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总理批评我台词不清
于是之
我至今还常常想起我们的周总理。有时，在梦中见到他，总还是康健蓬勃一如从前的样子；梦醒了，又不能不想到他清癯憔悴的晚年的容貌。从此后便再也睡不着：是想到他从前对我们的关怀，还是想到他的含恨逝去?说不清楚。泪，反正是流在自己的枕头上，有时且忍不住地泣出声来。
这里，我说一件他批评我的事，这件事我终生不忘——那是在1961年。
《雷雨》，他是几次看过了的。有一晚，他又去看了。幕间休息时，导演先来告诉我：多注意，总理对你的台词不满意，声音太校幕又开了，我非常注意自己的音量，要大。戏完了，总理与夏衍同志一起到后台来。夏衍同志先进来，见到我就小声说：你要准备总理批评你。随后总理就到了。我几乎不敢上前同他握手。当他坐下来谈话时，我也只敢坐在角落里，希望不让他看见我。他的眼睛是很厉害的。
出乎我的意外，总理并没有一开口就批评我，他先说起了“大跃进”，并具体地说到他当时在某地说过的一句过头话，由此说到那种不正常的空气使人无法顾得上劳逸结合；又说他每年做政府工作报告，总是为了准备，需熬几个通宵，等到做报告的时候嗓子就哑了，念不好了。由此讲到剧团对演员也要注意劳逸结合。而且说到下面的这些问题，都是上边的责任。“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他说出了这句老话。
总理做起自我批评来是那样地自如坦诚，我先就听得入神了。我的恐惧心情也就自然消失了。这时总理才批评了我读词声音太轻，使观众听不清，不好；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说出了：一个演员在台上要“目中无人，心中有人”。眼睛不要看着观众，但心里要有观众。眼睛老看观众就忘了戏里的环境和人物关系，但只顾着自己的“真实”，心里忘了观众，声音小得叫人听不见，也就没有了“群众观点”。
我专心听着他的话，同时也从眼角里看见夏衍同志把他的话记了下来。
总理和夏衍同志走后，导演和前台的同志们才告诉了我发生在这件事以前的事情——在这以前，总理已经在一次看《雷雨》时，嫌我第二幕开始的台词听不清，但我们好心肠的剧场经理曾代我解释：总理坐的第7排的座位是声音效果最不好的地方，后边10排左右的座位反而好些。这次总理又来了，他就偏要坐到11排，谁也劝他不动。他向剧场经理说他一定要坐在这里再听听。听到二幕开头时，他指着台上的我问旁边的观众：他的话你们听得清楚吗??观众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剧场的同志们大约是没好意思告诉我，但总理当时的不能容忍的严厉的态度，大概是充分地叫旁边的人看到了。因此才有导演到后台的传话和夏衍同志的提醒与警告。谁又能想得到呢?我们的好总理，为了体谅演员，到了后台首先说了许多自我批评的话，提出批评的时候又正面提出了演员要“目中无人，心中有人”这个精辟的见解。我甚至想：这八个字，很可能是他上一次看戏以后想到的，为此又看了一次，并要把这真理告诫后人。
周恩来同志爱我们也批评过我们，他甚至还停演了我们的两出戏。然而停演后大家只觉得从他那里受到了教育，并没有哪个感到紧张。
（摘自《中外书摘》1999年第11期，原载《情泉》一书，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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