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彭德怀与浦安修 宋绍明 1949年8月30日,兰州秋高气爽,阳光灿烂。第一野战军举行隆重的入城仪式。 十面红旗引路。机关、学校走在前面。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当威武雄壮的人民解放军通过主席台时,彭德怀高高地向他们挥手,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热情的学生们向彭德怀喊着,把五彩缤纷的鲜花抛撒在炮车上……战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齐唰唰地转过头,向主席台致敬,向彭德怀致敬。战士们也高呼口号,热烈、欢乐溢满全城…… 入城仪式结束后,彭德怀请一野团以上的干部们在一野司令部“三爱堂”吃饭。 “三爱堂”是张治中先生起的名字,意思是爱民、爱军、爱国家。 12时,干部们分两排站在了“三爱堂”大门两侧,高高兴兴地等候彭总的到来。 一会儿,彭德怀来了,他没有向大家招手,而是闷着头走着,似在思索着什么……当快走进门时,突然转过身,高兴地喊了一句:“我们胜利啦!” 顿时,门口响起热烈的掌声。 ———热烈的掌声,顿时把大家的情绪掀动起来了,把大家的热情鼓荡起来了。 彭德怀致词说:今天请大家吃顿饭,一是庆祝兰州解放的胜利,二是目前青海、新疆、宁夏还没有解放,很快兵分两路,一路向青海,一路向河西走廊,最后解放新疆。彭德怀最后说: “只要敌人不投降,就要消灭它!从这个意义上讲,也是为同志们再上战场饯行!” 彭德怀高举着酒杯,笑呵呵走到各桌和大家碰杯。每走到一桌,立即卷起一阵欢乐。 饭菜虽不丰盛,但大家吃得格外香甜,气氛格外热烈而亲切,大家咀嚼着饭菜,也咀嚼着胜利的喜悦…… 饭罢,彭德怀先去了战地医院,看望了在兰州战役中受伤的伤病员,称赞他们作战勇敢,为人民负伤是光荣的,个个是英雄,鼓励他们安心养伤;又到“战斗剧社”,要他们把兰州战役编个戏;接着,又拜访了兰州大学的几位教授,让他们很快复课,为国家多培养人才…… 彭德怀兴冲冲地回到二层小楼办公室,一进门,见屋子里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灰色军装,端庄秀美,那泉水般纯净的眼睛里,含着柔和的光亮。 ———是妻子浦安修来了。 彭德怀欢悦地说:“我请大家吃了一顿饭,让同志们高兴高兴……唔,你吃饭了吗?要是上午到,就一块吃呢。” “你们是庆功宴,我哪能去凑热闹?”浦安修说着,拿出一件毛衣,“我抽空给你织的,越往西走,天气越冷了。” 彭德怀穿上试了试,很合身。问:“你从西安坐吉普车来,又晕车了吧?” “吐了一路,快把肠子吐出来了。”浦安修说:“多亏张养吾秘书照顾,我担心到不了兰州呢……” “这回你来了,我一定抽空陪你逛逛兰州的公园!”彭德怀高兴地说。 浦安修笑笑:“我没有那个奢望,你整天忙,能陪我玩?不过,你有这个心意,我就满足了。” 彭德怀忠诚于革命事业,全身心地投入到战场上,把自己的情爱留给自己的亲人,包括母亲和妻子,实在太少了。但他不愿透露,只是把愧疚和不安深深地埋在心底。 ……彭德怀的爱情萌芽,是在家乡土地孕育的。 许是苦难与幸福有了轮回,许是天堂和地狱有了接纳善恶之分?彭德怀在讨饭、砍柴、放牛、车水……心灵永远被苦痛蹂躏着,在生活无从可寻时,十八岁起到长沙投军,在湘军度过了六个春秋又回家务农。八十二岁高龄的祖母要他成亲。彭德怀应允了,只提出一条:人要自己选。 ———离彭家围子半里远的群山环抱中,有一个南木冲,住着一个很能做活,长相姣美的细妹子。给彭德怀做媒的人很多,但都未答允,当有人提到她,他却一口答应了。 1922年3月初七,彭德怀与刘细妹子成了婚。细妹子12岁,不识字,结婚后头一年,彭德怀只把她当小妹妹看待,教她识字,鼓励她放了脚,又为她取了个学名叫刘坤模,希望她成为一个思想开通的女性。入夏,彭德怀考取了湖南陆军讲武堂,他去上学了,刘坤模留在家中侍奉他的年老的祖母和病重的父亲。3年后,两位老人相继去世,他才把她接出,送她到湘潭女子职业学校读书。时任营长的彭德怀在开赴平江之前,又让刘坤模暂回湘潭乌石老家———岂料,彭德怀在平江起义后,他们之间音讯断绝。 他不敢给家中写信。 她孤守油灯思念着他。 此后,彭德怀任红五军军长、红三军团总指挥、红军一方面军副总司令,在指挥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次反“围剿”战役中,更无暇也不敢给家中写信。长征到达陕北,任红一方面军司令员、红军抗日先锋军总司令,后任八路军副总司令时,才给家中的爱妻写去一封信。 抗日战争日益激烈,彭德怀赴前线协助朱德总司令指挥作战。