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花 〔美〕朱迪·布德尼兹 罗池译 朱迪。布德尼兹(Judy Budnitz),1973年生于亚特兰大,1995年毕业于哈佛大学,1998年毕业于纽约大学作家班,现居曼哈顿。 她在校期间即有作品入选25岁以下美国小说、年度最佳幻想与恐怖小说等数种年选。 1998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凌空飞跃》,入选纽约时报年度好书;1999年出版长篇《假如我曾告诉你》,获2000年“橙”女性文学奖提名。另外朱迪还是一个漫画家,并制作了自己的卡通片,《狗日子》、《女伴》、《飞航》等短篇改编成电影、舞剧。这里介绍的短篇小说《同花》(Flush )入选2000年欧亨利奖小说集。 我打电话给姐姐说:流产像什么啊? 什么?她说。嗯。有点像你来例假,我想。你会阵痛,然后会出血。 那人家是怎么处理的?我问。 处理什么? 血和里面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又不是医生。我能跟你说的就是你该去告谁。 对不起,我说。 你干吗问我这些?她说。 我只是在跟人辩论来着,就这样。只是以为你可以帮忙解决问题呢。 那好,我祝你能赢吧,她说。 我回家了,因为姐姐叫我回的。 她打电话来说:该轮到你了。 不会吧,我觉得我好像刚回过呢,我说。 不对,上次是我。我一直记得清楚,我有毋庸置疑的证据,她说。她在读法学院。 但是米可,我说。她的名字是米雪儿,但大家都叫她米可,有点像迷客,只有我们的妈妈不这样叫,她说这听起来很淫秽。 丽莎,米可说,不要发牢骚了。 我可以听见她在咬什么东西,一支圆珠笔吧大概。我想她的嘴唇肯定有一块蓝油,头上还插着一支铅笔。 都快到感恩节了,我说,为什么我们不多等几天然后再一起回家呢? 你忘了——他们感恩节要去佛罗里达陪奶奶的。 我现在没有时间说去就去。我有一份工作,你知道。我也有一份生活。 我没有时间来争论这个,我在学习,米可说。我知道她正坐在地板上四周撒满稿纸,一堆一堆的案卷在各处冒出黄色的小鼓包,像苔藓似的,米可呆在中间撑着两腿,做芭蕾劈叉。 我听见背后有人咳嗽。 你不是在学习,我说。尼尔在那儿。 尼尔什么也没干,她说。他正老老实实地坐在角落里等我做完功课。不是嘛,甜心? 尼尔温顺地应了一声。 你叫他甜心?我说。 你到底回不回家? 我一定得回吗? 我总不能上你那儿赶着你走吧,米可说。 我们俩已经商量好的,前段时间,要时不时地轮流回家照看一下他们。倒不是我们的父母需要照看,只是米可认为我们总之是应该养成一个回家的习惯。将来慢慢就会有用的。 过了一会儿米可说:他们会觉得我们不关心。 有时我觉得他们倒是宁愿清静一点。 够了。够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哦,好吧,我会去的。 一个星期四的晚上我飞回家,尽管我跟他们说了不要到机场接我,但还是要来,俩人一块,我刚下舷梯就看见了。他们是出口处那边唯一两个站着不动的人;他们周围的乘客都拖着行李袋,空姐们则推着两轮的小皮箱。 我妈妈穿了一件褐色的外套,颜色跟她的头发一样。她显得很焦急。我爸爸踮脚站着,有点摇晃。灯光从他的眼镜片上反射过来;他穿的那条牛仔裤大概都有二十年了。我倒想做一个从没见过他们的人,平心静气,不知不觉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就像一个陌生人。但从来都没有这种可能——他们总是在我看见他们之前先认出我,然后就满脸笑容地向我招手。 你就带了这些吗?就一个包? 在这儿,我会拿的。 丽莎亲爱的,你看上去不太好。你怎样啊? 是啊,你觉得怎样?你看上去很糟。 多谢了,爸。 你觉得怎样,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同时他们开始跟我抢那只皮箱。 回到家,我妈妈在厨房搅和什么东西而我爸爸靠在饭厅门口望着窗外的后院。 他总是靠在那个门框上跟我妈妈说话。 