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 梦 湖 [德国]台奥多尔·施笃姆 作者简介: 台奥多尔·沃尔特森—施笃姆(1817~1888),德国诗人、小说家。祖上世代务农,父子两代以律师为业。其诗歌内容简朴,形式优美,以描写爱情、自然和乡情见长。作品有诗歌《夜莺》、《安慰》、《海岸》、《越过荒原》、《阖上我的双眼》等;小说《在大学里》、《淹死的人》、《双影人》、《白马骑士》等。其主要成就在中短篇小说方面,他的中短篇小说堪称德国文学中的佳作。 --------------- 《茵梦湖》是施笃姆早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描写已逝的童年的欢乐与幸福,抒发了对缠绵的爱情、乡情的眷恋。令人读之为其扼腕叹息。 老人 在一个深秋的下午,一位穿着讲究的老人沿着街道慢慢走来。他好象是散步后回家的样子,因为在他那双老式的扣鞋上沾满了尘土。他的腋下夹着一根长长的金头手杖;他那对黑色的眼睛平静地环顾着四周,有时又向着那座躺卧在他面前的、沐浴在黄昏气息中的城市眺望。在这对眼睛里仿佛还隐藏着那已失去了的全部的青春,它们和那头雪白的头发形成了奇特的对照。——他看来是个外地人,尽管好些人禁不住要对这双严肃的眼睛看上几眼,但过路人中只有很少几个跟他打招呼。他最后站停在一所三角顶的高房子面前,再一次向那座城市瞥了一眼,随即进了门廊。随着门铃声响,屋子里有人把看得见门廊的小窗洞上的绿窗帷拉了开来,于是里面露出了一个老妇人的脸容。老人用手杖招呼她。“还用不着点幻!”他用一种稍带南方的口音说道。管家妇把窗帷重新放了下来。老人走过宽阔的门廊,然后经过一间起居室,那里靠墙立着几个放有花瓶的大橡木柜子;接着他又走进对面一扇门,来到了狭小的过道,这里有一道窄楼梯通向后面楼上的屋子。他慢慢地登了上去,到达上面后打开一道门,进到了一间大小适度的屋子里。这儿既安适又清静;墙的一面摆满了书架和书柜;另一面墙上挂了许多人物和风景画;铺有绿台布的桌子上放着好几本打开了的书,桌子前面有一把笨重的靠背椅,上面是红天鹅绒的靠垫。——老人把帽子和手杖放到角落里,随即在靠背椅上坐下。他交叉着两手,仿佛散步后在休息。当他这样坐着的时候,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后来有一道月光透过玻璃窗射到了墙上的画像上;这道光亮缓慢地移动的时候,老人的两眼情不自禁地跟随着它。现在它落到一张装在一个朴素的黑镜框里的小照片上。“伊利莎白!”老人低声唤道;随着这一声呼唤,时间就起了变化—— 他回到了他的青年时代。 孩子 顷刻,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的形态出现在他面前。她叫伊利莎白,年纪五岁左右;他自己的岁数要比她大一倍。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绸的小围巾;配着她的褐色眼睛显得很漂亮。 “莱因哈特!”她叫道,“我们放假了,放假了!今天一整天不上学,明天也不去。” 莱因哈特把已经夹在臂下的石板赶忙放到门背后,随即两个孩子穿过屋子跑进花园,又穿越园门跑到外面的草地上。 这次出乎意料的放假对他们简直是太有用了。莱因哈特在伊利莎白的帮助下已经在这里盖了一间草皮房子;他们打算在夏天的夜晚住在里面;可是还缺一条长凳。于是他马上就动手干起活来;钉子、锤子和必需的木材都是现成的。在他干活的时候,伊利莎白便沿着围墙捡野锦葵的环形花子放在她的围裙里;她想用它们给自己做链子和项圈;当莱因哈特敲弯了不少钉子终于把长凳做成,回到外面阳光下时,她已经走得很远,到草地的另一端去了。 “伊利莎白!”他呼唤,“伊利莎白!”她来了,一路上卷发飘拂着。“来吧,”他说,“现在我们的房子造好了。你跑得很热;进来吧,?我们要坐坐新凳了。我给你讲些什么听听。” 于是?两个孩子一起进到屋里,在新凳子上坐了下来。伊利莎白从围裙里拿出她的小花子圈,把它们穿在一根长线上;莱因哈特开始讲他的故事:“从前有三个纺纱的女人——” “啊!”伊利莎白说,“这个故事我都能背出来了;你别讲来讲去老讲这一个故事呀。” 于是莱因哈特只好把三个纺炒女人的故事放到一边,换一个被扔到狮子洞里的不幸人的故事。 “那是在夜晚,”他说,“你懂吗?黑极了,狮子已经睡觉了。但是即使在睡着的时候,它们有时也会打呵欠伸出它们的红舌头来的;这样,那个人就发颤,以为天亮了。就在这时,突然在他周围出现了一道光亮,当他抬头看时,有个天使站在他面前。天使向他招手,然后就一直走进了岩石里。” 伊利莎白注意地听着。“一个天使?”她问道。“他有翅膀吗?” 这只是个故事。”莱因哈特回答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天使。” “喔呸,莱因哈特!”她说道,盯着看他的脸。当他不高兴地回看她时,她就迟疑地问他说:“那为什么她们老是这样说呢?妈妈和姑姑,还有学校里也那样讲?”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回答说。 “可是你说,”伊利莎白说,“狮子也是没有的吗?” “狮子?有没有狮子!在印度就有;在那里拜佛的教士就把它们驾在车前,用来通过沙漠。等我长大了,我要亲自上那儿去。那地方比我们这里不知要漂亮几千倍呢;那里根本就没有冬天。你也得跟我一起去。你愿意吗?” “愿意的。”伊利莎白说,“不过妈妈也得跟我们一起去,还有你的妈妈。” “不,”莱因哈特说,“那时候,她们太老了,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 “我一个人去是不可以的。” “你可以,到那时你就真的是我的妻子了,这样别人就管不了你了。” “可是我妈妈要哭的。” “我们会回来的,”莱因哈特急躁地说;“痛快地说吧: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旅行?你要不去我就一个人去;而且永远也不再回来。” 小女孩几乎要哭出来了。“不要这样凶啊,”她说道,“我是愿意跟你一起到印度去的。” 莱因哈特快乐得发狂似地抓住了她的双手,拉着她一起跑到草地上。“到印度去,到印度去!”他唱着,同时拉着她转圈子,使得她的小红围巾从脖子上飞了出去。可是随后,他突然一下松开了她的手,严肃地说道: “这事是不会成功的;你没有勇气。” “伊利莎白!莱因哈特!”这时有人在花园门口呼唤道。 “在这儿!在这儿!”孩子们回答着,便手拉着手向家里跑去。 