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东诗选 陈东东(1961- )。出版的诗集有《海神的一夜》(1997)、《明净的部分》(1997)。
秋歌二十七首(选三)
之一 秋天暴雨后升起的亮星推迟黑暗! 玫瑰园内外,洗净的黄昏归妃子享用, 被一个过路的吟唱者所爱。 牛羊下来,谁还在奔走? 隐晦的钟声仅仅让守时的僧侣听取。
海波排开的狮子门行宫落下了王旗。 精细的发辫。泉眼和丁香。 火焰。喷水池。与半圆月相称的年轻女官 从中庭到后花园,于微光中诵读写下的诗篇。
于微光中诵读,这千年之后泛黄的赞颂 在她的唇齿间。当伟大的亮星 破空而出,--啊南方,扇形展开的水域和丰收! 艳紫的凉亭下忧心的皇帝愈见孤单, 命令掌灯人燃起了黑夜。
夜色被点燃,如塔上的圣诉, 聚集人民和四散的鸟群。 妃子倾听,美人鱼跃出-- 啊吟唱者,吹笛者,他独自在稻米和风中出没, 仰面看清了旋转的天象。 他步入民间最黑的腹地,以另外的火炬, 照耀蓝色的马匹和梦想。 而醉于纸张的皇帝却起身, 赐福露水、女性和果实。
伟大的亮星!亿万颗钻石焕发出激情! 两种不同的嗓音正交替。--牛羊下来, 谁还在奔走?诗篇在否定中坚持诗篇, 启发又慰藉南方的世代。 之五
翻山见到满月的文法家即兴歌咏: 在鹰翅之下,沟渠贯穿白净平野, 冷光从牛栏直到树冠; 长河流尽,崇山带雪, 明镜映现的娇好容颜由发辫环绕。
长河流尽,崇山带雪。 秋气托举著群星和宁静。 紫鹿苑深处的讲经堂上, 朱砂,环佩,明辨之灯把女弟子照亮。
他翻山而至,头顶著满月, 手中的大丽菊暗含夜露。 他站在拱廊前即兴歌咏;生命解体; 爱正醒悟;火光之中能被人认清的 难道是幸福?
肉身之美在紫鹿苑中, 被一个文法家辞语编织。 肉身之美在诗歌的灯下, 远离开秋天,被音节把握。
莲花之眼。红宝石之唇。 讲经堂上,一部典籍论述万有, 另一部典籍证明了起源。 应和的女弟子舞蹈的脚镯, 一轮满月横贯裸体。
白净平野间物质倾斜。文法家翻山 把精神启示。丰乳。美臀。 三叠细浪的秋天的小腹。 中立无害的茸毛之中有神的笔触。 之七 幻想的走兽孤独而美,经历了睡眠的 十二重门廊。它投射阴影于 秋天的乐谱,它蓝色的皮毛, 仿佛夜曲中 钢琴的大雪。
它居于演奏者一生的大梦, 从镜子进入了循环戏剧。 白昼为马,为狮子的太阳, 雨季里喷吐玫瑰之火。
满月照耀着山鲁佐德。大蜥蜴虚度 苏丹的良夜。 演奏者走出石头宫殿—— 那盛大开放的,那影子的
花焰,以嗓音的形态持续地歌唱: 恒久的沙漠;河流漂移; 剑的光芒和众妙之门; 幻想的走兽贯穿着音乐;夜莺; 迷迭香;钢琴的大雪中孤独的美。
山鲁佐德一夜夜讲述。演奏者猩红的 衣袍抖开。一重重门扉为黎明掀动, 那幻想的走兽, 那变形的大宫女, 它蓝色的皮毛下铺展开秋天。
醒来的大都晨光明目。 弯曲的烟囱;钟声和祈祷。 喧响的胡桃树高于秋天, 幻想的走兽,又被谁传诵?