我做了一锅汤给你,我妈妈说。做这个我得把番茄剥开然后用手把所有的籽儿都挑出来。 妈妈。我希望你不要做这个。 你是说你不喜欢吗?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我喜欢,我喜欢。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弄得太麻烦了。 一点都不麻烦。我会做的。 她一直弄到凌晨两点才剥干净那些番茄的皮,我爸爸说,我都能听到它们在痛苦地尖叫。 你怎么知道,你早睡熟了,我妈妈说。 我每天早上五点三十起床在院子里干完活了才去办公室,他说。 我望着那块褐色的院子。 我已经修好那些玫瑰丛了。明年夏天它们肯定很漂亮。 对,它们会的。 丽莎,他说,我想让你明天替我做些事情,既然你在家里。 行啊。干什么都行。 我想让你陪你妈妈去看医生。要保证让她去。 没问题。 她也不一定非去不可,我妈妈说。那里很无聊,她会闷死的。 医生要她每隔六个月都去拍一张乳房X光片,我爸爸说,但她总是拖啊拖、拖啊拖的。 我已经够忙的了,你知道就因为这个。 她是不敢去。到现在她已经逃了一年了。 哦住嘴,根本不是那样。 她总是找借口来逃避。你妈妈,是个脱身大师。 她两手抱在胸前。这是有一段历史的。她的妈妈还有一个姨妈最后都不得不把东西割掉。 她对所有的医生都是这样,我爸爸说。还记得隐形眼镜吗? 那不一样。我根本不需要新的镜片。 她已经有十五年没去看眼科医生了。这十五年她都戴着同一副隐形眼镜片。到最后她还是得进去,医生惊呆了,他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他们真是再也找不到一副这样的隐形眼镜了 .他开始还以为她在眼睛里戴着两只蛋糕碟子。 你太夸张了吧,我妈妈说。 米可哦不我是说丽莎,我爸爸说。他总是把我们的名字搞混;有时,为了保险,他会三个名字一块说。 她不敢去是因为上次出了情况,他说。 上次怎么了?我说。 我都已经拍好片子了,她说,但过了几天他们又打电话来说片子没有结果他们还要拍第二次。所以我又去拍了然后他们就让我等结果,等了几个星期,什么也没跟我说,几个星期让我睡不着觉而且还老是把你爸爸吵醒,我想知道那东西是怎样的,那个肿瘤。像青皮奶酪上的花纹吧,我想。我总是觉得那里有点痛,整夜都在数我的脉搏。到后来他们打电话来说一切正常,只是第一张片子上有些什么斑点,还希望下次他们叫我去的时候我马上就去呢。 你大概是当时跟人说个不停,我爸爸说。跟他们说他们应该怎样干好工作。 我大概是打颤了。他们的照片室只有四十华氏度左右然后让你穿着一件纸罩衣在冷风里面干等。那里的人不会跟你说话或者对你笑,拍片的时候他们用两只冷冰冰的玻璃碟子来压挤你的乳房像摊煎饼似的。 我爸爸望过一旁。他对某些事情有点正经。 我妈妈对我说:那些夜里我总在想我妈妈动过的手术;我总是在找肿瘤,还叫你爸爸起来让他帮我摸摸看有没有肿瘤。 丽雅,我爸爸说。 他根本不在乎。我想他可能还有点欢喜呢。 求你了。 你不是吗? 跟我保证你明天去看医生,他说。 除非她不跟着去,她说。 第二天我们提前一个小时开车去诊所。我妈妈把座位往前拉到方向盘底下才够得到;她用两只手在十二点钟位置正正把住方向盘。她扭头看我跟抬头看路一样多。 路上有松鼠和负鼠在乱跑,它们头上有红色的斑点。 可能是天气要变了,我妈妈说,让它们都跑出来。 哦。 我们出来得太早了,我妈妈说,我们快到兰迪的发廊了。为什么我们不顺道去看看说不定他可以给你剪一剪吹一吹呢? 今天不去。 他不会介意的,我想。我每次去他那里做头发都会说到你。他想见见你。 不。 你可以去把两边头发翘起来,在这儿,然后做一些刘海在前面—— 就像你的那样,你是说。 你知道,我觉得兰迪日子不好过,他看上去很糟,整天都是黑着眼圈,他说他的男友住进医院了 .现在每次去剪头发,我都烤一些东西带给他,香蕉面包或者别的。但我想他还没带回家那些洗头妹就把它们都吃光了。 你真好心。 我是担心他。他不懂得照顾自己。 对。 为什么你还长粉刺呢?你都二十七岁了,为什么你还像十几岁小孩那样长粉刺呢?