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布雷炮制《西安半月记》 杨者圣 1937年2月2日,蒋介石移驾杭州澄庐,在风景甲天下的西湖边上养玻陈布雷随侍在侧,住进杭州大华饭店。7日,蒋召陈到澄庐,命陈编述《西安半月记》,并将他在西安事变期间所写的日记交陈布雷重阅。 所谓重阅,是指一个月前,陈布雷在溪口时曾看过一次。当时,蒋曾将邵力子与陈布雷召到身边,漫谈自己在西安“蒙难”的情形。其中,着重叙述了12日至15日的经过,以及对张学良的几次谈话要点。为了让陈布雷对自己这一段“蒙难历史”有深刻领悟,蒋将自己被囚期间所记的日记,交陈布雷携回学习。 现在,轮到陈布雷油然而生敬意了。陈翻开蒋的日记,只觉得一股“高风”扑面而来。日记中满眼都是孔丘、孟轲、曾国藩的“圣贤”语录,所谓“成仁取义”;所谓“明礼义,知廉耻”;所谓“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等等。尔后,蒋先生“活学活用,立竿见影”了。诸如:“生而辱不如死而荣”,“人生何为?惟留正气在人间耳?”诸如:“读圣贤书,受圣贤礼,此时不树万世之楷模,何以对生我之天地、父母?”诸如:“鼎镬在前,刀锯在后,人生死亡不过5分钟而已”等等。 稍有点头脑的人,都不难看出蒋之不诚,他的这些“广告体”语录,与其说是写出了自己的感受,不如说是矫情自饰,故意写给天下人看的。不过,陈布雷也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日记也将有一天公之于天下,故在日记中大拍蒋先生的马屁,吹之为:“只觉得凛然正气丝毫不苟,足折服一切也”,用一句上海话来说:真是牛皮吹得海外。这一对“君臣”,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中精灵,配合得何其之妙。 现在,让陈布雷为难了。虽然,陈布雷替蒋写过各种各样的文章,诸如政论文、叙事文、演讲稿、训词、感怀、书信、函电、文告等等,但从没有写过日记。“蒋先生,”陈布雷有点惶然地说,“我没有去过西安,对变乱经过不很清楚,恐怕难孚领袖厚望。”陈布雷这是在推辞了。但是,蒋显得很大度,也很豪爽地说:“这没有关系的,你就照我说过的写好了。”领袖说得这样轻松,而且是这样的斩钉截铁,陈布雷不便再说什么了,只好当一回前无古人的“枪手”吧。 2月9日,蒋为治疗腰伤,决定移驾上海。陈布雷以“沪上嚣烦不能动笔”为辞,继续留驻杭州。当天,陈从大华饭店移居西湖饭店,随即因西湖饭店濒临湖滨马路,汽车之声,震动屋壁,心思不能宁静,遂于次日移至东方饭店,再移至蝶来饭店,均不适意,最后选中新新旅馆。 2月10日,为农历十二月二十九日,即旧历除夕,俗称大年三十了。这一天本该是一个家人团聚的日子,但陈布雷为了替领袖写日记,一切都顾不得了。上午,陈命人在室内添了一张写字桌,做一些必要的写作准备。下午,陈布雷正式着手起草《西安半月记》。因缺乏参考材料,只得一边炮制一边搜集。这一天,陈布雷绞了6个小时的脑汁,仅编造3页纸。 2月11日,即大年初一了。从上午开始,陈布雷就将自己关在旅馆里,继续昨天?亦即去年?的功课,继续编造蒋先生的《西安半月记》。从1936年12月12日开始,逐日进行记述。12月12日、13日这两天的日记,因使用了邵力子在溪口时所提供的材料,故“信笔记来,清晰有致,殊可佩也”。这一天上午11时半,陈的五妹夫翁祖望赶来相助,帮陈清稿。翁在浙江省教育厅工作,按教厅规定,大年初一仍须上班,翁只好请假赶来帮忙。陈得知原委,颇为感动。 陈布雷午后小睡,未能成眠,因头晕未止,只得强起工作。晚餐时,陈与翁祖望以酒对酌,亦表示苦中作乐之意。晚餐后,陈布雷继续撰拟。至晚9时,终于完成初稿,全文长约12000言。从12月12日西安事变发生,至12月26日蒋脱险回京,逐日记述,前后15天,故名《西安半月记》?后来又把11日的活动添了进去?。其实,蒋于12月25日就已从西安飞抵洛阳,26日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已不在西安。 2月12日,陈布雷赶往上海,在沧州饭店安排好住宿之后,即前往贾尔业爱路宋寓谒蒋,将《西安半月记》初稿进呈。次日下午,蒋召陈往谈,陈再将《西安半月记》携回修改一次,大体定稿。二三月间,陈布雷遵蒋命,几次修改润色。随后,宋美龄于3月间亦写成《西安事变回忆录》,宋命陈布雷一并校阅,至4月11日,两稿均定。经蒋、宋夫妇同意,陈布雷将珠联璧合这两本书,以10000元酬金,授予正中书局3年内独家出版经销权。至此,陈布雷才算松了口气。 岂知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一个意外的风波,突然发生。事态变得严重起来,蒋氏的《西安半月记》、宋氏的《西安事变回忆录》都不能出版了。麻烦出在宋氏的《西安事变回忆录》上面。 2月间,当陈布雷躲在杭州新新旅馆里,埋头为宋的老公炮制《西安半月记》时,她自己也在加紧撰写《西安事变回忆录》。 宋氏的“另搞一套”,在蒋,当然是知道的。