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和婚姻:终没造成一生的悔恨 浩然 华艺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了作家浩然《我的人生,浩然口述自传》一书。该书通过浩然的口述,讲述了他从一个只上过三年小学的农家子弟,历经曲折的步履,成为一名作家的路程。浩然不厌其烦地接受了郑实的采访,郑实希望通过此书,能将真实的浩然奉献给关注他的人们。本文撷取的是书中的第四章,浩然在此讲述了他“未造成悔恨”的爱情和婚姻故事。 ——编者 一 我是河北人。在王吉素,庄稼人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让年少的我很不甘心,父母都不在了,我和姐姐商量,到唐山的陶瓷厂当画匠去。就这样,一个看似灿烂的前程摆到了面前。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朝正东方向走去。 走了一天,肚子咕咕地叫起来,伴随着心慌、气喘,饥饿朝我袭来。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朝我走来。一见到人,我心头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竟放肆地大哭起来。那人弯下身,柔和地问,怎么了,遭什么事了。 听他连问几遍,我终于止住哭啼,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回答,找不到路了……那人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着我,问,你是什么地方人哪?到赵各庄投奔谁去呀?我把自己的身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那人听罢,说,先到我家住下,吃饱肚子,歇歇脚,别的咱再另说。就这样,我和他向一座宅院走去。 这是一户姓白的人家。 一个身穿红棉袄的小姑娘站在旁边,一边看我蹲在地上洗脸,一边指指点点:耳朵这边还有一块泥没洗下去,脖子还沾着水哪。多脏,赛过车轴…… 看得出,这个叫玉子的小姑娘,是白家的掌上明珠。于是我对她的指点一一照办无误。 白大叔把我让到贵客的位子,说,你饿了,吃合子,吃菜,撒开吃,就这样,我在这个名叫玉子的小姑娘家住了几天。 有一天,白大叔把我叫到跟前,郑重地说,我这家不是大富大贵,可这日子也过得去。我除了开着进钱的肉铺,还有50多亩地、两头牲口、一挂大车,使着一个扛活的,太忙了还雇短儿。我就玉子这一个丫头。你们成了亲,就是养老女婿,我这家全当是你的……咋样?合适不合呢? 我的心发慌,张不开嘴巴。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给我订了亲事。那女的比我大3岁,是蓟县东施古庄高家的女儿。有一年大水灾,庄稼断收,庄稼人饥饿得活不下去,母亲就把那个女孩子接到我家住过几个月,当了我的童养媳妇。由于她而受到小朋友的揶揄以后,我更加觉得一个小小人儿有个小小的媳妇脸上无光。我当面叫她“三角眼”,不跟她玩儿,不跟她一个桌子吃饭。 但我又不愿当即把真话告诉他们。于是,我沉吟了片刻,对他们说,我立志要当个有志气、有出息的人。这次到赵各庄去,就是专门找我父亲的一个朋友,进瓷器厂学手艺,长本事……玉子一家听罢,点头表示理解,连说,好,好,等学成了手艺再说。 但是赶到赵各庄镇,见到了二舅,二舅却说,你年纪小,还不清楚世事艰难。那瓷器厂十有八九进不去。在矿上日子也不好混。还是回王吉素吧。那儿有房子有地,好好学庄稼活,还没好日子过?娶上媳妇,留下根苗,也不枉你妈对你一片心愿哪…… 二 最后又回到家,虽然想到过白家的玉子姑娘,但手艺没有学成,总觉没脸见他们一家人。姐姐急着给我娶媳妇,让我过上真正的小日子。于是,那个比我大3岁的“三角眼”就成了我的媳妇。 媳妇娶进门,可是心里却想,玉子比这个“三角眼”强百倍,比头,比脚,比眼睛,她哪一点儿也不如玉子让人喜欢;我要是跟玉子住在一块儿,变成一个家,准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姐姐为啥非得让我跟“三角眼”成两口子?