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那样有完美肌肤的,我说。绿灯。走。 我的皮肤并不完美,她说着,抬手去摸脸。 两只手拿方向盘好吗。你是不是让我来开车? 不,我不想。你肯定会觉得累的。 我摸摸我的额头。一个个小鼓包像盲文似的。 她开着车。我看着她的侧脸,光滑紧绷的皮肤。我想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开始有皱纹。我都已经有皱纹了。在我脖子上,我可以看得见。 对了,那个皮奥特现在怎样? 他很好。 还在弹那个——那个什么了?吉他? 电贝斯。 她打开收音机开始找台。大概我们可以听上一首他的歌,她开心地说。 我说:我是跟你说过他在一个乐队。但我没说他们的乐队到了可以上收音机的水平。 哦。我懂了。那么这个乐队只是为了兴趣。他还干些别的什么活儿? 没有。还没有。 是这样。皮奥特是什么名字?我念的对吗? 波兰语,我说。 我并不想告诉她其实只有他奶奶住在波兰;他的父母都生在威斯康星州,他是在芝加哥长大的而且从没去过波兰;皮奥特是他自己给取的名字;他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皮奥特,他是一个自命不凡的留长发的彼得。我没有告诉她这些。 一辆黑轿车从我们前面插进车道。我妈妈急忙刹车并推出右手挡在我的胸前。 妈!把两只手放在方向盘上! 对不起,她说,都是无意识的。以前你们还很小的时候…… 我系着安全带呢。 我知道亲爱的,我也是不由自主。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我说。 我们到了停车场,我妈妈想摇下车窗但是够不到;她只好解开安全带然后打开车门才能按下按钮去拿停车票。她弯腰探出车窗的时候我看见她瘦小的脊背,它精巧的曲线,毛衫下面的肩胛骨像一对折叠的翅膀,一缕黑发缠在金项链的搭扣上。 我突然想隔着座椅扑上去环抱着她 .这个想法只持续了一秒钟。 她转过身坐回位子,黄黑条纹的机械杆在车子前面摇晃着抬起来,她摔紧车门摇上窗子,然后她对着后视镜拨弄头发拉直裙摆,我不耐烦地叩着脚。 快点啊,我说着,看着横杆,它还在上升但还是有点摇晃。 放松点儿亲爱的,这玩意儿不会轰隆一声正好砸到我们头上的。我保证。 我知道,我说,然后闭上眼睛直到我们过了大门绕着圈子走进油迹斑斑的停车场过道。我很想告诉她一些米可跟我描述过的法律案例:离奇事故,打谷机出茬,有人被卷进巨型齿轮或者传送带撕得身首异处,手夹在切面包机里,酸液池上朽烂的人行道。电梯案件,跳水板案件,地铁案件,浴缸溺 死案件,绞肉机触电案件。然后还有被称为“不可抗力”的那些。 我没有告诉她。 记住我们的车停在哪儿,她说。 没问题。 但她并没有马上下车。她坐着,攥着方向盘。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一定得去,她说。你爸爸担心…… 如果你不去他只会更加担心,我说,而且再说也没什么要担心的,因为一切正常。对吗? 即便出了什么问题我也宁愿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手说。 我们下车;摔门的时候车子在摇晃。 她对诊所说的没错。很冷,而且很丑陋。她跟接待员挂了号然后我们就坐在候诊室。房间灰蒙蒙的光秃秃的,椅子是硌人大腿的旧塑料椅,灯管嗡嗡地闪烁。 我们并排坐着眼睛盯住前方好像是在看什么,像看电影。 另外还有一个女人也在等。她有一对巨大的乳房。我忍不住要留意。 我拿过妈妈的手。很冷,不过她的手一直都是冷的,哪怕是在夏天,凉爽光滑,手背上青色的静脉优雅地蜿蜒。她的手无力地伏在我的手心。我做出这个动作是以为这是应该做的事,但现在我握着她的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拍拍它,把它翻过来。 我妈妈奇怪地看着我。我的手开始出汗了。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些响动,我们可以听见说话声和脚步声,金属的碰撞和刮擦声,人们互相交代该干什么事情的尖利音调。