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刘半农诗选


作者:刘半农     整理日期:2014-07-29 15:44:04

刘半农诗选
  刘半农(1891-1934),原名刘复,1917年参加《新青年》编辑工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之一。出版的诗集有《瓦釜集》(1926)、《扬鞭集》(1926)。其他著作有《半农杂文》、《中国文法通论》、《四声实验录》等,编有《初期白话诗稿》,另有译著《法国短篇小说集》、《茶花女》等。

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落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1919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气,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难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便与撑船的商量,
  预备着气力,
  预备着木槌,
  来把这坚冰打破!
  冰!
  难道我与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

  撑船的说「可以」!
  我们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
  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几处的冰,
  多谢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
  其余的大部份,
  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
  欢欢喜喜的,
  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懒怠者说:
  「朋友,歇歇罢!
  何苦来?」
  请了!
  你歇你的,
  我们走我们的路!
  怯弱者说:
  「朋友,歇歇罢!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谢!
  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
  缓进者说:
  「朋友,
  一样的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阳了。」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
  「那么,傻孩子!
  听你们去罢!」
  这就很感谢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这个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
  肚子饿了么?──
  有黄米饭,
  有青菜汤。
  口喝了么?──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
  便是冰块,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
  那不打紧,
  舱中拿出斧头来,
  岸上的树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们一切都完备,
  一切不恐慌,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从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
  刺刺的北风,
  吹动两岸的大树,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
  那使是威权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
  脚也站得酸痛了;
  头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风被袖管中钻进去,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缝,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
  闪闪缩缩,
  像对着我们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
  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
  旷野中的回声,
  便是响应么?
  这都无须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们,
  不许我们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鸡醒了;
  百鸟鸣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露他困苦的颜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复活了!
  我们怎样?
  歇手罢?
  哦!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们应当感谢你,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
  应当借着你力,
  分外奋勉,
  清清楚楚的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黑夜继续着白昼,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
  又是白昼了,
  正午了,
  正午又过去了!
  时间啊!
  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
  我们倚靠着你,
  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
  我们为着宝贵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
  只是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正午又过去了,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
  然而是──
  「好了!」
  我们五个人,
  一齐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好了!」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
  已被西方的山顶,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残阳,
  混合起来,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们慈母的笑,
  是她疼爱我们的苦笑!
  她说: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
  你且歇息歇息罢!」
  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
  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觉的,
  各各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
  (是痛苦换来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个撑船的,
  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
  喝一杯黄酒,
  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人呢?──倦了。
  船呢?──伤了。
  大槌呢?──断了又修,修了又断。
  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
  这且不说,
  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
  擎到嘴边去喝,
  请问人间: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

  「好了!」
  无数的后来者,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
  你若也走这一条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们的。
  你若说:
  「等等罢!
  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
  或说:
  「等等罢!
  太阳的光力,
  即刻就强了。」
  那么,
  你真是胡涂孩子!
  你竟忘记了你!
  你心中感谢我们的七十田么?
  这却不必,
  因为这是我们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却是你们的事。
  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
  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
  …………
  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你应当从你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好了!」

  1920

铁匠
  叮当!叮当!
  清脆的打铁声,
  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
  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
  愈显得外间黑漆漆地。

  我从门前经过,
  看见门里的铁匠。
  叮当!叮当!
  他锤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铁,
  闪着血也似的光,
  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

  我走得远了,
  还隐隐的听见
  叮当!叮当!
  朋友,
  你该留心着这声音,
  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
  他若回头过去,
  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
  飞射在漆黑的地上。

  1919

在一家印度饭店里 
   一

  这是我们今天吃的食,这是佛组当年乞的食1.
  这是什么?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饭。
  这是什么?是芥厘拌的薯和菜。
  这是什么?是「陀勒」,是大豆做成的,是印度的国食。
  这是什么?是蜜甜的「伽勒毗」,是莲花般白的乳油,是真实的印度味。
  这雪白的是盐,这架裟般黄的是胡椒,这罗毗般的红的是辣椒末。
  这瓦罐里的是水,牟尼般亮,「空」般的清,「无」般的洁,这是泰晤士中的水,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