1937年12月下旬的一天,彭德怀回延安参加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后,就要启程回前方了,在延安城北门的宿舍里,他看到了离别近十年的妻子刘坤模。他高兴极了,要帮她倒水洗脚,说:“我该侍候你了!” 刘坤模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 彭德怀安慰她:“莫哭、莫哭,这些年,你吃苦罗,以后就好罗,我们再不分开罗!” 刘坤模哭得更惨了。 彭德怀帮她擦拭眼泪,问她该高兴为么子还要哭?是累了,还是身子不好?要不要请医生? 刘坤模更是捶着自己的胸哭,痛不欲生,眼泪从她眼里像泉水样地淌出来,淌满了两颊。彭德怀用手帕给她擦泪,手帕都被泪水浸透了。刘坤模哭了很久,才哽咽着哭诉了真情: 就在彭德怀举行了平江起义后,家乡到处贴出捉拿彭德怀的告示,捉到彭德怀者奖赏八千银元;打死彭德怀者奖赏银元五千;举报彭德怀行踪者奖赏银元三千。国民党对彭德怀亲属更是威逼,定让找回彭德怀,否则,全家问斩。把刘坤模叫去吊打,直打得浑身淌血,回家后动弹不得。一次,竟把肋骨打断三根,还不准医院给治疗。直折磨了七个多月,刘坤模走不动路了。弟弟们把她抬到亲戚家躲避,却又被抓了回来,吊打了四天四夜,她昏迷不醒了,才把她扔到一山沟里,亲戚们把她悄悄抬回来,又悄悄治好伤……刘坤模逃了,讨饭吃,帮人做活,经过7年的颠沛流离,无奈与人另组家庭,已经生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女儿。 她苦苦等了他10年,她为他受了10年的折磨与苦难。 她没有怨他。 他又怎能怨她呢? 彭德怀为她安排了住处,并叮嘱她至少住一个月。他匆匆回前方去了,怀着无边的抱憾与酸楚。 1938年秋,彭德怀从前方再回到延安,参加中共第六次中央委员会。在这次会议上,批判了王明的左倾路线,毛泽东的抗日游击战略和抗日统一战线中坚持独立自主的方针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中共中央增强了团结,统一了认识,设在延安桥儿沟天主教堂内的会场上,气氛无比活跃和欢乐。 会场外,彭德怀另有一番喜悦。 这天,彭德怀到中共中央组织部去了。组织部副部长李富春邀请从前方和大后方回到延安开会的几个领导干部在那里聚会,中央组织部的一些青年干部也在座。彭德怀坐下来,亲切地和大家点头致意。 蓦然,一位姑娘吸引住他的视线——她身材匀称而苗条,面庞清秀,端庄文静,黑黑的齐耳短发,眸子清明如水晶。她曾是北平师范大学的学生,参加过“一二·九”运动,读书时就入了党,21岁年纪,已有3年党龄。经历了在北平做党的秘密工作的严峻考验。 她叫浦安修。 彭德怀和浦安修初逢之后,李富春做了月下老人,为他们牵线搭桥。第二天是星期六,在李富春的安排下,他俩披着玫瑰的晚霞走进招待所一间简朴的窑洞里。 浦安修敬慕统帅千军万马、拯救中华民族于水深火热的骁将彭德怀;彭德怀钦佩有文化有教养、舍弃大城市舒适生活而自愿来穷山沟参加革命的浦安修。 彭德怀开门见山地说:“我只是读过几年私塾,家境十分贫寒,性情急躁。组织上让我们见面,我顾虑很大。请你直截了当地表态,如果我们有希望,就谈下去;如果没有可能,咱们就分道扬镳。我做事喜欢直率,像打仗一样,速战速决。” 浦安修道:“您本来可以读很多书的,只是您那份读书的权利被地富老财剥夺了;我感到,您率直,可亲可敬。只是您是副总司令,我是普通一小兵……” 彭德怀手一挥:“这不应该是障碍。” 浦安修显得十分拘泥,欲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了。 彭德怀望着文静而纤弱的浦安修,问:“革命很需要有文化的青年,但是革命可要吃苦,还可能有牺牲,你能经受得住考验?” 浦安修羞怯地低垂着头,半晌,说:“明朝末年的思想家、爱国志士顾炎武曾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寇侵略中国,每个热血青年都应赴汤蹈火。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说,‘人们所追求的庸俗目标———财产、虚荣、奢侈的生活———我总觉得都是可鄙的’。青年,都应当有理想、憧憬和抱负,为祖国,为民族,勇敢向前,乐于牺牲,才是光荣的!” 彭德怀被征服了:眼前这位姑娘,不仅有学问,而且有理想、有追求哩! 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可谓“速战速决”。滕代远拿出自己一个月的津贴费———5元钱买了半筛花生,半筐苹果,为老战友祝贺结婚。几个消息灵通的战友赶来了,吃了一顿较平常略为丰盛的晚饭,帮他们把行李搬到一起,热热闹闹了大半个夜晚。 几天后,战争的炮火又把彭德怀召回太行。