据说,蒋似乎也并不主张。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是因为,蒋在宋氏的面前,多多少少有点“气管炎”的味道,历来缺少那么一点大丈夫气概。宋氏一心要炮制这本书,蒋氏固不赞成,但也没有断然反对。 但是,将蒋介石的《西安半月记》与宋美龄的《西安事变回忆录》放在一起,进行一番比较,其中最让人敏感的差异,集中在两处地方。 其一,对张学良的不同评价。在《西安半月记》中,蒋对张学良训斥、谩骂、嘲讽,语气严厉尖刻至极。宋在《西安事变回忆录》中,对张学良亦颇多指责,但相比之下,语气和缓多了,字里行间,颇多同情、谅解之感。 其二,对南京“主战派”的不同评价。在《西安半月记》中,蒋尽量避开“主战派”这个敏感的话题,间或亦有“今日终日盼望飞机声与炮声能早入余耳。以观昨晚张来见时神色仓皇之情状,知叛军必惨败,中央军进展必极速”等语,其意亦算是肯定了“主战派”的某些做法。然宋在《西安事变回忆录》中,对“主战派”却是大加讨伐,其斥责、嘲讽、鞭挞之语,在书中比比皆是。诸如,宋在书中直言批评:“中央诸要人,于真相未全明了之前,遽于数小时内决定张学良之处罚,余殊觉其措置太骤;而军事方面复于此时,以立即动员军队讨伐西安,毫无考量余地,认为其不容诿卸之责任,余更不能不臆断为其非健全之行动。”宋进而大义凛然地质问:“同为国人,苟有其他途径可寻,又何必求军事解决也。”对于何应钦、戴季陶等人所谓“彼一妇人耳,仅知营救丈夫而已”的观点,宋更是义愤填膺地严词斥责:“更有人不明余所主张之理由,词色之间似谓‘彼一妇人耳,仅知营救丈夫而已’。余乃详告诸人曰:‘余虽为妇人,然余发言,绝非为营救丈夫之私意。’”难怪戴季陶看到这本书以后,要气得大发神经,甚至“失手”将一只心爱的花瓶打坏。 对涉及西安事变的一些重大问题,蒋、宋虽然存在着不同看法,但在4月份之前,外间都还没有看到这两本书稿,自然不会有什么议论。看过这两本书稿的,一为蒋介石,一为陈布雷。但是都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蒋、陈都采取了“沉默是金,沉默是银”的策略,不说也罢。就在陈布雷奉谕将书稿交正中书局拿去排印之后,蒋忽然想到应将书稿交邵力子审阅一下,一来邵是中央宣传部长,不能不看;二来邵是西安事变的亲历者之一,不应不看。只是这一看,看出麻烦来了。 邵奉到“上谕”,不敢怠慢,对这两本书稿都看得极认真,甚至到了出席中央政治委员会议时也在看。当时,邵的旁边坐着改组派的第二号人物陈公博。这件事被陈发现了,于是就问邵看什么,邵随手把书稿递给陈,说:“你看看罢。看有没有毛病,这本书还没有出版呢。”陈一看,原来是蒋介石的《西安半月记》与宋美龄的《西安事变回忆录》的合刊。据陈自己说:仅花了半个钟头,就一气读完。 “这本书很有毛玻”陈公博毫不客气加以批评了。“应该斟酌过才可出版。我草草一看,便发现半月记和回忆录很有矛盾。”陈甚至对邵加以威胁:你是宣传部长,宣传不妥,你是有责任的。 邵力子其实也看出了问题,经陈这么一惊一诈,亦感到问题不简单。于是,只好如实向蒋进言:既有了《西安半月记》,则《西安事变回忆录》或不出,或大加改削。蒋感到问题严重了,于是将陈布雷召来,要陈将《西安事变回忆录》复阅一遍,检出其不妥之处;并通知正中书局,将已经印好的《西安半月记》及《西安事变回忆录》暂缓发售。陈一一遵命照办。复阅《西安事变回忆录》之后,“将文中语意之不妥者标出修改之,得十八条。”但是,陈布雷心里有数:第一夫人的文章,不是那么好动的,除非得到她的同意,否则,便是老公蒋介石,也不可以轻动笔墨,随便增删一个字。这件事着实让蒋先生为难了,想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婉转地转告夫人:可以先看一看自己的《西安半月记》,然后根据“半月记”,对“回忆录”进行改削。 只是,这个时候的宋美龄,已经今非昔比了。自西安事变之后,宋几于一夜间暴得大名,在海内外声誉鹊起,如日中天。一位美国政治家对宋在西安事变中的表现,大为激赏,认为:宋“具有一种要是在前一个时代就会把她推为皇后的气质”。宋美龄既不想贬低自己的作用,也不想把《西安事变回忆录》变成《西安半月记》的简单注脚,于是拒绝进行修改。并且,宋反复纠缠蒋介石,要他下令将已经印好的合刊本发售。当时,正中书局已登出出书预告,深感压力很大,也就不断来催促陈布雷,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发售?陈只好一次次地去请示蒋介石。挨到6月上旬,宋美龄等不得了,抢先将《西安事变回忆录》英文本出版。到了这一步,蒋自忖再对这本书加以封锁,已经没有价值,况宋天天在耳边吹“枕头风”,蒋抵挡不住,只好下令将“合刊本”放行。 (摘自《畅销书摘》1999年第11期 杨者圣 文 原载《国民党“军机大臣”陈布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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