   二

  一个朋友向我说:你到此间来,你看见了印度的一线。
  是,──那一线赭黄的,是印度的温暖的日光;那一线茶绿的,是印度的清凉的夜月。
  多谢你!──你把我去年的印象,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
  那绿沉沉的是你的榕树荫,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过;那金光闪闪的是你的静海,我曾在它胸膛上立过,坐过,闲闲的躺过,低低的唱过,悠悠的想过;那白蒙蒙的是你亚当峰头的雾,我曾天没亮就起来,带着模模糊糊的晓梦赏玩过。
  那冷温润的,是你摩利迦东陀中的佛地:它从我火热的脚底,一些些的直清凉到我心地里。
  多谢你,你给我这些个;但我不知道──你平原上的野草花,可还是自在的红着?你的船歌,你村姑牧子们唱的歌(是你美神的魂,是你自然的子),可还在村树的中间,清流的底里,回响着些自在的欢愉,自在的痛楚?
  那草乱萤飞的黑夜,苦般罗又怎样的走进你的园?怎样的舞动它的舌?
  朋友,为着我们是朋友,请你告诉我这些个。

  1921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们永世也看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它可直远到世界的边际啊!
  在星光死尽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么个人呜呜的哭着,我们也永世听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一颗颗的泪珠,都可挥洒到人间的边际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个悲哀的中点。这悲哀的来去聚散,都经过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运的,不幸运者的心,可是我们竟全然不知道!这若不是人间的耻辱么?可免不了是人间最大的伤心啊!

  1923

诗神
  诗神!
  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
   你用什么写你的诗?
  用我的血,
  用我的泪。
   写在什么上面呢?
  写在嫣红的花上面,
   日已是春残花落了。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乌啼月落了。
  写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写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泪,写在我的泪珠上;
  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
  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1922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地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1921

回声
  一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二

  该有吻般甜蜜的?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棱,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棱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鳄鱼的腮,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那里?
  「那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墓做衣裳?

  去罢?──住着!──
  住着?──去罢!──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答这么说。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懒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1921


  这全是小蕙的话,我不过替她做个速记,替她连串一下便了。

  妈!我今天要睡了─要靠着我的妈早些睡了。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是我的小朋友们,都靠着他们的妈早些去睡了。

  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猫在远远地叫,可不要来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黑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它为什么不回去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

  妈!你为什么笑?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

  1920

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br />  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br />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br />  别任它烤坏了我。”?br />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br />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br />  可怜屋外与屋里,?br />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奶娘
  我呜呜的唱着歌,?br />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br />  孩子不要睡,?br />  我可要睡了!?br />  孩子还是哭,?br />  我可不能哭。?br />
  我呜呜的唱着,?br />  轻轻的拍着;?br />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br />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br />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br />
  我睡着了?br />  还在呜呜的唱;?br />  还在轻轻的拍,?br />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br />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睡着……?br />
  “啊啦!”孩子又醒了,?br />  我,我的梦,也就醒了。?br />
  1921,伦敦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br />  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br />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br />  (Le pain et le 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br />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话?br />  诌成了一首诗。?br />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br />  吓!还不是老样子!──?br />  两子儿的面,?br />  一个錋子的盐,?br />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br />  这就很好啦!?br />  咱们是彼此彼此,?br />  咱们是老哥儿们,?br />  咱们是好弟兄。?br />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br />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br />  咱们做,咱们吃。?br />  咱们做的是活。?br />  谁不做,谁甭活。?br />  咱们吃的咱们做,?br />  咱们做的咱们吃。?br />  对!?br />  一个人养一个人,?br />  谁也养的活。?br />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br />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br />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br />  对!?br />  谁耍抢,谁该揍!?br />  揍死一个不算事,?br />  揍死两个当狗死!?br />  对!对!对!?br />  揍死一个不算事,?br />  揍死两个当狗死,?br />  咱们就是这们做,?br />  咱们就是这们活。?br />  做!做!做!?br />  活!活!活!?br />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br />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br />  两子儿的面,?br />  一个錋子的盐,?br />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br />
  1924,巴黎

沸热
  ──国庆日晚间在中央公园里
  
  沸热的乐声,转将我们的心情闹静了。?br />  我们呆看着黑沉沉的古柏树下,?br />  点着些黑黝黝的红纸灯。?br />
  多谢这一张人家不要坐的板凳;?br />  多谢那高高的一轮冷月,?br />  送给我们俩满身的树影。?br />
  1918