未完成 那地名还不能显现于屏幕 从常用字额头长出的独角还 未获确认。它被拒于一个 系统新世界,像麒麟 在动物学类属纲目的篱笆外对月
但新世界会为它迅速编码 好让它突兀地跳出电脑 不妨用一把刀代替那独角 像麒麟,在动物园 被只想吃嫩叶的长颈鹿代替
星期天你暂且离开键盘 也离开蹩脚的系统想像力 汽车驰出程控关卡,又甩脱 都市难看的水泥花边 轮胎急旋,摩擦乡村敏感的
体位,在短暂得近乎 或许的春天……你想起肯明斯 他的诗有几首仿佛错码 是因为在一个工商世纪 抒发不道德的田园情怀吗
但两边的田园风光确切 它的神是一个邋遢女人 浑身散发泥土的芳馨 比花朵更柔软,春天的胸脯 像一座坟,(难道爱情不就是 死亡?)疾行中诗行一再出错 而时间现在被更快地甩脱 汽车挺进,深抵那隐秘哦隐秘的 所在——地点在津湿的河流大腿间 被拱桥的七十二重阴影遮覆 …………
时代广场 细雨而且阵雨,而且在 锃亮的玻璃钢夏日 强光里似乎 真的有一条时间裂缝
不过那不碍事。那渗漏 未阻止一座桥冒险一跃 从旧城区斑斓的 历史时代,奋力落向正午
新岸,到一条直抵 传奇时代的滨海大道 玻璃钢女神的燕式发型 被一队翅膀依次拂掠
雨已经化入造景喷泉 军舰鸟学会了倾斜着飞翔 朝下,再朝下,抛物线绕不过 依然锃亮的玻璃钢黄昏
甚至夜晚也保持锃亮 晦暗是偶尔的时间裂缝 是时间裂缝里稍稍渗漏的 一丝厌倦,一丝微风
不足以清醒一个一跃 入海的猎艳者。他的对象是 锃亮的反面,短暂的雨,黝黑的 背部,有一横晒不到的娇人
白迹,像时间裂缝的肉体形态 或干脆称之为肉体时态 她差点被吹乱的发型之燕翼 几乎拂掠了历史和传奇
外滩 花园变迁。斑斓的虎皮被人造革 替换。它有如一座移动码头 别过看惯了江流的脸 水泥是想像的石头;而石头以植物自命 从马路一侧,它漂离堤坝到达另一侧
不变的或许是外白渡桥 是铁桥下那道分界水线 鸥鸟在边境拍打翅膀,想要弄清 这浑浊的阴影是来自吴淞口初升的 太阳,还是来自可能的鱼腹
城市三角洲迅速泛白 真正的石头长成了纪念塔。塔前 喷泉边,青铜塑像的四副面容 朝着四个确定的方向,罗盘在上空 像不明飞行物指示每一个方向之晕眩
于是一记钟点敲响。水光倒映 云霓聚合到海关金顶 从桥上下来的双层大巴士 避开瞬间夺目的暗夜 在银行大厦的玻璃光芒里缓缓刹住车
低岸 黑河黑到了顶点。罗盘迟疑中上升 被夜色继承的锥体暮星像一个 导航员,纠正指针的霓虹灯偏向 --它光芒锐利的语言又借助风 刺伤堤坝上阅读的瞳仁
书页翻过了缓慢的幽暝,现在正展示 沿河街景过量的那一章 从高于海拔和坝下街巷的涨潮水平面 从更高处:四川路桥巅的弧光灯晕圈 --城市的措词和建筑物滑落,堆向
两岸--因眼睛的迷惑而纷繁、神经质 有如缠绕的欧化句式,复杂的语法 沦陷了表达。在错乱中,一艘运粪船 驰出桥拱,它逼开的寂静和倒影水流 将席卷喧哗和一座炼狱朝河心回涌
观望则由于厌倦,更厌倦:观望即沦陷 视野在沥青坡道上倾斜,或者越过 渐凉的栏杆。而在栏杆和坡道尽头 仓库的教堂门廊之下,行人伫立,点烟 深吸,支气管呛进了黑河忧郁物
炼丹者巷22号
……永囚于自我…… --加缪