在树林里 这两个孩子就这样地生活在一起;对他讲来,她常常是太幽静,而对她说来,他又常常是太激烈,可是他们并不因此而分开,差不多所有空闲的时间他们都是一起度过的,冬天在他们母亲窄小的屋子里,夏天则到树林和田野里去。——有一次,伊利莎白当着莱因哈特的面受到了教师的责骂,莱因哈特就愤怒地用他的石板碰击桌子,想把老师的怒气转移到自己身上。可是老师并没有注意。但莱因哈特却再也听不进地理课了;他不听课,却做了首长诗;在诗里,他把自己比作一只小鹰,把老师比作一只灰乌鸦,伊利莎白则是一只白鸽子;小鹰发誓,一旦它的翅膀长成,它就要向灰乌鸦复仇。这位年轻的诗人眼眶里含着泪水,自己觉得很崇高。回家后,他设法弄到了一本带有许多空页的羊皮纸小册子,在开头几页,他细心地抄上了他的第一首诗。——不久以后他上了另外的一所学校;在那里他在年龄相仿的男孩中结交了一些新朋友,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和伊利莎白的交往。现在他开始从平时他给伊利莎白讲了又讲的故事中选出一些她最爱听的记下来;这样做的时候,他常常想把自己的一些思想加进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没有能做到。为此他只能按照他自己听来的内容一成不变地写下来。后来他把这个手抄本给了伊利莎白,她把它细心地保存在她的首饰匣的一个抽屉里;每当她有时晚上当着他的面从他的手抄本里选一些故事读给她母亲听时,他就感到很大的满足。 七年的时间过去了。莱因哈特为了继续深造必须离开城市。伊利莎白简直不能想象,现在竟然要过全然没有莱因哈特的日子。有一天,莱因哈特跟她说,他将要一如既往为她把故事写下来,附在给母亲的信里寄给她,然后她也得回信,告诉他是否喜欢这些故事,伊利莎白听了这些话后,才高兴起来。启程的日子快到了;在走之前羊皮本里又添写了好些诗。虽然这整个本子的构成和绝大部分诗歌创作的起因是伊利莎白,它们已经渐渐占满了一半的空白页,但只有伊利莎白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这是在六月;莱因哈特第二天就要动身了。大家想再聚在一起快快活活地过一天。于是在附近的一个林子里,安排了一个有许多朋友参加的野餐会。乘马车走了一小时的路程后来到了树林的边上。他们把装有食品的篮子拿下车,然后步行前进。首先要穿过的是一个枞树林;那儿阴凉而幽暗,地上到处撒满了细细的松针。半小时后大家走出了这个黑洞洞的枞林又进入到一个清新的山毛榉林。这儿的一切都是明亮的,绿油油的。偶尔有道日光穿过长满浓叶的枝头射进来;在他们的头顶上,一只松鼠在树枝间跳来跳去。——这一群人找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这里古老的山毛榉的顶枝织成了一个透明的绿叶华盖。伊利莎白的母亲打开一只食品篮子。一位老先生以司膳者自居。“大家都到我这里来,你们这些小鸟们!”他喊叫说。“听清楚我给你们讲的话。现在你们每人拿两个干面包当早饭,黄油忘在家里了,夹面包的东西你们得自己去找。树林里有的是草莓,也就是说,谁找到,就归谁。 谁找不到,就得啃他的干面包。生活里到处都是这样。你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明白了!”青年人嚷嚷说。 “好,注意,”。老人又说道,“话还没有说完呢。我们老人在当年已经漫游得够了,因此我们就留在家里,也就是说,留在这几棵大树下,削土豆皮,生火,配备食品,十二点钟的时候,就得把鸡蛋煮出来。因此你们有义务把你们的草莓分一半给我们,我们也好拿来当餐后的水果。现在你们走吧,往东或向西都可以,要老老实实啊!” 年轻人做出各式各样的顽皮脸色。“等一等!”这位老先生又一次喊道。“其实我不用多费口舌:谁要找不到东西,当然也就不用交什么东西。不过你们要特别注意,这人也就别想从我们老人这里得到什么。今天你们得到了许多有益的教导,要是你们还找到草莓的话,那么这一天也就不算白过了。” 年轻人同意这个看法,开始成双成对地出发上路。 “来吧,伊利莎白,”莱因哈特说,“我知道哪儿有成堆的草莓,你不会啃干面包的。” 伊利莎白把草帽上的绿带子打上结,挂在胳臂上。“那么,走吧。”她说,“监子已经预备好了。” 于是他们走进了树林,愈走愈深;他们穿过阴湿、浓密的树荫前行,这里一片寂静,只是在他们头顶上,看不见的高空处传来老鹰的鸣叫声。后来他们又进到了一个浓密的灌木丛,这里是这样地浓密,以致莱因哈特必须走在前面开路,这边折断一根树枝,那边撩开一种垂藤。可是过了一忽儿,他听到后面的伊利莎白在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身去。“莱因哈特!”她叫唤道,“等等我,莱因哈特!”他先看不见她,后来才看见她正在稍远的灌木丛里挣扎;她那秀丽的小脑袋刚够在凤尾草的顶端浮动。他马上又走了回去,把她从杂草丛里领到一块空旷的地方,那里,蓝色的蝴蝶在孤寂的花丛里飞来飞去。莱因哈特从她散发着热气的脸上把她的潮头发掠开;然后他要给她戴上草帽,但她不愿意;可是后来由于他的恳求,她终于还是同意了。 “可是你的草莓到底在哪儿呢?”她终于问道,停止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它们本来就是在这儿的。”他说,“可是蟾蜍比我们先来了一步,要不就是貂,再不也许是妖怪。” “对了,”伊利莎白说道,“叶子还在这里呢;不过,可别在这个地方讲妖怪。走吧,我还一点不倦,我们可以再继续去找。” 一条小溪横在他们面前,对岸又是树林。莱因哈特双手抱起伊利莎白,把她带了过去。不久他们走出了浓密的树荫又来到一块宽阔的林中空地。“这里一定有草莓,”女孩说道,“味儿香极了。” 他们在照得着阳光的地方寻找着,可是却一无所获。“不对,”莱因哈特说,“这只是石南草发出的香味罢了。” 遍地杂乱地长着覆盆子和荆棘,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石南香,这些石南草和短草相间地盖满了这儿的空地。“这里多静呀,”伊利莎白说:“别的人到哪儿去了呢?” 莱因哈特没有想到要回去。“等一等: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说着他把手举向高空。可是并没有什么风。 “不要出声,”伊利莎说,“我好像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朝那方向喊一声吧。” 莱因哈特用手做成圆筒喊道:“上这儿来!”