三十初度
  三十岁,来的快!?br />  三岁唱的歌,至今我还爱:?br />  “亮摩拜?,?br />  拜到来年好世界。?br />  世界多!莫奈何!?br />  三钱银子买只大雄鹅,?br />  飞来飞去过江河。?br />  江河过边?姊妹多,?br />  勿做生活就唱歌。”?br />  我今什么都不说,?br />  勿做生活就唱歌。?br />
  注? 亮摩,犹言月之神;亮摩拜,?br />  谓拜月神,小儿语。?br />   ? 过边谓那边,或彼岸。?br />
  1920,伦敦

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br />  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br />
  凉爽的席,?br />  松软的昔,?br />  铺成张小小的床;?br />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br />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br />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br />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br />  这美妙的浪,?br />  把我的幼年的梦托着翻着……?br />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br />
  回来停在草叶上,?br />  看那晶晶的露珠,?br />  何等的轻!?br />  何等的亮!……

我们俩
  好凄冷的风雨啊!?br />  我们俩紧紧的肩并着肩,手携着手,?br />  向着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冲走。?br />  可怜我们全身都已湿透了,?br />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br />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携的手。?br />
  1921,巴黎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br />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br />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br />  却还是今天不相识。?br />  正好比东海的云,?br />  关不着西山的雨。?br />
  只天天夜晚,?br />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br />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br />  或透过了屑屑蒙蒙的雨,?br />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br />  无端的凄苦;?br />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br />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br />  正好比东海的云,?br />  关不着西山的雨。?br />
  这一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br />  我没听见琴声,?br />  却隔着朦胧的窗纱,?br />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br />  低头不住的写,?br />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br />  哭完了接着又写,?br />  写完了接着又哭,……?br />  最后是长叹一声,?br />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br />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br />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br />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br />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br />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br />  竟为了她的伤心,?br />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br />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br />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br />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br />  尽管是我们间?br />  还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br />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br />  尽管是东海的云,?br />  关不着西山的雨!?br />
  1923,巴黎

E弦
  提琴上的G弦,一天向E弦说:?br />  “小兄弟,你声音真好,真漂亮,真清,真高,?br />  可是我劝你要有些分寸儿,不要多噪。?br />  当心着,力量最单薄,最容易断的就是你!”?br />  ?br />  E弦说:?br />  ?br />  “多谢老阿哥的忠告。?br />  但是,既然做了弦,就应该响亮,应该清高,应该不怕断。?br />  你说我容易断,世界上却也并没有永远不断的你!”?br />
  1919,北京

稿子
  “你这样说也很好!?br />  再会罢!再会罢!?br />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br />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br />  再会罢!?br />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br />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br />  再会罢!?br />  你还是尽力的‘辅助文明’,‘嘉惠士林’罢!?br />  好!?br />  什么都好!?br />  我却要告罪,?br />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br />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br />
  岑寂的黄昏,?br />  岑寂的长街上,?br />  下着好大的雨啊!?br />  冷水从我帽檐上,?br />  往下直浇!?br />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br />  吱吱吱吱的叫!?br />  衣服也都湿透了,?br />  冷酷的电光,?br />  还不住的闪着;?br />  轰轰的雷声,?br />  还不住的闹着。?br />
  好!?br />  听你们罢,?br />  我全不问了!?br />  我很欢喜,?br />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br />  还逼近着我胸膛,?br />  好好的藏着。?br />
  近了!?br />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br />  我的妻是病着,?br />  我出门时向她说,?br />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br />  我的孩子,?br />  一定在窗口望着。?br />  是?br />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br />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br />  他的小鼻,?br />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br />  可怜啊!?br />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br />  我答应了他,?br />  已经一礼拜了!?br />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br />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br />  门里面是暗着,?br />  最后一寸的蜡烛,?br />  昨天晚上点完了!?br />
  1920,伦敦

别再说……
  别再说多 厉害的太阳了,?br />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br />  偶然来了一辆马车,?br />  车轮的边上,马蹄的角上,?br />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br />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br />  一个个的多 整齐啊!?br />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br />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br />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br />  我亲爱的祖国!?br />  别再说自然界多 严峻了,?br />  只看那净蓝的天,?br />  始终是默默的,?br />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br />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br />  独行踽踽的我,?br />  要透气是透不转,?br />  只能挺着忍着,?br />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br />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br />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br />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br />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br />  我微弱的灵魂,?br />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br />
  (后序)?br />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br />  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br />  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br />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br />  然不是一桩罪恶。?br />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br />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br />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br />  们要说不抵抗!?br />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做成?br />  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br />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br />
  1923,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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