白昼显形的土星是忧郁的 像一盏弧光灯空照寓言 像一颗占卜师刺穿的猫眼 它更加晦暗,隐秘地剧痛 缩微了命相的百科全书 当我为幸福委婉地措辞 给灵魂裹一件灰色的披风 它壮丽的光环是我的疑虑 是我被写作确诊的失眠症 不期而来了巨大的懊悔 它甚至是虚无,像我的激情 像激情留出的纸上空白
它因为犹豫不决而淡出 或者它从没有现身于白昼 那么我看见的只是我自己 是我在一本中国典籍里 在一面圆镜,在一出神迹剧 阴郁的启示下看见的我自己 --啊土星--!漩涡 它壮丽的光环是我的幻视 是我混淆记忆的想像力 不期而来了意愿的雪崩 它甚至是悖谬,像我的精神 照耀我拒绝理喻的书写
……………………
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划过晴天 那漫长的弧线是一条律令 它延伸到笔尖,到我的纸上 到我为世界保持安静和孤独的 夜晚。--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我头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那狂喜的弧线将贯穿一颗心 如一把匕首在其中剜转 它是极乐的,并表现为痛楚 表现为持诫的全部苦行和背弃性 仰望。--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掠过乐园
我头上的星空因我而分裂 仿佛金钱豹内部的猫性破膛而出 而一只大张开翼翅的灰背鸦 其飞翔的骨骼被提前抽象了 --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 一个笔尖划出一条新的弧线 我沉溺于我的现实生涯 幻化生涯,那双重面具和 两难之境。我四周的风暴 来自我匕首剜转的内心 --我坐在我的半圆桌前,上面的 星空,因我而像一副对称的肺叶
……………………
然而我倦怠,在那些下午 古董打字机吐出又一份 应急文件。透过办公室紧闭的 钢窗,或者透过那形式开放的 夏季钢窗,我仍旧看见 乌有的土星在黄昏天际 下面是城市带锁的河流 --那滞涩和缠绕 翻卷起夜色的只言片语 我知道是打字机将它们吐出 而吐出打字机铿锵键盘的 是公务神额角豁开的裂口
家神却更甚于至尊的公务神 他吐出有关真理的碎片 他令我快活,当我是恭顺的 我会于绝望间看到我梦中 丧失的可能性,我会以为 他给了我足够的世俗信仰 因而在一根虚构的手杖上 我刻下过--反面的野心和 征服的铭言,它或许能支撑 我在灰烬中苏醒的欲望。当欲望 是我的全部存在,那真实的手杖 就是我死后才到来的晚年
……………………
一匹怪兽将获得速度,将变形为 往还于记忆和书写的梭子 它织出了我的颤栗和厌恶 我的罪感,对往昔的否决 它黄鼬般大小的身体疾掠,像一把 扫帚,魔幻女裁缝骑着它飞回 它不仅是时间,是刻骨的虚构 是童年噩梦的精神性异物 在环城路口的圣像柱下 它又带给我最初憬悟的性之 惊惧。女裁缝升起大蜥蜴面庞 自行车磨圆了拐向成长的懦弱街角
