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时近黄昏。
邯郸城内人家,灯火次第亮起,将满天的云霾衬托得格外沉重。
地上积雪盈尺,但天上仍然在下着,鹅毛似的飘洒,似乎越下越大。
这处赵国首都,平时是大街小巷,往来行人如织,真个是举袖成云,挥汗如雨,而如今
却是路人稀少,全躲在屋内烤火取暖去了。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野狗,畏缩在墙角
屋檐下面,全身颤抖地强忍腹中的饥饿。
按照以往每年的经验,明天又会出现多具冻僵的尸体,人比狗多。
高墙里面,亭台楼榭,室内如春,隔着灯光辉煌的窗户,传出阵阵的丝竹乐声,对富贵
人家来说,声色当前,把酒赏雪,乃是件极尽耳目之欢的乐事。
凛冽刺骨的北风,刮平地面的雪,混合在天空下着的雪,将整个邯郸城变得白茫茫一
片。
在大风雪笼罩的北门正街上,一辆单马拖着的安车,顶着风艰难的前行。拖车的是一匹
老瘦的五花马,浑身冒着热汗,偶尔仰首长嘶,吐出一团团白气。
驾车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身穿一件黑色老羊皮袍,头脸都紧密包着,只露
出一对眼睛,他不断挥动鞭子,大声吆喝着马,颇有驾着骑马高车的驾势。
窄小的车厢里,端坐着这位在赵国当人质的秦国王孙异人,他虽然今年只有廿出头,但
英俊的脸上却布满了饱经风尘的人才有的那股厌倦和憔悴,他正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着今晚赴宴,却送不起贵重礼物,会被各国同样在赵国当质子的王孙公子所取
笑。
今晚是赵国大富商吕不韦的生日,他广撒请帖,所请的客有包括了赵国所有政要、学者
名流、富商巨绅,还有各国的外交使节。当然各国质子是外交使节中最主要最尊贵的客人。
表面上,各国在结盟时,为了表示剖心置腹,互派质子,地位非常尊荣。实际上,质子
就是人质,国与国之间一旦翻脸,质子是首先遭殃的对象。何况是各国之间,翻脸和翻书一
样,今天才歃血为盟,说不定明天就已兵临城下。
尤其赵国一向为抗秦联盟合纵之约的约长,他在这里作质子,等于是随时有把刀架在脖
子上,两国有所风吹草动,首先用来开刀祭旗,或是收为阶下囚的,就会是他这个质子。
在有些国家当质子情况并不坏,特别是强国为了示好怀柔,派在弱国的质子。弱国的国
君要巴结他,将他待为上宾,全国上下臣民对他似乎也怀着感恩的心情,所到处,他遇到的
都是一些友善热情的面孔。
秦国是强国,而且是现存燕、赵、韩、魏、齐、楚、秦七国中最强的国家,但由于近年
来六国联合的结果,他每到一个国家,看到的都是充满悲愤的脸孔。很多人见他来,更是老
远就躲开,连同样在赵当质子的其他国家的王孙公子,对他也都是内心疑惧,外表冷漠,如
今赵秦数十万大军在长期对峙,战争随时一触即发,他这个质子更是难当。
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虽然他是强国派来的质子。
另外,他比哪个在赵各国的质子都穷,就是别人不排斥他,他也无法参加他们之间的交
际活动。
本来,各国国君对派在与国或敌国的质子,部分是为了要面子,部分是为了对他内心的
歉意,在经济供应上是尽量优厚的,当质子的人可说都有花不完的钱。
但他不一样,第一,他是王孙,不是公子,他祖父秦昭王在位,父亲安国君只是太子,
这中间隔了一层,他祖父根本想不其他这个人。第二,安国君的姬妾一大堆,儿女更是成
群,他亲生母夏姬甚不得宠,经年都见不到安国君一面,所以他不但是庶出孽孙,而且是个
不受喜爱的孽子,祖父和父亲心中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人。
上轻下慢,连带主事的臣子也看不其他,应有的公费都一拖再拖,很少按时送到,更别
说用来结交应酬的额外花费了。
因此,他在这里是孤单寂寞的,不但没有知己之交,连酒肉朋友也没有一个。上个月连
由齐国跟来的妾姬也下堂求去。
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车后一阵马嘶声,接着是有人在大声叫骂:
“前面他娘的什么车,像乌龟一样爬不动,还他娘的挡在路当中!”
异人拉开后车帘往后一看,只见车后是一辆高轩大车,由四匹白色骏马拉着,怒吼的御
者紧拉着辔绳,硬生生的将马拉住。
此时,后面车舆的前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而长相严肃的脸。异人认出是在赵的燕国质
子姬喜,他同时也是燕国的嫡世子,也就是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
“异人公子,是您,"世子喜拱拱手:“去参加吕不韦的生日宴会?”
“正是,想必世子您也是?"异人也回拱了拱手。
燕国和秦国之间隔着赵魏,和秦国很少直接冲突,世子喜虽然很少和他交往,但看不出
明显的敌意。
他转身向御车的赵升大声喊着:
“让开路中央,后面的车好走!"他又回过身来向世子喜拱拱手说:“世子车快,请先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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