——这儿来!” 有了应声。 “他们回答了!”伊利莎白说道,拍起手来。 “不,那不是回答,这只是回声。” 伊利莎白抓住了莱因哈特的手。“我害怕!”她说。 “不要紧,”莱因哈特说,“用不着害怕。这地方很好。你到那边树荫下的草丛里坐一会。让我们休息一下;我们就会找到他们的。” 伊利莎白在一棵伸展出分枝的山毛榉树下坐了下来,留神地向四面倾听着。莱因哈特坐在离她不远的一个树墩上,默默地望着她。这时正是烈日当空,中午炎热的时刻。一小群闪着金光的青蓝色苍蝇鼓动翅膀在空中飞舞。在他们的四周响着轻微的嗡嗡营营的声音。有时从树林深处传来啄木鸟的剥啄声和各种林鸟的鸣叫。 “听!”伊利莎白说,“钟响了。” “哪儿?”莱因哈特问道。” “我们的后面。你听到了吗?整十二点。” “那么城市就在我们后边。如果我们朝这方向一直走去,我们就一定会碰到他们的。” 于是他们就踏上了回家的路,莓子不找了,因为伊利莎白已经累了。最后从树丛中传来了伙伴们的笑声;接着他们看见一幅白布耀眼地铺在地上,这就是餐桌,上面放着许许多多的莓子。那们老先生在他的钮孔里扣着一条餐巾,正在继续向年轻人作道德的说教,一边使劲地将一块烤肉切成片。 “最后的人来了!”当年轻人看见莱因哈特和伊利莎白从树丛里走来时,他们叫了起来。 “到这儿来!”老先生喊道,“把手帕打开,帽子里的东西倒出来!让我们瞧瞧,你们找到了些什么。” “饥饿和口渴!”莱因哈特回答说。 “要是果真这样的话,”老人回答说,一边向他们端起那只装得满满的盘子,“那么你们就想着吧。你们是知道那个规定的:这里不给懒汉吃东西。”最后经过劝说他还是让了步,宴会开始了;就在这时杜松林里响起了画眉鸟的歌声。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莱因哈特终究还是找到了一些东西;虽然并不是草莓,却也是长在树林里的。回家后,他在那本旧羊皮本里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在这山坡上 风声静寂; 低垂的树枝下 坐着女孩。 她静坐在麝香草丛里, 她坐在纯洁的芬芳中; 青蝇发出嗡嗡的声响 空中飞舞着闪亮的翅膀。 树林是如此地宁静, 她的眼神是这样机敏; 在她褐色的卷发上, 流泻着灿烂的阳光。 远处传来杜鹃的笑声, 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就像森林里的仙后。 因而她不只是他的保护对象;对他说来,她同时体现了他青春时期一切可爱的,奇妙的事物。 站在路旁的孩子圣诞夜来到了??。——中午时刻,莱因哈特和一些大学生在市议会的地下室里一起围坐在一张古老的橡木桌旁。 墙上的灯已经点燃起来,因为她下室里已经光线昏暗。可是到的客人却寥寥无几,侍役们都闲散地靠在墙柱上。在这圆顶屋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提琴师,还有一个长着秀丽的吉普赛脸容的弹弦琴的女孩。他们把乐器放在膝上,颇为冷漠地望着前方。 在大学生的桌子上响起了?开香槟酒的声音。“喝吧,我的波希米亚的爱人!’一个有着贵族外表的年轻人喊道,一边把满满一杯酒递给这个女孩。 “我不想喝,”她说,没有移动她的位置。 “那就唱吧!”这位阔少爷叫道,向她的膝上丢了一枚银币。当琴师在她耳边悄悄说着什么的时候,女孩用手指慢慢地掠她的黑发。但是之后她却把脑袋向后一仰,把下颔支在她的弦琴上。“为他,我可不唱。”她说。 莱因哈特手拿着酒杯跳了起来,站到她面前。” “你想干吗?”她倔强地问道。 “看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跟你有什么关系?” 莱因哈特向下闪视着她。“我很清楚,它们是虚伪的!”——她用手掌托着她的脸腮,细细地打量着他。莱因哈特把杯子举到嘴边。“为你美丽而邪恶的眼睛干杯!”说着把酒喝了下去。 她笑了,急速地转过头来。“给我!”她说,用她黑色的眼睛盯着他的两眼,慢慢地喝于了杯中的残酒。然后她拨动琴弦,用深沉而富有感情的声音唱了起来: 今天,只有今天 我是这样美丽; 明天,啊明天 一切都成过去! 只在这时刻 你还属于我; 死亡,啊死亡 我将独自去。 当提琴师快速弹奏终曲的时候,新来一个人加入了他们的团体。 “莱因哈特,我是来叫你回去的,”他说,“你跑掉了,可是圣诞礼品已经在你那里了。” “圣诞礼品?”莱回哈特问道。“它再也不会到我这里来了。” “什么啊!你满屋子都是枞树和巧克力点心的香味。” 莱因哈特放下手中的杯子,拿起他的帽子。 “你要干吗?”女孩问道。 “我一忽儿就回来。” 她的前额皱了起来。“留下吧!”她轻轻唤道,深情地看着他。 莱因哈特迟疑了。“我不能啊,”他说。 她大笑着用脚尖踢了他一下。“那就走吧!”她说。“你这没有出息的;你们统统都是些没有出息的东西。”她转过脸去的时候,莱因哈特慢慢地走上了地下室的楼梯。 外边街上已经幕色深沉;他的灼热的前额感受到了清新的冬日的冷空气。这里,那里到处是从窗户里映射出来的点燃了的圣诞树的光亮,时不时可以听到从里边传来的小笛和喇叭的声响,还夹杂着孩子们的欢呼声。一群群乞讨的孩子从这家走到那?家,要不就爬上台阶的的栏杆,想看一眼自己享受不到的场景。有时候也有这种情形,突然一扇门打开了,一阵呵责声把一群这样的小客人从明亮的屋子里轰到了外边黑洞洞的巷子里。在另?外的一家门廊里有人正在唱着一首古老的圣诞之歌;其中响彻着清脆的小姑娘的声音。莱因哈特没有细听这歌声,他急速地经过这一切,出一条街又进另一条。当他来到他的住所门前时,天色差不多已经完全黑了。他跌跌绊绊地上了楼梯,进了他的屋子。一股甜香扑鼻而来,使他想起了家乡,这股味儿就像是从家里母亲放圣诞树的屋子里散发出来似的。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了灯,桌上放着一个大包裹,他打开的时候,熟悉的褐色饼从里边掉了出来。有几个,上面用糖写着他的名字的简写字母。除了伊利莎白,别人是不会这样做的。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包,里面是绣得很精致的衬衣,手绢和袖口。最后是母亲和伊利莎白给他的信。莱因哈特把伊利莎白的来信先打开。伊利莎白写道: “这些漂亮的糖字一定会告诉你,是谁帮忙做了这些糕饼的;就是这同一个人为你绣了这些袖口。今年的圣诞夜在我们这里将会过得非常冷冷清清;我母亲总是一到九点半钟就把她的纺车挪到室角里。 因为你不在这里,今年的冬天显得这样寂寞。正巧你送我的那只红雀也在上个星期日死掉了,我大哭了一场,我可是一直把它照料得好好的。