那怪兽也将获得翼翅,自行车将飞越 小学校唯一的沥青篮球场 朝向过去的龙头一偏,它又飞越了 夏季旗杆、招展的香樟树 红瓦屋顶下空寂的教室 和我在绸布店独享的挫折 钢圈急旋,啊急旋的表盘 急旋的指针抹去了隐秘 而另一根圣像柱指针之下 时间被歪曲、歪曲地重现 仿佛土星中变形的暗影 那黄鼬般大小的、我内部的异物
……………………
教育却不是一对刹把,可以被捏紧 控制一个人向往疾病的发疯速度 教育虚设,像怪兽自行车锈死的 铃,像女裁缝多余的第三只乳房 在一朵压低的金云之下 少年时光被平庸覆盖 被假想的常识和禁忌光环 圈定于苍白、森严、点缀贫乏的 神圣无知。自行车又穿过午后广场 它撞翻了花坛、教堂玻璃门 晾晒着妓院风信子被单的竹头架阵 它再快一点,像体育课镀银的冲刺哨音
礼仪课浸泡于苦涩的酒中 礼仪的冰块,在社交欢宴间 溶化为喧哗。--我能够听到的 仍然是晴天下镀银的哨音 呵斥的篮球迅疾重击我坍塌的 肩。用以抵御的也许是词语 是作文簿里的扯淡艺术 或者,无言,窘迫地挺立 像一幅旧照片展示给我的 仿佛孤独和稀有的麒麟 古板、腼腆、局促不安直到颤抖 --在众人之中我自我隔绝了
……………………
一阵旋风也许塑造了环形楼梯 伸向混乱的通天塔高处。那里 浑浊的月亮蔑视着我,而我却因为 存在的过错,被罚站在冬夜的危楼阳台 一阵旋风,扭结冷却于胸中的火焰 父亲的火焰则如同旋风眼 是幽蓝深奥的训示之火、寂静 之火、震怒中到来的判决之火 它也是神圣的无名之火。啊无名 神圣,向上的途径是绊索铁丝网 是蛮横的否定和迎头痛击,是我在 阳台上,被旋风卷入的孤寂炼狱
我忍受的姿态趋于倾斜 在适于梦游的阳台围栏前 我有更加危险的睡眠。而睡眠 深处,我缺少一种必要的平衡力 我缺少父亲的闪电品质、雷霆品质 一个宇航员征服土星的自信和 狂妄。当一阵旋风实际上摧毁了 通天塔理想,那向上的楼梯也伸向 惩罚,伸向更深的意志黑暗和 权力迷宫。我相信我正一脚踏空 跌进了伤口,我豁开的额角渗出乌鸦血 将污染--神圣父亲额头的尊严
……………………
于是我歌唱受辱的青春 那也是甜美中发育不良的 受控的青春。一只手怎么能 如一柄利斧?破开内心悠久的 冰海;一只手以它色情的抚弄 在走廊暗角,采撷少年的 向日葵童贞。流动的大气 又梳理出一个短暂的晴夜 --于是我歌唱梦之摩托 骑着它我驰过水塘、游乐场 倒向混同于阳光的草垛……并且 写作,像一条姑娘蛇缠上了我
精神分裂的语言宿疾缠上了我 它不仅是青春病,是寓言中 奔向死角的猫之猎获物 因未及改变方向而毙命 它有如性隐患,欢乐的高利贷 仿佛写作者一寸寸靡烂的 全部阴私。它也是通天塔高处 另一路蜿蜒,另一根绊索 晴夜里另一只抚弄的手。于是我 要一行咬人的诗、刺杀的剑 --要一记闷棍!于是我歌唱 受辱的青春、甜美中发育不良的青春
……………………
流动的空气。任意随波逐流的光阴 有一天世界将转变为惊奇 有一天下午,我醒于无梦 日常话语的青色果实被抛进了 老虎窗。天井里盆栽的大丽菊上 一个中年妇女的唠叨,是果实酸涩 清新的汁液。--母亲,她搭着话 而我正起身去迎接黄昏 我看见光阴随波逐流 流动的空气里青春更瘦削 我看见我所歌唱的,在纸上 被透进老虎窗的土星光芒快速一阅