真是倒霉透了! 晚上,各睡各的,想起那双“三角眼”,就涌上一股子厌恶情绪。这样过了一段日子,“三角眼”忽然不辞而别了。 三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指点着姐姐给我缝制一个布兜子,东院老谭家的秀祥跑了进来。 他一进二门就可着嗓子冲着窗户喊叫,嗨,金广,快点儿去看看,我们逮住一个女特务!一听这话,我的情绪为之一振,我丢下手里的剪刀,抄起靠在炕边的红缨枪,两步蹿出屋。 石头垒砌的庙台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跷着二郎腿,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扳着膝盖头。她直着上身,挺着胸脯子,故意把昂起的脑袋偏向一边,既不看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看她。 我只能看到她小半边脸。那脸腮并不白,倒显着一种嫩嫩的健康的红润。 忽然,她把跷着的腿放下,恼怒地冲着庙台上的小槐树喊,赶快找你们的头目来,别的小喽罗,谁要是再这么唠叨个没完,可别怪我,我要开骂啦! 听了这声叫阵,我朝她把胸膛一挺,郑重宣告,我就是头目,儿童团长,你得听我的! 话音一落,她终于扭过脸来。 嘿,好一张俊俏的脸蛋,特别是那双不太大、杏核形的眼睛,如同闪光的珠子粒儿,瞥了我一下,随即盯住,十分的动人。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害羞,我不敢跟她对视,慌乱之中就用故意发威来遮掩我的尴尬,我告诉你,不管你多厉害,咋耍花招儿,在我们王吉素的儿童团面前一律吃不开。今天拿不出路条来决不能放你走!听罢这话,她随手抽出一张纸片递我。 这的确是一张正正经经的路条,不仅把行人的来处和投奔写得明白,还盖着一个红红的公章。我立即为刚才的气势汹汹感到懊悔,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放走了。 “三角眼”不愿回来,我也不愿她回来。后来,我亲自执笔,写了一纸新词加旧词的休书。似乎有这样几句,因连遭荒年,无柴少米,度日艰难,亲夫梁金广甘愿高氏女自谋生路,改嫁他人,永不翻悔,立字为证云云。休掉了这门亲,我觉得心里痛快多了。 有一天我从三郎寨干活儿回来,姐姐迎出屋门口对我说:你快吃东西,快去刘吉素吧。来了大部队,演节目。村长他们接到通知就走了,在那儿等你。 一听演节目,我哪还顾上吃饭?丢下手里的镰刀、肩上的背架,撒腿就跑。 一声呼喊,两杆红缨枪挡住了我的去路,才意识到到了刘吉素村的管界。心里光想着看演出节目,两条脚光顾急着赶路,别的全都没有留神。忘了带路条。 一个小姑娘迎了过来。她头戴一顶军帽,手里提着一根走会和演节目用的霸王鞭。她正在以一种趾高气扬的、愚弄嘲笑的神态盯着我。 这模样,这神态,都好像见识过。噢,想起来了,她是我们抓的那个“女特务”赵四儿!认出她是谁以后,我产生了惶恐。我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迭,这回落在她手中了,而且亲自送上门来。 似乎她也认出了我,点点头,对两个男孩子说,让他走吧,他是王吉素的儿童团长。 有人问,你能认准吗?赵四儿打个沉,似乎被叮问得没有了把握,重又把我打量一遍。 她开口说,王吉素的孩子都是睁眼瞎,只有他们的团长认字。一试就能考出真假。 一张白里透红的手掌心“摆”在我的面前。 随后我提起笔,让笔尖对准手心,写起“梁金广”三个字。写时我特别留意,不敢用太大的劲儿,怕划痛了她。写完,赵四儿点点头,说,小字还不赖,你走吧! 我休了媳妇的事儿,全村人都知道了,邻村一些认识我的人也知道了。引得媒人往来不绝,好多家长想把闺女许配给我,乐意让我成为他们的女婿。 不管媒人来多少,全由我姐姐应付。 忽然有一天,赵四儿出现在我家里。她说,我给你拿块布来,你给我画一对蝴蝶儿,两朵桃花,我得看看。 我胸脯子一挺,拿来吧。 夜晚躺在被窝里,入睡之前,加上早晨睡醒之后,我就把要画的那个花样,在脑海里构思、设计着图案;一对蝴蝶怎么飞,两朵桃花怎样开。