但我们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小窗里的接待员和那个看来已经睡着了的女人,她耷拉在椅子上,乳房在交叉的胳膊上凸出来像两个小孩。 我要上洗手间,我妈妈说着把她的手抽开。 接待员领我们走过大厅然后转了个弯。我们进去了,我们的脚步声在瓷砖地上回荡。洗手间里没有人,弥漫着氨臭。瓷砖湿漉漉地发亮。 呆在这儿,收拾一下自己,我妈妈说着把她的梳子递给我。她走到尽头一个宽敞的残疾人专用间,插上门。 我梳了头发洗了手然后站在那里等。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这种无情的刺眼的灯光会把你脸上的一切细节暴露无遗,让你看到你从来没见过的所有皱纹和毛孔。让你觉得你可以看到你自己的思想在皮肤底下隐隐地流动,像淤血一样。 妈,我说。我发现她在跺脚。 丽莎,她说,马桶里有条鱼。 噢,求你了。 不,是真的。它还在游呢。 是你编的吧。 不,不是。你自己过来看吧。 噢,大概是有人养了条小金鱼后来又想冲掉它。 它太大了,不可能是金鱼。更像是鲤鱼。它是橘红的。差不多是红色的。 你是看见什么东西了吧——可能是血或者别的,我说;但我又希望我没说这些。 这家诊所附属于郡医院;各种东西都有可能从马桶里冒出来——注射器,阑尾,扁桃体。 不,不,它是一条鱼,而且它真的很漂亮。它长着薄薄的鳍,轻纱一样。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它那么大,不像是从水管出来的。它在转圈儿游呢。可怜的东西。 那么出来吧,换一间,我说。我突然开始担心她就是故意要误掉诊疗。你在拖时间,我说。 进来看呀。我们得想法子救救它。 我听见她在抽连裤袜,系裙子。然后她拔了插销打开隔间的门。她笑着说。看。 我跟她进了那个隔间。 来看看吧,她说。我们俩一起伏在瓷缸上。 我只看见马桶里光光的白盆,以及水面上我们俩人一模一样的倒影。 他又上哪儿去了?我妈妈说。这不是怪事嘛? 我们看着空荡荡的水。 你觉得它是怎么出去的?她说。看,你看见吗,他游过的地方那水还在动呢。 看,看——小水泡。我发誓。丽莎亲爱的,看。 我妈妈疯了,我想。我们回候诊室吧,我说。 但我还要上洗手间呢,她说。 我站在镜子前面等。你快要误点了,我说。我看着她的脚。沉默。 我会让她紧张的。我在大厅等你吧,我说。 然后我出去了,靠着墙,等着。等着。她耗了很长时间。我开始担心她是不是有幻觉。我担心她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毛病,是不是体内出血或者有什么古怪的过敏反应。我觉得她不是编的;她不可能是撒谎,除非她是一个糟透了的,一看就穿的撒谎者。 妈,我喊。 妈妈。 我回到洗手间。 她不见了。 那个隔间的门摇晃着,咿呀响着。我检查了所有的隔间,以为她会站在马桶盖上,把头和脚都藏在门背后,就像我们在高中时用来躲避检查的方法一样。残疾人专用间的马桶里的水还在转着,好像刚才还有人冲过。我检查了镜子后面的壁柜然后又把头伸进垃圾桶。 我站在那里,想着。她肯定用什么法子出去了然后偷偷趁我不注意从我旁边溜开。可能我闭了一分钟眼睛。可能她可以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难道她从窗户爬出去了?窗户很小,关着,在高高的墙上。 她已经逃了。 我慢慢走过大厅,听着声音,看着地板砖。 我想起她瘦小的脊背,和马桶上宽宽的下水口,想象她滑下去,旋转着,然后在水管里消失了。 我试图构思一个恰当的问句:你见过我妈妈吗?一个妇女,跟我差不多高,褐头发,绿眼睛?神经兮兮的样子?你见过她吗? 或者她的眼睛是浅褐色的? 我带着嘴里的问题回候诊室,我念叨着她不见了她不见了她不见了,但是当我走进候诊室的时候接待员从小窗里探出身子用恼火的声音喊:萨兰特小姐?萨兰特小姐?已经轮到你了,萨兰特小姐。 