而屋子里,走廊上,潮湿的石块 散发一阵阵月亮气息。它曾经被称作 光芒之水汽,在比喻中由一个形象 代替。--屋子里,走廊上 潮湿的石块散发一阵阵青橙气息 我的苏醒再重复一次,我喃喃重复 仿佛大丽菊展示互相摹仿的花瓣 影子在迎来的黄昏里变暗 --母亲,她搭着话。她赋予我 书写而不是讲述的能力,在纸上 唠叨。我看见我所疑虑的诗行 被透进老虎窗的土星光芒快速一阅
……………………
继续梦游?--为什么要加上 犹疑不确定的手杖问号 --在手杖上,新的铭言 已经被刻写,如一只乌鸦 (错误的海东青)成年,换上了 新的更黑的羽毛。在飞翔这梦游的 绝对形式里,无所依托的翅膀掀动 表明一个历程的乌有。那么为什么 继续梦游?为什么不加上 犹疑不确定的手杖问号?如果 空气是肺叶翅膀的不存在现实 而我的绝对雄心是栖止
绝对确定的仅只是书写,就像 木匠,确定的只是去运用斧子 --他劈开一截也许的木材 从木材中显形的桌子难道 并不是空无?--犹疑不确定的 手杖问号又支撑我一次, 令梦游 继续,--穿越我妄想穿越的 树林;捕获我妄想捕获的 群星;而当我注目对街,如 眺望彼岸,……一座山升起 并让我坐上它悲伤的脊背 去检讨不确定的人之愿望
……………………
光的缝纫机频频跳针 遗漏了时间细部的阴影 光线从塔楼到教堂尖顶,到 香樟树冠到银杏和胡桃树 到对称的花园到倾斜的 台格路,--却并不拐进 正拆阅一封信简的小书房 我打开被折叠的一副面容 她也是一座被折叠的城市 如一粒扇贝暗含着珍珠 她用香水修饰的肉花边 呈献阴蒂般羞耻的言辞
那女裁缝咬断又一个线头 她带翅膀的双脚从踏板上抽离 --光的缝纫机停止了工作 女裁缝沿着堤坝向西 她经过闸口,又经过咖啡馆 她经过暗色水晶的街角 宽大的裙幅兜满了风 她从邮局到法院的高门 到一家杂货店到我的小书房 挽起的发髻将映上窗玻璃 她扮演梦游人身体的启蒙者 呈献阴蒂般羞耻的性
……………………
我设想,我将累垮在一封信中 --先于绿衣人递送的呻吟 在女裁缝腿间呼啸的沼泽里 我累垮过一次,又累垮 一次。震颤的字迹还原 回到它最早发出的地址 被折叠进--土星誓言和 戏语抚弄的漩涡城市 而那些已经被划去的部分 又再被涂抹,为了让急于却 不便表白的成为污渍 忍无可忍地--吐出那话儿
“但信即是性”,摹仿罗曼司 交欢的节奏,却企图变成 盲眼说书人弹唱给光阴的生殖 史诗,每一声问候里有一次死亡 “但信即是性”,每一次抵达里 有一个诞生。钢笔舌尖捅破阴私 邮递员进入我一个又一个 无眠之夜。--又一夜无眠 一夜无眠里我期待门环第二次 叩响,那不同的抵达和问候 不同的诞生和死亡,不同的信中 共同的性:出自几乎已累垮的手笔
……………………
叩响门环的却不是绿衣人 甚至也不是--恭歉友好的 瘦弱年轻人,或者那拥有 无边权力的命运占卜师 --那占卜师此刻也许在 云端,在一座有着无数屋顶和 众多庭院的星宿禁城里 他是否能突围?他是否将 到来?下台阶的姿势仿佛舞蹈 像一架推土机!要奋力挤开 潮涌向通天塔遗址的人类 --汗湿了揣进胸怀的天启
