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学史上一颗黑人巨星
——理查德。赖特替鲍德温、埃立逊开路
董鼎山
早在青年时代我就认识了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的作品。1946年时，我曾把他刚出版的小说《黑小仔》（BLACK BOY ）中一章翻成中文在上海一本杂志（《万象》还是《幸福》，我已记不起来）发表。我所用的篇名标题是“黑孩儿”，那是因为当时我尚不熟悉美国黑人的遭遇。《黑小仔》才是更恰当的译名。
理查德。赖特当然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在白人世界成名的黑人作家。他于1908年在南方密西西比州出生，祖父母与外祖父母都是非洲来的奴隶，父亲是农田劳工。他自幼聪慧，虽然到了十二岁时才正式入学，在五年内即完成初中程度学业。不到四十岁就成为美国文坛宠儿。赖特去世已经四十一年，他的名字并未被人忘却，最近一本新传记的出版，更引起读书界对他的兴趣。新书名《理查德。赖特的生涯与时代》（RICHARD WRIGHT：THE LIFE AND TIMES），作者名海塞儿。劳莱（HAZEL ROWLEY），是位传记文学作家。
赖特初出茅庐之时，在七年内出书四种，各书性质不同，但是本本都受读书界与评论界欢迎。处女作是1938年的中篇小说集《汤姆叔叔的儿女》（UNCLE TOM'S CHILDREN）乃是当时流行的所谓“普罗文学”的好榜样。第二本是1940年的小说《土生子》（NATIVE SON），轰动一时，在最盛时期每天可销二千册，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畅销作家。次年他出版了《一千二百万个黑人语声》（12 MILLION BLACK VOICES），乃是一本图文并列的形容大群黑人自南方移往北方的历史故事。1945年《黑小仔》的出版，更是轰动，销数共达到五十余万册，甚至超过《土生子》。《黑小仔》乃是自传，记述他在南方农乡的童年生活。它的畅销表明白人读者的醒觉，突然间认识了美国民间生活的另一面。
赖特可以说是美国现代黑人文学的始祖。后来比他更出名、更有成就的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 ）就曾说过：“理查德。赖特对无数人起了极大影响，这种影响并不限于作者与读者之间。”30年代赖特居住在芝加哥期间，他是当时所谓“芝加哥文艺复兴”运动的一名先锋。黑人文学的蓬勃开始于1935年。1938年赖特出书成名后协助提拔了几位青年作家如鲍德温，赖尔夫。埃立逊（RALPH ELLISON ，著名小说《看不见的人》作者），女诗人桂德玲。布鲁克斯（GWENDOLYN BROOKS，曾获1950年度普利策诗奖），以及白人作家奈尔逊。阿尔格林（NELSON ALGREN ，著有小说《金臂人》）。
由于他是黑人作家，年轻，而在文坛上有分量，他的榜样对青年黑人作家特别有力。鲍德温这么说：“他是黑人，他又是作家。他向我证明他是可以成功的，他也给予我一项可以与人争辩的武器。”在今日，《土生子》与《黑小仔》已被视为美国文学经典作品。哈佛黑人学者亨利。路易。盖茨（HENRY LOUIS GATES ）称《土生子》的出版是“黑人文学史上一件最具影响的势力”。
所有这些成就发生在1946年之前，当时赖特只三十九岁，他因忍不住美国社会对黑人的歧视，携妻子与四岁女儿移往巴黎居住，一去不返。这样的自动流放，很引起后来一些传记作家的疑问：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于1960年因心脏病逝世，享年不过五十二岁。在他居住法国的最后十三年内，他一共出版了七部新书，销路不振，评论家蔑视。他的黄金时代已过。只有他于1949年收在杂文集《失败了的神》（THE GOD THAT FAILED ）的一篇论文受到赞扬。《失败了的神》所收集的都是过去曾是共产党员的论文，包括了法国的安德鲁。纪德（ANDRE GIDE），匈牙利的亚瑟。柯斯勒（ARTHUR KOESTLER 《正午的黑暗》作者），英国诗人斯蒂芬。史宾德（STEPHEN SPENDER ），意大利剧作家依纳齐奥。西隆尼（IGNAZIO SILONE），以及美国的鲍德温和埃立逊。这些理想主义者都曾是共产党员，不久都对苏联与斯大林的作为失望。《失败了的神》出版时曾引起世界各国文化思想界一阵震动。赖特的后期生活是个悲剧，心情抑郁，文思枯竭，失却了过去光彩后难以卖文为生，终被妻女遗弃。1960年逝世时，身无分文。
海塞儿。劳莱这本新书已是赖特的第五本传记（十三年来首次），因此在评论此传记时我们不免把它与前几部相比。作为传记作者，劳莱的长处是研究工作做得透彻。她看重第一手材料，并特别注意信息的确切证据。她形容了赖特如何与一南方白人剧作家合作，把《土生子》改为舞台剧，于1941年在百老汇演出，导演是当时有剧坛“神童”之称的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S ，后来成为极有国际声望的影剧名导演）。她也谈到赖特一度曾在独立之前的加纳小住。加纳是第一个出版赖特作品（非虚构著作《黑人权力》，于1954年出版）的非洲国家。劳莱透露了前所未闻的出版界丑闻：当《每月读书会》（BOOK?OF?THE ?MONTH CLUB）选出《土生子》与《黑小仔》为每月选书时，编辑委员会（显然出于歧见）曾将二书内容歪曲（有关黑人青年对白人觊觎妇女的欲望描写），过了半个世纪后，《美国图书馆》丛书才出了完整书。