平时,一到下午,只要阳光照到它的笼子上,它就唱起歌来。 你知道,要是它唱得太起劲,母亲常常遮一块布在上面,才能叫它静下未,现在我的家里更静了,只有你的老朋友埃利希有时来看看我们。有一次你曾跟我说,他看起来就像他身上穿的那件褐色大衣,因此只要他一进门,我就会想到你说的那几句话,这简直是太滑稽了。不过可别跟母亲说,她是很容易生气的。——你猜猜,过圣诞节我送你母亲的礼物是什么吧!你猜不着吧?送的是我自己?埃利希用炭笔给我画了张像;我在他面前坐了三次,每次整整一小时。我很讨厌让一个陌生人把我的脸部看得这样熟悉。我是不愿意的,可是母亲劝我这样做。她说,这会使好心的维尔纳夫人非常愉快。 可是莱因哈特,你可没有守信。你没有寄故事给我。我常常在你的母亲面前告你的状,可她总是说,你现在很忙,顾不上这种孩子气的行径了。我可不相信,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接着莱因哈特又读他母亲的信。当他读完这两封信,慢慢地把它们重新摺好收起来的时候,产生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思乡之情。有好一会,他来回在屋子里踱着方步;他轻声地,含含糊糊地自语说: 他差一点步入歧途 不知道哪里有出路; 站在路旁的孩子 招手叫他返回故土! 后来他走到他的书桌前,拿了些钱出来,然后又下楼来到街上。——这其间外面已经变得安静了些。圣诞树上的烛火息灭了,孩子们的游行也结束了。风呼呼地掠过孤寂的街道;老老少少都在他们的家里跟家族们坐在一起;圣诞夜的第二阶段开始了。 当莱因哈特走到市议会地下室的附近时,他听到了从底下传上来的提琴声和那个弹弦琴的女孩的歌唱声。接着地下室的门铃响了起来,一个黑影摇摇晃晃地从宽阔的,灯光黯淡的楼梯走了上来。莱因哈特闪到房屋的阴影处,随即很快地走了过去。过了一会,他来到一家珠宝店,买了一个镶着红珊瑚的小十字架,然后就顺着原路折了回去。 离他住所不远的地方,他注意到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正站在一扇高门面前,费力地想打开它。“要我帮你忙吗?”他说。那孩子没有回答,可是却放下了沉甸甸的门把。 莱因哈特已经打开了门,却又说道:“不,他们会把你赶出来的。还是跟我走吧!我给你圣诞饼。”于是他就重新把门关上,伸手拉起小女孩的手,女孩一声不响地随着他来到他的住所。 他出去的时候没有灭灯。“这是给你的饼。”说着他把他的全部宝贝倒了一半在她的裙子里,只是里边没有一个是有糖字的。“现在你回家去吧,把饼给你妈妈一些。”女孩有点胆怯地抬头望了他一眼;看起来她不习惯于受到这样亲切的接待,因而竟然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莱因哈特打开门,照她出去。于是这小女孩带着她的糕饼就象一只小鸟似地飞快地跑下了楼,出了大门。 莱因哈特把炉子里的火拨旺,把上面盖满了尘土的墨水瓶放到桌子上,然后就坐下来开始写信,给他的母亲,给伊利莎白写了整整一夜的信。剩下的圣诞饼放在旁边没有动过,可是伊利莎白做的硬袖却已经扣上了,配他的白绒毛衣显得很古怪。当冬日的阳光照射到结了冰花的窗玻璃上的时候,他还一直这样坐着,在他对面的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苍白而严肃的脸容。 回家 复活节来到的时候,莱因哈特动身回家。到家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去看了伊利莎白。当这个美丽苗条的少女微笑着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不禁说道:“你长得多高呵!”她脸红了,却没有回答。在问候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手,可是她却轻轻地想缩回去。他疑惑地望着她,因为过去她从来不曾这样过;现在,似乎在他们之间出现了什么隔膜。——他在家已经住了一些日子,而且总是天天去看伊利莎白,但是这种情况始终存在。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谈话过程中总是出现冷场,这使他难过,他担心地极力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为了在假期里有一定的消遣,他开始教伊利莎白植物学,这门课是他上大学的最初几个月里特别爱好的。伊利莎白在一切事情上都是习惯于跟随他,而且很好学,因而很乐意接受这个建议。于是他们每星期就有好几次要外出到田野或旷野里去。如果中午他们把装满花草的绿色采集箱带回家的话,那么过不了几小时莱因哈特又会回来,和伊利莎白一起分他们找到的东西。 一天中午就为了这个目的,他走进屋子里。伊利莎白正站在窗跟前,给一只镀金的鸟笼插新鲜的蘩缕草,他在那里从来不曾见到过这只鸟笼。里边有一只金丝雀在拍打着翅膀,一边吱地发出叫声啄食着伊利莎白的手指头。这个地方原来是挂莱因哈特的那只鸟的。“难道我那只可怜的红雀死后竟变成一只金丝雀了吗?”他高兴地问道。 “红雀可是不会变成金丝雀的。”坐在围椅里纺着纱的母亲回答说。“这是你的朋友埃利希今天中午从他的庄院派人送来给伊利莎白的。” “从哪个庄院?” “你难道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一个月前埃利希继承了他父亲在茵梦湖边上的第二个庄院。” “关于这事你没有跟我提起过一个字啊。” “嗳,”母亲回答说,“你自己也不曾有过一句话问起你的朋友啊。他是一个非常可爱,懂事的年轻人。” 母亲?出去煮咖啡了。伊利莎白背向着莱因哈特,还在忙着给鸟做小凉亭。“请你稍等一会。”她说。“我马上就完事了。”——莱因哈特一反常态没有回答。于是她就转过身来。 在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种苦恼的神情,这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你怎么啦,莱因哈特?”她问道,一面就向他身边走去。 “我吗?”他心不在焉地说道,两眼梦幻般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看起来这样忧伤!” “伊利莎白,”他说,“我受不了这只黄鸟。” 她惊讶地看着他;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你真怪。”