那么是风在叩响门环,是风 造访这炼丹者巷。它不仅叩响 它撼动小书房,它的锋刃 割破灯头上火焰的耳朵 --“那不过是风”,我镇静地 写道,“然而我上面的光芒 摇曳”。光芒摇曳 光芒熄灭。--我听到绝对 我听到了绝对寂静的回声 如割破的耳朵滴溅开黑暗 “那确实只是风”,我还在书写吗 风中我写下我看不见的文字
……………………
缓慢的城市。缓慢地抵达 建筑物弥留如一辆街车朝终点 蠕动,时间是其中性急的乘客 这性急的乘客曾咆哮在马车里 曾大声催促过有轨电车 其嗓门却压不下震颤轰鸣的 柴油机客车,而当一辆空调车 被阻于交通的半身不遂 他默然其中,一颗心狂跳 城市因为他则已经行进到滞涩的 中午。建筑物移开堤坝枕头 其实是江面上阴影在收缩
其实是江面上一群鸟转向 它们从灵魂长出的羽毛沾染 沥青,负重掠过轮船和旧铁桥 而我在它们巡警般多疑的盘旋上 试探,企图以高出倦怠的困惑视点 统览这中午的缓慢和性急、弥留 和抵达、意志之死和波澜般 活跃的欲望之蔓延。我企图站在 标志性建筑象征的屋脊,去迎候 突如其来的天启。土星呼拉圈 偏离轨道--被臆想成瞬间永恒的 超脱--一架飞机却低于期许
……………………
也许,我继续上升,到更高处 俯瞰,--但已经被戏称为 膝盖的斜面我无法去攀爬 那是块脆玻璃,是薄薄的一层 冰,经不起沉重的精神性跪压 那膝盖斜面只适合安放我 夜半的四开本、滑翔的羽毛笔 无法绕道而行的诗句,和直到 黎明才略有起色的疲惫的 书写。--这书写成为我 真实的攀升,就像死亡 灵魂在其中真实地诞生了
城市又展现在书写之下。在书写 之下,城市的膝盖斜面被俯瞰 统览,仍旧经不起精神性跪压 但它有空空荡荡的品质,有空空 荡荡的明信片景观:环形广场 空无一人,街道穿过空寂的屋宇 延伸进空洞静止的集市,那里的 咖啡馆座位空置,锃亮的空杯盏 反射阳光,反射阳光中空寂的 小书房。--小书房里,语言空自 被书写所书写,--在炼丹者巷 22号,我正空自被书写所书写
……………………
幸福是飘忽不定的降落伞 要把人送回踏实的大地 谁又在半空中选择落脚点 像诗人选择恰切的词 事物的轮廓正越来越清晰 谁又在下降中提升了世界 像身体在沉沦中纯洁爱情 像一个写作者,以无端的苦恼 客观化苦恼。现在谁又从小书房 拐出,披衣散步,在炼丹者巷 谁的头脑中一架乐器正被试奏 带来跳伞般飘忽不定的音乐啊幸福
那乐器会试奏出谁的生活 那被设想的、在纸上也无法确立的 生活。--现在谁拐出炼丹者巷 迎面进入了纯青之境?城市或 宇宙,仅只是足够累赘的共鸣箱 可究竟谁是拨弄火焰者 他其实也拨弄着写作的琴弦 可究竟谁是那不安的跳伞者 他跟我一样,真的能踏上那 幸福之地吗?啊炉火!在炉火上 谁会是这个世界的炼丹者?他的 现身,在于从生活升华那虚无
……………………
而纯青之境!纯青之境又正好是 他的虚无之境。炼丹者炉中的 火焰更抽象,如音乐抽象了 这个世界的时间和时间 他向我展示的,他以为我 觉悟的,也仅只是作为虚无的幸福 在他的幸福里我孤僻自我 在他的虚无里我营救自我 一个人散步,到更远的境地 骑马、游泳、划船、打短工 以木匠的手势斧劈本质乌有的黄杨 --令书写的半圆桌显形于技艺