劳莱的传记厚厚六百余页，所包含的信息非常丰富，但必须与以前的四本传记一起参读，读者才可对主人公有个立体印象。她的分析、她的解释不够深入，例如她不愿批评赖特作品的文学素质。《黑小仔》就曾受到赖尔夫。埃立逊的如此批评：“赖特用了这么多的虚构小说技巧，《黑小仔》其实可算是‘非虚构小说’。这部自传有许多地方太夸张，因为赖特要用虚构手法来将美国尼格罗人的复杂生活戏剧化。”杜鲁门。卡波蒂于1966年以《冷血》一书首创了所谓“非虚构小说”形式，但是根据埃立逊的说法，赖特早于二十年前已在尝试。
黑人既是被压迫民族，学院派评论家往往忽视了黑人作家的美学艺术，而偏重他们在社会问题上的意义。赖特被视为“负有政治任务的作家”。他自己在共产党员时期也说过：“所有文学都是抗议（PROTEST ），没有一部小说不是抗议。”他相信“文学是武器”。在此期间，他成为美共前卫组织中重要人物。30年代经济大萧条造成社会动荡与左翼政治思想的崛起，作为黑人作家，赖特首当其冲，为美国南方种族隔离政策与北方城市黑人抱不平。他的作品不断出现可谓是恰逢其时，它们的畅销是必然的。
《土生子》出版后二十年，鲍德温以为此小说更具合时的文学意义，因为时间的消磨已去除了所谓“抗议”这个社会因素，书中对白人角色的揶揄则变为夸张而不合时宜，而主人公（名BIGGER THOMAS ）的描写却成为美国小说史上一位难以令人忘却的角色。赖特当时的文学偶像乃是德莱塞（DREISER ）与俄罗斯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他把前者称呼为“美国有史以来最伟大作家”，称呼后者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说家”。赖特的小说也受了亨利。詹姆斯的影响，即是用富于戏剧性的情节来探究人的自觉意识。《土生子》讲述一个黑人青年犯罪杀人的故事，他的辩护律师是位左翼人士，他终被判死刑。书中最为人称道的描写是他脑袋中的内心思想与感情：他用法律、宗教、意识形态种种理由来解释自己犯罪的动机，但最终却不接受自己所找出的借口。他的犯罪的根源无非是他在黑白隔离世界中的种族背景。
《黑小仔》的故事用他自己在南方童年生活做根据。法国作家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把它称呼为“个别的自觉意识，个别的自由权挣扎”。赖特描述他在童年时代种族隔离环境的生活感受时，写出了孩童的可怕遭遇：七岁时被父亲遗弃，母亲数度中风，亲戚漠不关心，祖母把他视为“魔鬼的产物”。他自幼孤独、敏感、聪慧，虽被亲属所拒，终于在创作上获得成就。
他的一生都是在探索与了解生活的意义，鲍德温这么说：“理查德。赖特其实并不是他自称的所谓重于社会意识，好事善辩的作家”。他老是在质问生活疑端。《黑小仔》中有一段：童年的理查德问他母亲，所谓“种族隔离”具有什么深奥意义。母亲怒而答道：“不要问这种愚蠢问题！”后来在一个共产党集会中，他问：“为何我不能阅读托洛茨基？”他所得到的回答是：“同志，你不懂！”少年的他也不懂白人的生活方式与行为。
不过在感情上，共产党确成为他可以获得一些慰藉的家庭代替品。共产党不但鼓励他写作，而且供应他一个没有隔离与歧视的友好社会环境。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一种写作自由上的束缚。他后来对埃立逊说：“我退出共产党后，无处可去。”他的自动流放到法国去是因想找到“新的环境来继续挣扎”。他不赞同“艺术是为艺术”的说法；他以为：“作为一个尼格罗作家，马克思主义只不过是个出发点而已。”
他的社会意识妨碍他的创作艺术的发展。在他的后期虚构作品中如1953年的《局外人》（THE OUTSIDER）、1954年的《野性的假日》（SAVAGE HOLIDAY）、1958年的《悠长的梦》（THE LONG DREAM）都未获佳评，不能畅销。他的非虚构著作也找不到读者。在法国时，他从马克思主义转而倾向存在主义与弗洛伊德学说，他要找寻“极左与极右以外的东西”，以为可在黑与白之间的关系中找到。在50年代反殖民地斗争极为迅猛的期间，他到非洲视察，发现自己是个根深蒂固的美国人，与非洲黑人甚少共通点。他去了加纳，后来又去印尼参加了1955年的万隆会议（有二十九个亚洲国家出席），发现了自己对第三世界情况的愚昧无知，例如：不习惯当地的饮食，惊异厕所设备的简陋，奇怪当地生活习俗。
鲍德温写道：“先是美国，后来是欧洲，后来是非洲，都令他失望。”在40年代光耀四射的一颗文坛明星最后默默而终。临死前他爱写日本式的俳句短诗，好几首中都有这么一句：“多么孤寂”。
我们可以想像他在最后弥留时刻的心情：举目无亲，被亲友遗弃，多么孤寂，多么凄凉！一位黑人文学史上的先锋雄狮如此下场，多么令人憾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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