我得生着法儿把画画得最新颖、最好看,让那个伶牙俐齿,对人不留情面的丫头无可挑剔。 终于,赵四儿来了。我捉住笔,照我事先想好的样子画起来。 不赖!赵四儿忍不住地夸了这么一句。姐姐观察着她的脸色问,真行吗?她又重复一句,实在不赖。我故意不吭声,心里美滋滋的。赵四儿一把扯起那块被我画了图案的白布,一面叠着一面说,下面就瞧我的了。谢谢你啦!说罢,就又飘然地走出屋门,一阵风似的从我家院子里消失了。 我伸手一摸,脑门上是湿的。 傍晚我从树园子回来,一进家门,姐姐就对我说,快来看看,人家绣的这花儿,真叫棒!我的两眼为之一亮,嘿,两朵白色中套着粉色的花,几片绿得好像要滴露水珠儿的叶子,如同刚刚从树上采下来的,那么鲜亮,那么好看;两只金黄的蝴蝶,大红的点儿,斑马纹的脊背,蓝色的须子,乌黑的眼睛,栩栩如生,仿佛在振翅飞舞。绣花人那爽朗的笑语,那动听的歌声,那机敏,那才智,一切一切,都好似化进这一针一线之中。我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佩服赵四儿这手好针线。 不久,国民党驻扎在榆公路线的地方民团,发高烧似的折腾起来。不是搜捕共产党的工作人员,就是抢粮食、抢菜、抢牲口。一天早上,赵四儿走进我家,把小白包袱往炕上一扔,对我和姐姐说,我就住在你们这儿啦! 3个人一商量,决定,赵四儿留在我们家住宿,我也不必离开家另找地方,3个人就伙睡一条并不大的土炕。从那以后,我们3个人,像亲姐弟亲姐妹一样,过起极平常又挺愉快的日子。我认了赵四儿的爹当干佬儿,她娘当干妈。 兵荒马乱的战争年月,庄稼人都在艰难地熬日子,我和赵四儿却悄悄地在艰难中得到愉快。我的儿童团工作就挺愉快,可完全是瞎忙地愉快。 赵四儿也挺忙。她长大了,退出了儿童团,当了妇女救国宣传委员。 那年冬天,我出面给姐姐说了婆家。姐姐一走,我就孤单了。有一天忽然像开了窍,我想到了赵四儿,如果能和她过一辈子,该多好!事不宜迟。正是晌午,我溜出家,直奔刘吉素。 ……不料在我还犹豫着没开口的时候,干妈先提起来,你也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我鼓起勇气,接上话茬儿,您看我该要谁家的闺女……干妈说,村长杨泽的闺女就不错…… 一瓢冷水泼在我的心上。我无力地倚在炕沿上,连连地用力摇头,不,不,我不要! 干妈说,那闺女比你大4岁,安稳,懂事儿,好性情,会过日子;在刘吉素,炕上地下的活儿得数一数二,庄亲们都夸她好…… 提起杨泽,可是这一带有名的老革命。冀东暴动那会儿,他还在给地主扛长活,就参加了革命活动。抗日战争时期,当了共产党秘密联络站的站长,任务是传递文件、护送过路的八路军干部。他胆大心细,跟鬼子巧妙周旋,无数次出生入死地完成任务,成了沿山根这一带农民群众传颂一时的英雄。 对杨泽这样的老革命,我是尊重的,但心里没有一点想娶他女儿的愿望。不想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直截了当地把亲事向我挑明。他抽了两口烟,好似掂着分量说,这件婚事,我反复琢磨过。我就这一个闺女,我不能马虎。我得挑个我们可心,你们也得可心的。将来你们得一块儿过日子,得过一辈子,不可心咋行呢?你说对不对?我没点头,也没摇头,一阵沉默后,杨泽站起身,说,成还是不成,我等你回话。 姐姐因为亲事的事和我怄气,几天来蒙头躺着,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我看到她那两只眼泡哭肿,心肝五脏都好似被狠狠地揪扯了一下。我咬咬牙对姐姐说,你别这样。我的亲事你做主吧,我再不说啥了……姐姐那焦黄的脸上立刻绽出了笑模样。 两天以后,一张大红纸写着我的生辰日期和求婚的小帖送到了刘吉素我那未来的岳父杨泽家。同时,他把一张求人代写的他女儿生辰的应婚小帖让媒人转送给我……日后,杨家姑娘就成了我的妻子。 这件决定我终身大事的订亲文书,在无意中一直保存下来,今天还在我那写字台上专门盛珍贵历史资料的抽斗里。 (摘自《我的人生——浩然口述自传》浩然口述郑实采写华艺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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