她说。 他拿起她的双手,她也就任他握着。不久母亲又回到了屋里。 喝完咖啡,母亲又到纺车前坐了下来。莱因哈特和伊利莎白来到隔壁屋里,整理他们的植物。他们数着花蕊,把叶子和花细心地摊平,然后从每一种里挑出二份标本夹在对摺纸的大册子里压干。这是一个晴朗的、宁静的下午;只有隔壁屋里纺车的咿唔声,还有一阵一阵的莱因哈特的低沉的声音,他在说明那些植物的门类或是在纠正伊利莎白不正确的拉丁名字的发音。 “我还是没有弄到铃兰。”当他们把采集来的植物全部分门别类地整理先后,伊利莎白说道。 莱因哈特从衣袋里拿出一本白色的羊皮册子。“这里的这朵铃兰给你吧。”他说着,从里边拿出一枝已经半干的铃兰。 伊利莎白看见册子里边写满了字,就问道:“你又在编写故事了吗?” “这些不是故事。”他说着,把本子递给她。 里边写的都是诗。大部分最长的也不过占一页。伊利莎白便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她似乎只是看看标题:“当她受到教师责斥的时刻。”“他们在林中迷路的时候。”“复活节的故事。”“她第一次写信给我的时候。”差不多全是这类的题目。 在她一页接一页地翻看下去的时候,莱因哈特偷偷地审视着她,终于他看到在她清秀的脸庞上出现了一层鲜嫩的红晕,慢慢地布满到整个的脸上。他想看她的眼睛,但是伊利莎白并没有看他,她最后默默地把本子放在他面前。 “不要就这样还给我啊!”他说道。 她从一只铁皮匣里拿出一支褐色的草叶。“我把你喜欢的草枝夹在里边。”说着她把本子放到他的手里。 他假期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动身那天的早晨终于来到了。 伊利莎白得到母亲的允许伴送他的朋友上驿车,车站离她的住所有几条街。当他们一走出大门,莱因哈特就把手臂让她挽着;就这样,他和这个苗条的姑娘并肩默然地走着。他们走得离目的地愈近,他就愈感到,在这次久别之前,他必须把一件心事向她倾诉出来,这件心事关系到他未来生命中的一切有价值的甜美的事物,但他却不知道用什么合适的话。这使他焦虑;他的步伐愈来愈慢。 “你要迟到了。”她说道,“圣玛丽教堂的钟已经敲过十点了。” 可是他并不因而走得快一些。最后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伊利莎白,你将有整整两年见不到我——要是我那时再回来,你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呢?” 她点点头,亲切地注视着他的脸。——“我也替你辩护过呢。”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替我?对谁你用得着替我辩护呢?” “对我母亲。昨天晚上你回去后,我们还谈论了你好久。 她认为,你没有从前那样好了。” 莱因哈特沉默了片刻;可是过后他拿起了她的手,一边严肃地注视着她那双天真烂漫的眼睛,说道:“我还是像过去一样好;你要坚定地相信这一点!伊利莎白,你相信吗?” “相信的,”她说道。他放开了她的手,和她急匆匆地走过了最后一条街。离分别的时刻愈近,他脸上的表情也就愈高兴;他走的速度对她讲来是太快了。 “莱因哈特,你是怎么回事啊!”她问道。 “我有一个秘密,一个美丽的秘密!”他说道,用发光的眼睛看着她。“两年以后我再回到这里来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个秘密了。” 就在这里时候,他们来到了车站,刚赶上要开车。莱因哈特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再见!”他说,“再见,伊利莎白。 不要忘记我说的话啊。” 她摇了摇头。“再见!”她说。莱因哈特登上车,马就起步了。 当车子隆隆地?走到街角转弯处时,他又一次看到了她那可爱的身影,她正慢慢地走回家去。 一封信 将近上两年了,莱因哈特坐在他的灯前,灯的四周堆了许多书籍和纸张,他正在等待一个跟他一起研究学习的友人。 有人上楼来了。“进来!”——来的却是女房东。“你有一封信,维尔纳先生!”说完她就走掉了。 莱因哈特自从上次回家以后,他就没有给伊利莎白写过一封信,也没有从她那里接到过信。现在的这一封也不是她写来的;这是他母亲的笔迹。莱因哈特打开信封读了起来,不久他就念到了下边的一段: “在你这样的年纪,我亲爱的孩子,差不多每年都有变化,因为青年人是不甘生活得单调的。这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如果我对你的了解没有错的话,那么这些变化最初不免会使你痛苦。埃利希昨天终于获得了伊利莎白的许诺,他在最近的三个月里向她求婚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对这事她一直不能作出决定;现在她最后还是答应了;她还是太年轻了些。不久就要举行婚礼,她母亲将跟他们一起走。” 茵梦湖 许多年又过去了。——在一个温暖的春天的下午,一个有着健康的,褐色面庞的青年正行走在一条通向下方的阴凉的林荫道上。他那双严肃的灰色眼睛急切地眺望着远处,仿佛正期待着这条单调的路途最终会有什么变化产生,可是这种变化却偏偏一直不肯出现。到最后才算有一辆车子慢慢地由下边往上奔来。“喂!好朋友,”这位路人向过路的农民喊道,“这路通往茵梦湖吗?” “一直走。”农民回答说,碰了一下他的圆帽子。 “到那里还很远吗?” “先生已经到了跟前了。用不着半袋烟的功夫,就可以到达湖边;庄园就紧挨着湖。” 农民过去了;路人加快步伐沿路在树荫下走去。一刻钟后左边的树荫忽然一下没有了;这条路经过一个陡坡,坡下的百年老橡树的树梢差不多跟坡顶一样高。越过那些树梢展示出一片辽阔而明亮的景色。下面深处是宁静的、深蓝色的湖水,四周差不多全被翠绿的,为阳光照耀着的树林所环抱着;只有一个地方的树木分了开来,露出一片远处的景致,直到被一群青山挡住为止。正面望过去,在绿叶丛中出现了像雪花般的白色,那是盛开着花朵的果树,再过去,在高高的湖岸上耸立着一所庄园,白墙红瓦。从烟囱上飞起一只鹳鸟,缓慢地在水面上盘旋。——“茵梦湖!”路人叫了起来。仿佛他现在差不多已到达了他的旅程的终点;因为他一动不动地站停在那里,从他脚下的树梢望向湖的对岸,庄园的倒影在水面上轻轻地荡漾着。但过后他又突然继续往前走了起来。 现在走的几乎是陡直地通往山下的路,因而刚才在他脚下的树木现在又有了树荫,可是却也同时遮盖了湖景,只是有时穿过枝子的隙缝透出一点湖光。