接待员打开通往检查室的门;护士和医师们把纸罩衣表格尿样杯伸过来,萨兰特小姐,萨兰特小姐,我们都等你呢,他们喊着;人们突然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不耐烦地打着手势喊着我的名字。 所以我进去了。 后来我在停车场刷着白线的车队里来来回回乱转。我已经忘记她把车停在哪儿了。最后我终于找到它了并看见她站在那里,靠着保险杠。有一阵子我想她是不是在抽烟。她没抽。 走近前面的时候我看见她正在咬一支钢笔。 我们上了车然后开回家。 我突然想到些东西我想是不是开快点回去做晚饭,她在某个地方说。 做鱼吗?我说。 其余的路上我们一句话没说。 今天怎么样,女士们?当晚我爸爸说。 我妈妈没说什么。 你跟她去了?他问我。是的,我说。 那么,过两天你就可以知道结果了,对吗?他把手搭在我妈妈的背上说。 她看着别处。 对,我说。 她奇怪地看着我,但没说什么。 我跟他们说了不用来但他们俩星期天晚上还是要来机场送我。 你得了那个消息就打电话给我,好吗?我说。 好的,她说。 我想问她马桶里的那条鱼,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回事儿。不管她会不会照着问题来回答。但我不能让自己把它说出来。而这个话题又不会自己冒出来。 我们在进站口道别。我的拥抱很笨拙。我拍拍他们的背就像我在安慰婴儿似的。 我跟他们说回家吧但我知道他们会在机场一直等到飞机安全起飞才走。他们总是这样。我想我妈妈喜欢呆在那里是为了万一飞机在起飞时坠毁的话她可以冲上跑道冒着烈火和爆炸把她的孩子从碎片中拖出来。 或者也可能他们只是喜欢机场。机场的味道。 我得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我把皮箱推到前排的座椅底下。一个穿着上班套装长着一张胖红脸的男人在我旁边坐下。 我不知道我妈妈是不是懂得我帮她做了什么。我帮她逃避。尽管这次我不是这么想的,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想;我听到自己的名字就进去了,像一个小女生似的自动服从,走进刺眼的灯光、纸罩衣、让人把你的乳房像粘土一样揉搓。我开始觉得美和崇高。我觉得我就像顶替她上了断头台,像《双城记》里边的西德尼。卡登。 到家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皮奥特。我回来了,我说。 让我过来吧,他说,我会帮你做早餐的。 都晚上七点三十了。 我刚起床,他说。 我的公寓显得太小而且发着霉味。我只出去了三天但似乎很长。皮奥特到了还带着鸡蛋牛奶和他自己的平铲——他知道我的厨房设施简陋除了三明治什么也做不了。 他似乎比我上次见他的时候又长大了,而且长了更多毛;我看着他手背上的汗毛,和T恤衫领口上露出来的胸毛。 他占据了太多的空间。他说话的时候鼻子和双手在我面前显得突兀和扭曲,仿佛我是通过一个鱼眼镜头来看他似的。他靠近来吻我,我看见他的眼睛拉得越来越大,焦点越来越模糊然后没入他鼻子上的一个大桥孔。 我不舒服。我的嘴巴在飞机上就觉得难受。 你想吃那种煎饼?他问。 煎饼就行了,我说。 他用一只手打了两颗鸡蛋然后把蛋黄从手指缝滤出来。 我可以做成雪人形的,他说,或者兔子或者花朵。 他在一只盆里和面;面粉扑出来撒在餐台和地板上。我又得打扫干净了,我想。 一步一步来好吗,我说。 平底锅上黄油冒着泡噼啪响着。这是我的锅吗?不是,肯定是他带了来的——这是一个又大又重的煎锅,你可以用来砸死人的那种。 他倒下面糊,厚厚的,淡黄色,黄油声消停了一会儿。我看着锅里。有两个大面团在那里堆起来了,一个挨一个,面团里冒着气泡好像它们是两只活物,边沿慢慢地变成褐色。他把它们翻过来,我看见松脆的底部印满了月球一样的图案;然后他用平铲把它们压下去,把它们压扁,黄油吱吱响地溅起来。 有些烧焦的味道。 我现在不觉得很饿,我说。 但我带了枫糖汁来呢,他说。是佛蒙特出产的,我想。 锅里冒烟了。我把他推过一边,把锅从火上端下来扔到水槽里。这锅真重;那两块圆饼在锅底已经焦黑、结壳了。 好吧,我们也不是非得吃它们,他说。