--令一行诗句显形于无技艺 半圆桌上空的土星迂回融入又一夜 我头脑中试奏的乐器停歇,音乐 寂静,时间则依然。纯青之境里 显形的诗句是一次艳遇……是 炼丹者巷口一个小蛮腰女郎的妩媚 “我跟她有甜蜜的风流韵事”,“我 完全陶醉于她的节奏”,饕餮邮筒 生吞明信片,却无法消化我宁静的 醉意,我醉意背后宁静的厌倦 而半圆桌上空,诗行本身是守口如瓶的 只字不提那纯青之境的虚无啊幸福
……………………
因此神迹剧演变为喜歌剧 弧光灯空照寓言乐池里断弦的 竖琴。因此爱情是必要的放逐 是赎罪的写作忍受的鞭挞 --出现在纸上,那语言的惊愕 也将被文刺进克制的惊愕 引起一个精神恋爱的夜女郎 惊愕,惊愕地投入一个人羞愧的 人性怀抱,将色情理解为历炼的 怀抱,无非是惊愕之惊愕的怀抱 因此弧光灯空照命运,空照爱情 --当爱情是命运深处的恐惧
--但爱情是命运深处的溪流 它流经太多的肮脏和贫乏。如此 艰难,虚荣被逼迫,陌生的同情和 胆怯的肉欲,却要从速度加剧的 血液循环里抽取力量,抽取纯洁 也抽取意愿。留下的只会是一纸 婚约!婚约的神迹剧演变为寓言 一个丈夫将游离于事外:他注定是 蠢才,随风飘逝。--而在他 遗憾地幸免的独身生活里,他也许 成圣,也就是着魔。不过他尽管会 戴上冠冕,结果也一样,在床上了结
……………………
当一个炎夏展示它仅有的七天春光 像纠缠的未婚妻同意从热烈 暂且退步,我会获得我想要的一切 美景无我和书写无我,以及另一根 支撑梦想的梦想手杖--那正好是 一些梦,让我能梦见他,如梦见 不能复活的死人。或许他只是 白日飞升,从炼丹者巷到 城堡上空--在越来越缩微进 蓝天的迟疑里回看梦游者 回看梦游者即将醒悟的漩涡城市 漩涡城市的炎夏里仅有的七天春光
此刻是否已经是第六天?已经是 第六个黄昏此刻?纯青第六次 转变为幽蓝。一个不能复活的死人 注定会更暗,他贯穿城市上空的倒影 跟我的弧形笔划交叉,是否构成了 多余的判决?判决必然的武断和草率 美景无我和书写无我继续扩展 梦却要将梦还给无梦,如同春光 终于把自己还给了炎夏。“也许我又 捕获了自己”--绳索或镣铐 则正好是我的命运解放者……在 第七天,热烈又复活了我的沉溺
……………………
复活。再生。从一种空灵还原为肉身 欲望又成为漩涡城市里带锁的河流 垂暮的日光,牵扯不易察觉的土星 --这讲述的不是我 --这讲述的只是我偶然看见的 隐约幻象,浮泛向晚,在 明信片反光的景观一侧,打上了 邮戳的红色印记。七天以前,我将它 寄出,如今那绿衣人已将它送达 ……由于送达,它更加被证明是一个 幻象,是我从幻象中终于获得的想像的 真实:想像的复活和想像的再生
那么这想像的力量在生长 像几只灰背鸦飞回了旧地;像所谓 永恒,从枯枝催促一棵新树 一棵新树对风的招唤;像土星周围 月亮们壮丽,窒息公务神可能的感叹 我沉溺在我的多种生涯里 我不曾遇见的想像的炼丹者比我更 沉溺,一半欲望托附给性(也就是 信),另一半欲望是彻夜写作,彻夜让 神迹剧,在想像的寓言航线上飞翔 再飞翔,直到纸上的喜歌剧轰鸣(划去 余生),像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
……………………
