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平诗选 恒平(1965- ),原名蔡恒平,北大83级中文系学生,现居福州。
汉语——献给蔡,一个汉语手工艺人 数目庞大的象形文字,没有尽头 天才偶得的组装和书写,最后停留在书籍之河 最简陋的图书馆中寄居的是最高的道 名词,粮食和水的象征;形容词,世上的光和酒 动词,这奔驰的鹿的形象,火,殉道的美学 而句子,句子是一勺身体的盐,一根完备的骨骼 一间汉语的书房等同于一座交叉小径的花园 不可思议,难言的美,一定是神恩浩荡的礼物 因为它就是造化本身:爱它的人 必然溺死于它,自焚于它。然而仅仅热爱 就让我别无所求。——美从来是危险的 我生为汉人,生于世纪之末,活到如今 汉语的迷宫,危险的美的恩赐 是我最后栖身之处。我自囚于其中 那里是另一种真实,更高的真实 作为对比,或者作为报应,人们寄存形骸的世界 虚伪、下流、没有意义、丧失本质 时至今日,汉人啊:这是我们硕果仅存的荣光 守着神明的钻石一贫如洗 有谁和我一样?享有王国及其荣耀
肖像十四行 我的躯体,这副锈迹斑斑的皮囊啊 要到几时才能让我熟视无睹 彻底放弃对自身的眷顾和留恋 像出家的佛陀,如羽毛漂浮空中
心像身躯一样污浊、孱弱,波澜四起 倘若不是有死亡远远地耐心等候 我不知该怎么面对纷至沓来的虚假的声音 让头颅安置在清澈的井底
蔡恒平,神明说:不要轻举,妄动 伸手反摸自己冰凉的胸口 双手能抓住的东西才是事物的本质
神明啊!我是个愚鲁的人,不堪救药 和我的同类格格不入。请怜悯我 接纳这颗孤单失群、显得可笑的灵魂
流水十四行——给王枫 我们祖先中最有智慧的人说:上善若水 许多年过去了,少数几个智者理解了它 在生活中实现了它。但有谁像你一样 在我们这个嘈杂的时代,像一条大水
有时波涛汹涌,滚滚而过 有时沉静无言,像一枚落叶 当它看上去像万物一样安然 或者澎湃,或者清澈
但它从未停滞,随物赋形的流动 永远的流动 这正是水的本性:兄弟啊,你该有多幸福
同样的幸福只有浮云和飞雪,并且 你从不多余地说明它:和万物真实地相遇 什么也不能真正伤害你
信仰十四行——给清平 我从小朴素,长大成人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一直好好生活,不久还将娶妻生子 挣钱养活他们:我的肋骨和骨血 我从来听从神明的安排,努力做到顺流而下
这并不意味着我有一个家,我可能有的叫公寓 春天刮风,冬天落雪,我在窗帘后边居住 和我一起生活的是爱情,炉火和苹果 爱情是我的信仰,炉火是我的信仰,苹果是我的信仰
我断断续续写下的诗集,是一卷信仰之书 在那里我试图确认自己很少错误 这同样并不意味着我有一个最后的信仰
那要等到大限将至,我彻底认清自己的形象 没有它目前我也能熬过一些不好形容的日子 读书,上班,饮酒,和朋友们聚会到天亮
美好十四行——给寿平 我梦想中的爱人在林子中 为我采满篮的蘑菇 有风从她手指间吹过 她微微侧身,长裙象一朵巨大的蘑菇
林子中厚厚堆积的树叶发出浓郁的叹息 她在风中盛开,随风而动 向着耀眼的光线,她的双眼迷蒙 有一些泪珠从中落下,在长裙上跳跃
她不知道,这一刻,她有多美啊 像驿桥边寂寞的红花,那么深远、辽阔 “但为什么,她的蘑菇散落一地?”
美和纯洁女神啊,赐我才华吧,让我 能够形容她,书写她。不,赐我朴素忠贞吧 让我带她到林中的小圆木屋,对她说:“我爱你,永生永世。”
认识十四行——给臧棣 行走在街道两头的身影飘忽的人,很少驻足等待的人 额头亮大、长发纷扬的人,缄默不语的人,回家的人 风雪中安详地关上身后的两扇小门,顺着楼梯拾级而上 我们当中有谁认识他的面容?或者,谁是他愿意认识的面容
那是谁呀:夜深人静才开口说话,是与神明交谈 多年过去仍然不愿意留下让人觉察的痕迹,像四季轮回的天气 他身穿微服,独自一人出没在城市暗夜的中间道路 这样漫长的巡游曾有一次惊动梧桐叶上秋天的露水
有一天是大地的节日:他从领地归来 带回两束光泽雍容的麦穗 一束别在腰际,一束迎风致意
那是谁呀。这个人身材高大,与人为善 伸出一只手向人间问好,祝福大家 这是多么让人难以认识。因此他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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