不久路面又稍稍有点向上,左右两旁的树木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沿路展开的是爬满了葡萄藤的小丘;两旁是茂盛的果树,周围到处是嗡嗡作响,在忙碌不停的蜜蜂。一位穿着棕色外衣仪表堂堂的男子迎着路人走向前来。当他快到他身边时,他挥动他的帽子,并用响亮的声音喊道:“欢迎,欢迎,莱因哈特兄!欢迎你来茵梦湖庄园!” “你好啊,埃利希,谢谢你的盛意!”对方回答说。 这时他们已经走后,大家握了握手。“难道真的是你吗?” 当埃利希走近看到他老同学这张严肃的脸时说道。 “当然是我呀,埃利希,你也还是你;只是看起来你比从前要更加开朗一些。” 听到这些话,一阵喜悦的微笑使得埃利希单纯的脸容格外地显得开朗起来。“是啊,莱因哈特兄,”说道,他把手再一次伸向莱因哈特,“自从那些日子以来,我交上了好运,你肯定已经知道了。”他搓着双手,快活地叫喊说:“这将是个意外!她不会料到是谁,绝不会想到!” “一个意外?”莱因哈特问道,“指的是谁?” “伊利莎白。” “伊利莎白!你没有告诉她我要来这里?” “一句话也没有提起过,莱因哈特兄;她想不到会是你,她的母亲也不会想到。我约请你来完全是偷偷进行的,为的是让她们更加高兴一些。你知道,我常常会有一些这类秘密的小计划的。” 莱因哈特转入了沉思;他们愈接近庄园,他的呼吸就显得沉重起来。路左边的葡萄园到了尽头,接着是一大片菜园,差不多一直延伸到湖岸。那只鹳鸟在这期间已经飞到地面,正庄重地在菜畦地里散步。“喂!”埃利希喊道,拍着手掌,“这个长腿的埃及鬼又在偷我的短豌豆秆了!”鹳鸟慢慢地飞了起来,飞向一所新屋的顶上,这所房子座落在菜园的尽头,墙垣上盖了一层缚上去的桃杏的枝条。“这是酿酒厂。”埃利希说道;“两年前才盖起来的。先父扩建了农事室;正室却早在祖父时期就有了。就这样一代比一代要前进一点。” 他们边说边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场地,这里两边是农事室,后边以正房为界线。正房的两则连有一道高高的花园围墙;人们可以看到墙后是一排一排紫杉树,丁香随处把它们盛开的枝子垂挂到庭园里。当那些由于日晒和劳动弄得满脸汗珠的人经过广场,向这两位朋友招呼的时候埃利希就一忽儿向这个交代些什么,一忽儿又向另一位问一些关于这天工作的问题——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住宅。他们走进高高的,阴凉的门廊,过了门廊转入一条有些暗黑的过道。埃利希在这里打开了一扇门,随即他们就进到了一间宽敞的花园客厅,由于对称的窗户为浓密的绿叶所遮蔽,使得厅堂的两边充满了幽幽的绿色;可是窗户之间两扇高高的敞开着的翼门却把灿烂的春日的阳光放了进来,而且从这两扇门望出去可以看到有着圆形花坛,一行一行高耸的树木的花园景色,中间是一条笔直的宽宽的路,顺着这条路可以望到湖水,再过去就是湖对岸的树林。当这两个朋友进来的时候,一阵风向他们送来了一股芳香。 花园门前的露台上坐着一位穿着白衣服的少女体态的女人。她站起来,迎向进来的人;可是走到半路她像生了根似地站定了,呆呆地注视着这位陌生人。他微笑着把手伸给她。 “莱因哈特!”她叫了起来,“莱因哈特!我的上帝,真是你吗!——我们已经有好久没有见面了。” “好久没有见面了,”他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了。 因为他一听到她的声音,在他的心里就感觉到一种锐敏的肉体上的痛楚。当他再看她,站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个轻盈柔和的身影,跟几年前在他出生的城里向他告别时一个样。 埃?利希带着喜悦的脸容停留在门口。“那么,伊利莎白,”他说道,“对吧!你不曾料到是他,绝对想不到是他吧!” 伊利莎白用兄?妹般的眼神看了看他。“你真好,埃利希!”她说。 他亲热地把她纤细的手拿在自己的手里。“现在他在我们这里了,”他说,“我们不会让他就走的。他在外面待得这样久,我们要使他感觉到就像在家里一样。你瞧一瞧,他看起来多么像个外地人,变得多么高雅。” 伊利莎白用?羞涩的眼光向莱因哈特脸上瞥了一眼。“那是因为我们有好长时间不在一块的缘故。”他说。 正在这时候,她的母亲走了进来,手臂上挂了只钥匙袋。 “维尔纳先生,”当她一眼看到莱因哈特时,说道:“嗨,真是一位可亲却又没有想到的客人啊。”——谈话就这样以一问一答的方式顺利地进行道。两位妇女坐下来做她们的手工,莱因哈特吃着给他准备的点心,埃利希点上了他那结实的海泡石烟斗,坐在他身旁一边抽烟一边说话。 第二天莱因哈特随同他一起去参观田地。葡萄园,蛇麻花圃和酿酒场。一切情况都很好:那些在地里或是在锅炉边上工作着的人们,都带着健康而心满意足的神色。午饭时全家都聚集在花园客厅里,至于其他的时间,能有多久共同在一起度过,这要看主人的具体情况而定。只有晚饭以前和上午清早的时间,莱因哈特留在他自己屋里工作。这几年来,只要他碰到那些在民间流传的歌谣,他就把它们搜集起来,现在他正好着手整理这些宝贵的资料,要有可能的话,他还要在这一带找些新的材料添进去。——伊利莎白始终很温顺,亲切;她用一种近乎谦卑的感激来接受埃利希向她表露的不断的关怀,莱因哈特有时想,当初那个活泼的女孩想不到竟然会变成这样一个沉静的妇女。 从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天起,他就习惯在黄昏时刻到湖岸上散步一会。那条路紧挨着花园的下面。路的尽头,在一个凸出的土砖堆上,几株高大的桦树下面有一条长凳;由于这个地方朝西,大都在欣赏日落的时刻才使用它,因而伊利莎白的母亲就把它叫做“黄昏凳”。——有一天傍晚,莱因哈特正沿着这条路散步回来,遭到了暴雨。他在一棵长在湖边的菩提树下躲雨;可是不久沉重的雨滴透过叶子落了下来。他完全湿透了,于是干脆听天由命,慢慢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天差不多黑了;雨也下得愈来愈密。当他走近“黄昏凳”时,他觉得似乎在那些发亮的桦树的树干间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的形体。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当他走近得可以看清的时候,发现她的脸正向着他,仿佛正在等待谁似的。他相信,这是伊利莎白。但是当他加快了步伐,想赶上她,然后和她一起穿过花园回屋去的时候,她却慢慢地转过身去,消失在暗黑的岔路上了。他不理解这是怎么会事。