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启功先生的师生缘 柴剑虹 1961年,我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系里有不少名闻遐迩的教授,却因种种原因很少给学生讲课。当时,启功先生还不到50周岁,学生们却难得亲聆其教。原因很简单,50年代后期,启功先生蒙受不公正待遇,不但被取消了刚评上的教授资格,连给学生讲课的权利也受到限制。直到1963年夏,他被“摘帽”近4年之后,被安排为二三年级讲诗词格律,我才第一次!也是在本科阶段唯一的一次?听他讲课。记得当时天气较热,启功先生胖乎乎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白衬衣外面套着背带裤,衣袖随便地翻卷着。他一开讲先用纯正的京腔念了几首古诗,那抑扬顿挫的声调马上便吸引了同学们的注意力。古诗音韵声律,本来是我们这些初学者?尤其是北方学生?深感头疼的东西,启功先生却形象地将平仄声符画成竹竿,用截取竹竿的方法来讲解格律句式,形象直观,深入浅出,不仅妙语连珠,而且还不时地吟唱古诗以增强学生的实际感受,讲得生动风趣,使同学们茅塞顿开。当时,我们这些幼稚学子看着乐呵呵的启功先生,都觉得他是乐天派,竟无人知晓他蒙受的冤屈。 “文革”浩劫,起初,我听说他收藏的古代字画被迫上缴了,大量藏书亦岌岌可危。后来幸亏4年级有两位家庭出身好的同学聪明地将“红卫兵封条”贴在他的书柜上,才使这些藏书免遭厄运。 “文革”烟消。1978年,国家恢复招收研究生,我又考回母校攻读中国古代文学的硕士学位。 大约是从1979年春夏之交起,启功先生开始为研究生讲课,仍是那么风趣而透彻。后来系里又按老办法将中国古代文学分成先秦、汉魏、唐宋、元明清四段,让我们各攻一段,我与另两位同学被分在“唐宋段”,由启功、邓魁英两位先生为指导。启功先生很不赞成这种“分段教学法”,认为不科学、局限大。他对我们说,文学的发展,常常随着历史的标志为标志,某朝某代,什么初盛中晚、前期、中期、后期。其实文学和历史,并非双轨同步。文学家们,并非在“开国”时一齐“下凡”,亡国时一道“殉节”。先生打比方说,譬如烹鱼,烧头尾和烧中段,从来也没法规定以第几片鳞为界线去切,只是硬切。而教书又毕竟与烧鱼不同,烧鱼可以裹上面糊用油一炸,断处剖面均被掩盖,更不需血脉相通;教文学则既要在纵的方面讲透它的继承发展关系,又要在横的方面与兄弟艺术品种相关联,一个作家作品的上下、前后、左右都不是孤立的,要弄清就需要丰富的知识,深入的探索,精炼的选择和扼要的表达。启功先生在给我们讲课时,不仅常常有意突破“唐宋”这个小框框,还常常突破“文学史”这个大框框,深受大家欢迎。 第4学期开始不久,系里要教研室进一步确定各位研究生硕士论文的指导教师。当时,我希望能由启功先生来指导我做论文,但“唐宋段”的另两位同学也很想要启功先生指导,系里让我“发扬风格”。记得有一天从主楼出来,启功先生与我边走边谈心,他讲:“你是党员,又是班长,既要服从组织安排,又要照顾同学情绪,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在邓先生指导下做好论文。至于课外时间,我衷心欢迎你多来找我闲聊。”可以说,正是这一句话,进一步结下了我与启功先生的师生情缘。 启功先生与师母没有子女,师母已在1975年病逝。当时,先生一人住在西直门内小乘巷他内弟家中一间小平房里。那是一间十分简陋的小屋,总共不过十一二平方米大小,白纸糊的小窗户,顶篷上已布满窟窿,地面也已凹凸不平。临窗有一张条桌,靠墙安着床,剩下的空间便只够摆两把椅子,书与纸只好插空堆着。1979年秋我第一次踏进启功先生这间陋室时,望着眼前的景象,不但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而且从心头升起浓重的悲哀:一位全国第一流的文史专家与书画家,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倒是启功先生笑着对我说:“我这里还不错吧?晴天可听麻雀争吵,耗子奔跑,雨天接漏有叮当的水声,只是查书不便,多来个客人没处坐,实在对不住了。” 后来有一位在部队工作、跟启功先生学书画的朋友实在看不过去,就找人帮忙将居室一隔为二,虽然里间更为局促,却有了调剂来客的余地。随着先生在书画界的影响与日俱增,登门求字、求教的常常络绎不绝,有时闹得终日不得安宁,先生自嘲地说:“我成了动物园里供人参观的大熊猫了?”启功先生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及颈椎并气管炎。小屋潮湿,天气一变就易犯玻记得我有一次去小乘巷看见院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是启功先生写的16个字:“熊猫病了,谢绝参观。如敲门窗,罚款一元。”我赶紧推门进去,先生正躺在床上,满面病容,不住咳嗽。先生见我进去,还说:“你没有敲门,所以不必罚款了。”就在此时,先生还不忘幽默,真让人辛酸而又感动。 1981年夏,我们通过硕士论文答辩后,又一次面临分配问题。师大一些老师希望我留校任教,但因我们这一届同学本市生员多,外地生员留校有困难,我表示愿意回新疆工作,启功先生经过周到考虑,认为我还是留京较好。为此,他特地向中华书局推荐我,因为启功先生对书局很有感情,他常说:“中华是我第二个家。”于是,我又开始了自己的编辑生涯。我进书局18年来,启功先生仍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的工作、学习与生活。1984年夏我结婚时,先生特意画了一幅朱竹,装在镜框里,又坐车从城西到城东南蒲黄榆,亲自端着镜框爬楼梯送到我居住的6楼宿舍里,此情此景,我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 每当自己在学习、工作与生活中遇到问题、碰到困难时,总能从先生处得到指导、帮助与安慰。我从心底里体会到了“师生情同父子”?启功先生大我父亲半岁,望着眼前慈祥和蔼的先生,我常常想到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在外地工作的缘故,我从读小学起就不在父母身边,中学快毕业时父亲刚调回杭州,不久我又到北京上大学,大学毕业又远赴新疆。屈指算来,父子相聚的日子甚少。这个缺憾,如今却在老师身上得到了弥补,兴许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吧。 1996年4月,启功先生去杭州参加一个笔会,我也回到家乡。乘先生开会之暇陪他游览龙井、灵隐寺等名胜古迹,还观看了文渊阁所藏四库全书及敦煌写经,可以说十分尽兴。当时,我父亲也从广州回到杭州,两位老人在楼外楼聚餐,都很高兴。两个多月后,我父亲因病去世,启功先生几次打电话安慰我,还特地为父亲题写了墓碑。我想,如果父亲泉下有知,也一定会为这种师生情缘感到欣慰吧。 ?摘自《今日东方》199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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