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诗选 徐志摩(1897-1931),二十年代成立“新月社”,同时也加入了文学研究会。1928年3月,《新月》月刊创刊,他一度担任该刊主编。1931年1月,与陈梦家、方玮德创办《诗刊》季刊。出版的诗集有《志摩的诗》(1925)、《翡冷翠的一夜》(1927)、《猛虎集》(1931)、《云游》(1932)。其他著作有散文集《落叶》(1926)、《自剖》(1928)、《巴黎的鳞爪》(1927)、《秋》(1931),小说集《轮盘》(1930)、戏剧《卞昆冈》(1928,与陆小曼合作),日记《爱眉小札》(1936)、《志摩日记》(1947)。译著有《涡堤孩》(1923)、《死城》(1925)、《曼殊斐尔小说集》(1927)、《赣第德》(1927)、《玛丽玛丽》(1927,与沈性仁合译)。1948年商务印书馆排印《志摩遗集》5集8卷,校样本今存北京图书馆。陈从周1948年编印的《徐志摩年谱》,上海书店1981年复印。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74年出版有梁实秋的《谈徐志摩》,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9年出版梁锡华著《徐志摩新传》。
雪花的快乐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残 诗
怨谁? 怨谁? 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 锁上; 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光滑, 赶明儿, 唉, 石缝里长草, 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 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 会跟著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 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 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 “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 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 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 它们仿佛说: “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 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 ---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半夜深巷琵琵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 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 像一阵惨雨, 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 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 像是破碎的希望他, 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 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等你去亲吻!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桥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蒿,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黄 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 有人说。翘着尾尖, 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 像是春光, 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 我们静着望,怕惊了它。 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 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我不知道风 ---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残 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象一个小孩子爬伏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一条缝, 一点光,一分钟。
献 词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情 死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信 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 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 给他们常住的机会。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一—我是你 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天底的深 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一—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命运的命运。 我已经将你禽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一多么痛快啊!一—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象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 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维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的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偶 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从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剌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这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得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象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头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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