他差一点对伊利莎白生气,可是他又有些疑惑,这究竟是不是她;他又不好意思向她提起这事;为了免得看见伊利莎白由花园门进来,他回来的时候甚至故意不进花园客厅。 我的母亲作了主 几天以后,将近傍晚的时刻,全家像通常这时候一样聚坐在花园客厅里。两边的门敞开着,太阳已经隐在湖对岸的树丛后边。 大家请莱因哈特读几首民歌给他们听,那是一个住在农村的朋友寄来的,他中午刚收到。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拿了卷纸马上又回到客厅,这是些写得非常整洁的散页纸。 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下来,伊利莎白坐在莱因哈特的旁边。 “我们随便拿几首念吧,”莱因哈特说,“我自己还没有看过呢。” 伊利莎白打开稿件。“这里还有乐谱呢,”她说,“莱因哈特,你应该把它唱出来。” 他先读了几首梯罗尔人的小曲,在念的过程中,不时用半低的声音哼几首快乐的曲调。于是在这小小的团体里产生了一种普遍的欢愉。“是谁作了这些美丽的歌呢?”伊利莎白问道。 “嗳,”埃利希说道,“听这些东西可以猜得出来,无非是些裁缝匠、理发师和这一类轻浮的浪子而已。” 莱因哈特说道:“它们不是作出来的,而是生出来的,它们从云端掉了下来,像游丝一样在地面上飘来飘去,这里,那里,同一个时候,就有成千的地方在唱着它们。从这些歌里可以找得到我们自己的经历和痛苦;就仿佛是我们大家都帮着一起写出来的。” 他拿起了另一页:“我站在高山上……” “我知道这个!”伊利莎白叫了起来。“你唱出来吧,莱因哈特,我帮你一起唱。”于是他们唱起了那个典调,它是这样地神秘,简直难以使人相信,这是从人的脑子里想出来的;伊利莎白用带点模糊的女低音伴着男高音。 这期间伊利莎白的母亲坐在那里忙她的针线活。埃利希交叉着双手,凝神地倾听着。唱完这一曲,莱因哈特默默地把这一篇放在一边。——从湖对岸,穿过黄昏的寂静传来了家畜的铃声;他们不由自主地倾听起来;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一个清脆的童声唱道: 我站在高山上 望向深深的山谷…… 莱因哈特微笑着说:“你们听到了没有?这些歌曲就这样一个传一个。” “这曲子在这一带常有人唱的。”伊利莎白说道。 “说得对,”埃利希说道,“这是牧童卡斯派尔;他正赶牛回去呢?” 他们又听了一会,直到铃声消失在农事室的后边。“这些都是古老的曲调,”莱因哈特说道:“它们沉睡在森林的深处;上帝知道,究竟??是谁把它们挖掘出来的。” 莱因哈特又抽出了另外一篇。 天色已经愈来愈暗;一片红色的晚霞象泡沫那样笼罩着湖对岸的树林。莱因哈特展开了纸页,伊利莎白用手拿住了纸的一端,一起看了起来。于是莱因哈特读道: 我的母亲作了主 要我另嫁他人;我心里的意中人 她要我把他忘记; 我是多么不愿意。 我埋怨我母亲 她没有做好事, 从前的尊荣 如今成了罪孽。 我该怎么办! 我的骄傲和欢乐 只换得了我的痛苦。 啊,但愿这一切没有发生, 啊,但愿我能走遍荒野, 到处去行乞! 莱因哈特朗读的时候,觉得纸页在微微颤动;他一念完,伊利莎白就把椅子轻轻往后推开,默默地走到花园里去了。她母亲的眼光追随着她。埃利希想跟出去;可是她母亲说道: “伊利莎白出去有点事。”于是他就留了下来。 外面,愈来愈浓的夜色笼罩在花园里,湖面上。飞蛾嗡嗡地成群飞过开着的门。从门外飘进一阵一阵浓重的花草树木芳香;从水中传来了青蛙的鸣叫声,窗下有只夜莺在歌唱,花园的深处另有一只附和着;月亮升上了树梢。莱因哈特对那个方向望了一会,那是伊利莎白秀美的身影在枝叶繁茂的小径中消失的地方;后来他把那些稿纸卷起来,向在座的人告了罪,就穿过屋子走向湖岸。 树木默默地耸立在那里,把它们暗黑的身影远远地投向湖面,湖心浴在沉闷的月色的雾气中。有时从树丛中传来轻柔的沙沙的颤动声;可是这不是风,那只是夏夜发出的声息。 莱因哈特一直沿着湖岸走去。他发现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有一朵白色的睡莲。他忽然产生了要到近处去看看它的欲望;于是他脱掉衣服,下到了水里。水是浅的,锐利的水草和石子刺痛他的脚,他总是找不到能让他游水的合适地点。直到后来,他才忽然一下踩到了深水处,水开始在他头上旋转,过了一会他才又浮到水面上。现在他划动手脚绕着圈游了起来,直到他认清了刚才入水的地方。过了一会他又看到了那朵莲花;它孤单单地在那些闪亮的大叶子中间。——他慢慢地游过去,时而把手臂举出水面,那时往下掉落的水滴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可是,他和莲花之间的距离仿佛一点没有改变;只是在他往后回顾时,看见他身后湖岸上的夜雾愈来愈浓郁。可是他并不因此放弃前行,相反他提起了精神继续朝着这个方向游去。最后他终于来到了这朵莲花的附近,他甚至可以在月光的照耀下清楚地辨认出那些银色的花瓣;可是就在同时他却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网里;那些从湖底浮上来的潮湿的草茎?把他赤裸的四肢缠绕住了。这片不可知的湖水是这样黑沉沉地围住了他,在他身后,他听到了一个条鱼的跳跃声;在这生疏的水中他突然感到了莫明的恐惧,于是他使劲挣脱了水草网,一口气急急地游回到了岸上。当他从岸上再回头看时,只见那朵睡莲还像先前那样遥远地,孤寂地浮在那黑沉沉的湖心上。——他穿好衣服,慢慢地走回家去。当他从花园走进客厅时,发现埃利希和伊利莎白的母亲正在为一次业务上的短途旅行作准备,第二天就要启程。 “这么深夜你去什么地方了?”那位母亲向他大声问道。 “我吗?”他回答说;“我想去拜访那朵睡莲;可是没有能做到。” “真叫人不可理解!”埃利希说道。“这朵睡莲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跟它从前是认识的,”莱因哈特说道;“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伊利莎白 第二天下午,莱因哈特和伊利莎白在湖对岸散步,一会儿穿越树林,一会儿又到那高高的凸出的湖岸上。埃利希曾叮嘱过伊利莎白,要她在他和她母亲出门期间带领莱因哈特去看看附近一带最美丽的景色,尤其是从湖对岸望向庄园这边的风景。于是他们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最后伊利莎白疲倦了,她在一些伸展出的枝子的阴影里坐了下来。莱因哈特对着她靠在一根树干上;这时候,他听到在树林的深处有杜鹃的啼叫声,他忽然想起,这一切情景从前仿佛都曾经经历过。