他拿出那瓶枫糖汁。“吉妈妈”的头像在朝我微笑。 但是,她看上去变样了。他们肯定换了新包装;新发型,新打扮。但还是同样的微笑。 我们还可以用枫糖汁来干很多很多事情呢,他说,这是一种非常浪漫的调味品。 他走过来伸手拧开卤素灯的开关。他的脸看上去比昏暗中的还要扭曲得多。 什么?我说。你从哪里找到这种笨主意的? 在别处看来的。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今晚不是非常适合交际,我说。彼得,我说。 哦,来嘛。 我突然非常想我的父母。你太不敏感了,我说。出去。 嘿,我真的敏感哦。我可是敏感先生哦。我已经改变游荡生活了。帕赫贝尔的《卡农》曲让我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像个什么?我说。 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大喊大叫?他说。 出去的时候不要让门砸了你的屁股,我说。我以为我说得既巧妙又尖锐。但他从字面上来听;他出去了然后极为小心地把门口关上。 深夜时我姐姐打电话来。 他们怎样?她问。 好极了,我说。跟往常一样。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出什么事了?她说。 没有。 肯定有什么不对。为什么有事的时候你总是不告诉我呢? 没有什么事情,米可。 你从来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你觉得我会对什么事情担心的时候你就不会把那件事情告诉我了。 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那好吧,告诉我今年初秋的时候你出了什么事。 没有……我不知道……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这是事实。所有的事情就是我有一阵对人感到厌倦了。我不想出门,不洗澡,不接电话,除非编些漂亮的理由打给我的公司。我身上的味道越来越舒服,一种刺鼻的氛围,肮脏但是亲切。我躺在床上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阶段,会过去的。后来我那盏卤素灯的灯泡烧了,过了两天黑日子我才冒险出去买一只新的。大街上的阳光给我的头脑带来变化,或者也可能是卖灯泡给我的那个和蔼的秃老头。后来我就回去上班了。 那么你怎样?尼尔怎样? 哦,我们崩了,她说。我们打了一场大仗,但他看不出我是对的他是错的。真是一台好戏,在一家餐厅有很多人看着,我们又尖叫又扔盘子,那个胖胖的女招待挤在我们中间用托盘作挡箭牌然后又叫我们离开。后来我们在大街外面结束了,我说明了我的要点,一二三,然后做出结论 .如果我们是在法庭上我肯定赢。 真遗憾,我说。为什么你不马上告诉我呢? 哦,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过得很糟。我开心着呢,真的。小心眼儿的笨蛋。我告诉过你他背上尽是那些毛吗?白毛,像只银背大猩猩。 对,是的。我也不知道我还要不要再见到皮奥特。 这太糟了。 不,不是的。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想起我妈妈,我开始寻找我身子上的肿瘤,就像她说的那样摸索,然后把两只手指放在脖子侧面上。我想着她,想着一个没被发现的癌瘤,在她的身体不知不觉地蔓延。它开始传到我,我也在做这种愚蠢透顶的事情了。 我想着她此刻正躺在床上我爸爸旁边,忘了那个黑色的东西可能正在她体内慢慢长大,可能是大硬块,可能是小颗粒,就像麦片。她可以在接下来的六个月或者一年或者两年里不再去想它;她可以否认它直到她的皮肤变暗胡须从嘴唇上长出来乳房从她身上掉下来扑通落在地板上像两团粘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她才会让步,说,嗯嗯嗯,可能是出什么问题了,不管怎样可能我得去看医生了。 