他新婚的妻子浦安修也很快去了前方,在中共北方局分管太行地区的妇联工作。 彭德怀严于律己,也严格要求妻子。浦安修更是自立自强,她把情爱深深埋在心底,坚持星期六制度———每到星期六晚上,她才匆匆来到彭德怀身边,星期天拆洗衣服,搞卫生,忙碌一天,傍晚又匆匆而去。帮彭德怀整理好一切走了,留下一片柔情和温馨…… 1942年日本“五一”大扫荡,浦安修被日军冲散了,第5天才被找回来,她跑得满脚打起蚕豆样的水泡,走路一瘸一拐的。大家说:“彭总,您该照顾照顾安修同志了。”彭德怀说:“知识分子,该锻炼锻炼!” 可是,警卫员传出:“晚上,浦安修同志洗过脚,坐在炕沿上,彭总亲自为浦安修挑了脚上的水泡,很心疼地埋怨:‘往后你走路,可要找平坦路走!’” 最难忘那年日寇疯狂进攻太行山区。5月27日,八路军总部和北方局突围后到清漳河畔的小南村集结。牺牲是惨重的。左权同志就是在这里牺牲的。彭德怀强压住内心的愤恨与悲痛,站在打麦场上点着一个个名字。喊“到”者,还活着;无应者,牺牲了。那时候,打麦场上静极了,天地间静极了。仿佛,世间的一切都静止了。当彭德怀一一点过名之后,就要离开打麦场了。大家注意到,他没有喊一个人的名字———浦安修———他的妻子。大家知道,北方局的队伍被炮弹炸了,只有个别人逃了出来。浦安修那么瘦弱,一定是牺牲了……大家默默地想,静静地望着彭德怀,心里说不出地难过。警卫连长要带人去找浦安修,彭德怀拦住了。他心中完全是一块空白,不再想什么,不再希望什么,周身浸透了悲伤,淌着凄戚的漩流,含着热泪说:“肯定牺牲了,没必要再找了……” 浩月当空,万籁无声。同志们又集合在打麦场上,彭德怀用那浓重的湖南话,如重锤铿锵震人心弦地讲:“……同志们,让我们擦干眼泪咬紧牙关,为牺牲的战友报仇,为死难的同胞报仇!” 他的话并没有熨平大家心上的伤痛,并没有扫除大家脸上的阴霾,大家低垂着眼帘,默默地站着,听着。当彭德怀命令机关立即转移时,忽见一位女子悄然站在了他身边。 ———她是浦安修。 原来,浦安修从炸弹坑里爬出来,匆匆找到总部,没见到任何人,因为饥疲过度,倒在一个小屋的炕上昏昏睡去,谁也没有发现她,她醒来再找到总部时,才知队伍在这里集合了…… 彭德怀忽见妻子站在跟前,怔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妻子真的还活着,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浦安修脸色苍白、憔悴,双眼闪着泪花。 他俩对望着,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极端残酷的战争,极端残酷的敌人,使他们必须忍住自己的眼泪。他们对视良久,又在默默无言中分手了,他没有说一句安慰她的话…… ……彭德怀与浦安修结婚十年,而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数。其间,夫妻双双闯过几多战火,经历几多生死?他们都记不清了,随着被风吹去的屡屡硝烟,飘去了,消散了。历史赋予彭德怀重任,战火催得彭德怀马蹄疾,使他们夫妻没有过花前月下的甜蜜,没有过消闲清淡的享受,更没有过歌厅舞榭中的浪漫。彭德怀总觉得对爱妻的亲情太少太少,欠下的情债太多太多。彭德怀常对人说:“安修把全部的爱都给我了,她长得很美,心也很美,可是我给予她的关照很少,我给她的爱很少,每每想起这些,心里十分的不安。” …… 如今,浦安修又千里迢迢地来到自己身边,彭德怀竟惊喜得忘了给妻子倒一杯茶,只问了路途辛苦后,对她歉疚地一笑,拉着她凭窗眺望南山———那熟悉的静卧三千万年的绵绵起伏的山峦,说:“我们就是在这座山上鏖战的,最终占领了它,把马家军的阵地全部摧毁了。惨败的马家军溃逃到黄河铁桥,又被阻击后,死的死,没死的跳了黄河……” 楼梯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是张宗逊、赵寿山和阎揆要、甘泗淇来了。 张宗逊高兴地喊:“浦安修同志,可把你给盼来了!” 浦安修迎出来,笑吟吟地同他们一一握手,说:“你们打胜仗了,我来慰问你们了,辛苦了!” 张宗逊嗔怨道:“你来之前,该给我们发个报,我们一定南下十里去迎接!” 浦安修脸上泛起红潮:“你们都很忙……” 赵寿山笑呵呵地说:“再忙,贵夫人驾到,我们也会专程去接的!” 浦安修忙着给每个人倒茶,连连说:“谢谢,谢谢你们……” 大家喝着茶,却不见彭德怀,张宗逊又高声地问:“彭总呢?夫人驾到了,也不陪一会儿!” 阎揆要嘘了一声———兰州很凉,他们看到,彭德怀在卧室里架炭火盆呢。 宋绍明(云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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