他用一种奇特的微笑看着她问道:“我们要去找草莓吗?” “这不是草莓的季节。”她回答说。 “可是这季节快到了。” 伊利莎白默默地摇摇头,然后站了起来,两人又继续漫步前去;当她在他身边这样走着的时候,他的眼光终是一再地转向她;因为她的步态是这样美,就仿佛她是被她的衣服托着走似的。他常常不自觉地落后一步,以便能把她整个的身影攫进他的眼帘。就这样他们来到了一处长满了杂草的空旷的场地,从那里可以远远地看到伸展出去的田野景色。莱因哈特弯下身去,从杂草丛生的地上摘了一样东西。当他重又抬起头来的时候,在他脸上出现了一种痛苦的表情。“你认得这种花吗?”他问道。 她疑惑地望了他一限。“这是石南花。我在林子里常常能摘到这种花。” “在我家里有一本旧册子,”他说;“我平时常常在里面写一些歌和诗歌;但是好久以来我不再写了。在册子里夹有一朵石南花;不过那是一朵已经枯萎的石南花。你知道,是谁送给我的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但是眼帘低垂了下来,注视着他手中的那朵花。他们就这样站了很久。当她抬眼再望他时,他看见她的两眼满含着泪水。 “伊利莎白,”他说,“我们的青春消失在那些青山的后边了。如今它在哪里呢?” 他们再也没有说话;默默地并肩向着湖边走去。空气闷热,西边出现了乌云。“要下雷雨了。”伊利莎白说道,一边加快了脚步。莱因哈特默默地点点头,两人急速地沿着湖岸赶到了他们的船边。 渡河的时候,伊乎莎白把她的手放在船舷上。莱因哈特一边划船一边望着她;但她的眼光却越过他看往远处。于是他的视线往下落到了她的手上;这只苍白的手向他泄露了,她的脸容所没有表现出来的东西。他在这只手上看到了暗示隐痛的微细的特点,这种特点往往出现在那些夜晚的时候放在伤痛的心口上的女人的纤手上。——当伊种莎白觉察到他的眼睛停留在她的手上时,她就让它慢慢地从船舷滑到了水里。 他们到达庄园时,有一辆磨刀的车子停在正房前面。一个长着满头黑垂鬈发的男子正在热心地踩动磨轮,唇齿间哼哼着吉普赛人的曲调,同时一只被拴在车子上的狗躺在旁边喘气。门廊里站着一个穿得很破烂的女孩子,她的美丽的脸容显得有点恍惚,她伸出手来向伊利莎白乞讨。 莱因哈特正要掏口袋;可是伊利莎白抢在他前面,急速地把她钱袋里所有的钱都倒在向她伸出的手里。随即她急急地转身走去,莱因哈特听到她啜泣着上了台阶。 他想拦住她,可是再一想,他就停在台阶前了。女孩还是呆呆地站在门廊里,手里拿着她讨到的钱。“你还想要什么呢?”莱因哈特问道。 她吃了一惊。“我不想要什么了。”她回答说;然后把头转向了他,用迷惑的目光看了看他,慢慢地走向门口。他叫出了一个名字,可是她已经听不见;她垂着脑袋,两臂交叉在胸前经过庭园走出去了。 死亡,啊死亡 我将独自去。 一首古老的曲调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他简直透不过气来了;停了一会,她才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坐下来想工作,可是思想不能集中。经过一小时无望的尝试后,他就来到起居室。那里没有人,只有阴凉的绿色幽光;伊利莎白的缝纫桌上放着一条红缎带子,这是她下午围在脖子上的。他把它拿在手里,可是这令他痛苦,于是他又把它放了下来。他的心情不能平息,于是又走向湖边,他解开了船,把它划到对岸,将刚才同伊利莎白一起走过的全部路程重新又走了一次。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在院子里他碰到了牵着马去放牧的车夫;出门的人正巧刚回来。在他进门廊的时候,听到埃利希在花园客厅里来回踱步。他没有进去见他;他静站了一会,然后轻轻地上楼进到了自己的屋里。他在窗旁的靠背椅上坐了下来:他要自己相信,仿佛他听到了下面篱树间的夜莺的鸣叫;其实他听到的只是他自己的心跳声。楼底下的屋里一切都已安宁,夜晚正渐渐逝去,而他却没有感觉到。——他就这样一点钟一点钟地坐着。最后他站了起来,走向开了的窗房跟前。树叶间滴着夜晚的露水,夜莺停止了歌唱。深蓝的夜空逐渐为东方升起的浅黄色的微光所掩盖;一阵清风吹拂着莱因哈特发热的额部;第一只云雀欢跃地飞向高空。——莱因哈特忽然转身走向桌子;他摸索着寻找铅笔,找到后,他就坐下来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行字。他写完后,拿起帽子和手杖,把纸条留放在那里,悄悄地开了门,走到楼下的门廊里。——晨曦依然笼罩着每个角落;一只大猫在草席上伸展着身子,他天意间向它伸出了手,而它就对此弓起了腰。外面花园里,麻雀在树枝间欢腾跳跃,告诉大家:夜晚已经过去了。这时他听到楼上屋子有门响;有人下楼来了,他抬眼看时,却见伊利莎白站在他面前。她把一只手放到他的臂上,她的嘴唇在动,可是他听不到一个字。“你不会再来了,”她终于说道。“我知道,不要骗我;你永远不会再来了。” “永远不会了。”他说道。她的手落了下来,再也没有说话。他经过门廊走向大门;过后再一次又转过身来。她还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站着,用失神的目光看着他。他向前走了一步,向她伸开了两臂,可是一下忽又猛然回过身去走出了大门。——外面的世界浴在清新的晨光里,掉在蜘蛛网里的露水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再也没有回头;他急速地走向前去;庄园渐渐地在他的后边消失了,在他面前展开了广阔的世界。 老人 月光不再射向玻璃窗,天黑了下来;老人依然合着双手坐在他的靠背椅里,他凝神望着屋子的空间。渐渐地围绕在他四周的这片瞣/oo眬的昏暗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宽阔的幽暗的湖面;黝黑的水波一个接一个推向前方,愈来愈深,愈来愈远,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是这样遥远,以致老人的视力几乎很难达到,只见那里在宽阔的叶子中间孤寂地飘浮着一朵白色的睡莲。 屋子的门开了,一线亮光进到了屋里。“你来得好极了,勃丽吉泰,”老人说道,“你把灯放在桌上吧。” 他们靠背椅拉到桌前,拿起一本打开了的书本,又埋头于那消耗了他青春时期精力的学习上。 孙凤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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