我差不多整夜都在床上醒着。 一点钟我起来上洗手间,黑暗中坐在马桶上我突然开始相信我身下的水里肯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游。我确信无疑。一只活的耗子。或者是我的一大段肠子血淋淋地盘在瓷缸里。我坐在那里不敢开灯来看,也不能看都不看就跑出洗手间。 我在那里坐了半个小时;在犹犹豫豫中被折磨。我想我睡着了一阵。 等到我终于强迫自己打开灯,转过身来看的时候——我是那么坚信那里肯定有什么让我毛骨悚然的东西在游,看到只有空荡荡的马桶,我的胃全都吐空了。 我星期二才回去上班。 我误了什么事情吗?我问一个男的。 你出去过呀?他说。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所有在这里上班的男人看上去都一个样儿。他们说话都太大声,而且都太喜欢从他们嘴里吐痰了。 我有一个自己的隔间,但我梦想有一个可以让我把门关起来的办公室。 几天后我爸爸打电话来。你妈妈听到诊所的检查结果了,他说,乳房X光片正常。 棒极了,我说。 但她并不显得很开心,他说,她表现得非常奇怪。 哦,我说。 出什么事了,丽莎?他说。这里面好像有些什么可疑的东西。 没什么。我说。问你妻子吧,我说。我可以跟她说话吗? 她刚刚出去聚会了,叫我打电话给你。她说你可以放心了。 是的。 我现在要打给你姐姐了,她正等着听呢。或者你想打给她吗? 我来吧,我说。 当时我觉得奇怪我怎么要打电话告诉米可;电话暗示着距离,但我们家人之间显得那么接近而且纠缠牵连在一起,我们甚至说不上已经互相分开了。为什么你需要打电话去跟一个似乎住在你身体里面的人说话呢? 我们都回家过圣诞节。 后来米可去看他们。 然后我去。 接着又轮到米可。 米可在家的时候我打电话回去,我爸爸说:你妈妈又该去做一次乳房X光片了,所以我派丽莎跟着她一起去。 你是说派米可去吧,我说,我是丽莎。 对,没错,你知道我的意思。 几天后我爸爸打电话来,他的声音有点紧张。你妈妈今天跟乳房X光片诊所通话了,他说,但她什么也没告诉我。她在她屋里,哭着呢。她已经跟你姐姐说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了。我猜医生发现什么了,等我们弄清楚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的。 好的。 我挂了马上又打给米可。 你好,她说。她听起来好像是被一支钢笔噎着了。米可,我说,是你的片子,是吗? 她叹了口气说:真荒唐,但我还以为我是在为她做一件好事,我还以为我是在为她分担一些忧愁。 你进去替她了,是吗? 你知道,米可说,她太担心这个了,哪怕是她自己的乳房上有一个肿瘤也没有那么厉害。她觉得好像那就是她的肿瘤,好像它本来是给她的,好像是她传给我似的。 真荒唐,我说。我觉得我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不过,你知道,如果真有这种可能,我也愿意,米可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某种方法可以把她乳房里的肿瘤取出来放进我里面,我会做的,一秒钟都不用想。 我希望我能替你做,我说。 哈,我们都可以分享它了。 一块蛋糕三把叉子,我说。 后来当我独自坐在公寓的地板上,我渐渐开始遗忘那个我停止了而别人又出发的地方,我只记得站在一个白房间里我的乳房被一架嗡嗡响的机器用钳子夹紧,然后我感觉摸到了那个肿瘤,我觉得是我的,有时又觉得是我妈妈的,我想象着那些月球表面一样的乳房X光照片。后来我已经记不清那个肿瘤是谁的了,它似乎是我们大家的,它是我妈妈的我姐姐的和我的,后来电话铃响了,我拿起来就听见我爸爸像他有时候会做的那样大声喊着:丽雅。丽莎。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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