黑色布靴,“给你的。”
他从没有过自己的衣服,总是捡拾别人丢弃的旧衣来穿,她早就想帮他裁制新衣,这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亲手做的?”他惊喜万分,接过柔软的新衣。
她点头,看着他背过身去,脱下破衣,露出光滑削瘦的背脊。
半年前她遇见他时,他被术师追杀,伤得奄奄一息,如今伤口早已愈合,因为他是半个妖魔,伤好得比常人快,连疤痕也不会留下。
他的母亲是人,父亲却是被称为“吸血鬼”的魔物,他们永生不死,昼伏夜出,吸食人畜鲜血,他的碧眼白肤便由此血统而来。
吸血鬼不当他是同类,人们也害怕他这副异相,他走到哪儿都被视为妖魔鬼怪,即使他能如常人般饮食,不需靠鲜血生存,术师见了他依旧大呼“替天行道”,欲杀他而后快。
他的双亲早已亡故,他十几年来四处躲藏,几次险些命丧术师手底。世间之大,却无他容身之处。
她凝视他后背雪白的肌肤,在这副美玉般无瑕的身躯下,藏着多少她看不见的伤痕与辛酸?
他换上新衣新鞋,肩宽袖窄,处处合身,他相貌本就俊美,穿上这身沉稳的黑袍,更显玉树临风。
他兴奋地转了数圈,见她怔怔看着自己,他俊睑微红,笑道:“你做这一身黑,不就像你给我说的故事里那些爬墙的小贼?他们穿着黑衣,夜里偷偷摸进人家屋中,没人瞧得见。”
“是啊。”她淡淡一笑,“你穿了这身黑,在黑夜里行走,没人看得见你,就没人来欺侮你了。”
他一怔,领悟了她的用心,猝然握住她一双温软小手,眼眶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