局部宇宙,它大于一个未被笔端 触及的宇宙。土星局部的光芒内敛 在我书写的局部时间里。这书写的 时间,也是一个人抵达局部圣洁的 历程,也是一个人精神化局部器官的 意愿,--有如悬浮于黑暗的球 那面向灯盏的一半裸露,并且因裸露 成为大于黑暗的善;这又像 尚属完好的一半肺叶,承担了我的 全部呼吸,包括额外的另一类 书写,另一些宇宙,满布阴霾的 --另一半肺叶的充血急喘
那额外的一半肺叶却并不多余 它的乌云和殷红晚霞几乎是必要的 局部的病痛命定,因为终于要 致命,要在我背后跟一个意愿 秘密幽会。这幽会带来局部复苏 一瞬间幸福,清新凉爽的少许良夜 --纸张上局部的诗篇完美 而完美即纯青,即炼丹者炉中 单一的虚无。诗句蕴含的纯青火焰 又将被吐出,被诗句表述为 局部死亡。它大于--全体 如终极梦幻大于梦游人漫长的一生
……………………
或许我仅仅缺少我自己 我捕获的只是我灵魂的局部 --局部灵魂掩盖着我 一件披风,从灰色到荒芜 掩盖我写作的精神面貌 而那匹黄鼬般大小的怪兽 出入其间,或奔走于小书房 奇怪地显现在父亲的嗓音里 惊吓已经被催眠的儿子 它成为占卜师又一个依据 表明末日还没有来到。还没有 来到……还在行色匆匆的路上
死亡则早已来到了纸上,它被笔尖 播洒进诗篇,不再是一个 灰色的局部。它迅速扩展为 耀眼的白色,封住继续吟唱的 喉咙。死亡是更为无视的怪兽 黄鼬般大小的凶兆之猫 被占卜师刺穿了剧痛的眼睛 死亡的变形记更为直接 如弧光灯照亮的那一半黑暗 被黑暗隐去的,也仍然是 死亡--每一种邪恶、每一种 罪孽、剧痛中每一种巨大的安祥
……………………
现在你来到这幽蓝的门牌,变幻之 猫,黄鼬般大小的土星之异物 现在我也重回这门牌,它的纯青 锈成了暗红。一阵风轻抚,一阵风 睡去。正午的烈日像炼丹者不慎倾倒的 八卦炉,浇淋一个回首的幽灵 一个丧失了形象的诗人。现在你来到的 几乎是炼狱,我来到的是一座 地上乐园。--火焰的蓄水池悠深 清澈,火焰的喷泉则残忍而激越 火焰是占卜师揭示的天启 --令我的倒影……是你的无视
--令我的倒影是你被刺穿的 无视之猫眼,隐秘的黑暗电击趾爪 你更为盲目,从门牌到屋檐,到 我的小书房,到鸟笼空悬的老虎窗哑然 你的皮色在夜晚混同于金钱豹星空 你的猫性负载大于宇宙的不存在 --啊当我已不存在,你纵身一跃 你掠过的仍然是我的半圆桌,是 半圆桌上,我仍未合上的中国典籍 而当你仍然无视这典籍,无视这寓言 --请杀死我吧--悖谬的典籍 说--否则你就是……你就是凶手
……………………
月全食
此行谁使然? --陶潜
旋转是无可奈何的逝去,带来历程 纪念,不让你重复的一次性懊悔 真理因回潮 变得浑浊了 向西的樱桃木长餐桌上,那老年读者 摊放又一本剪报年鉴 它用来 备忘,仿佛《周逸书》 像卫星城水库坝上的简易闸 每一个黄昏,当邮差的自行车 经过闸口,花边消息就抬高水位 --“人怎么才能够 两次涉足同一条河流?”
宇航员驰往未来之晦暗。他回顾的那颗 蔚蓝色行星,被昼夜、国度和 经纬线划分--迷信和反迷信 有如奇异的物质和反物质,是世界观对称的 两个方向。法轮大法蛊惑人心 所以它正被怒斥和禁止 “地球可绝不是宇宙的垃圾站!”地球也 不会是 宇航员见过的 天体间某个厌倦的 神,读过就扔开的那种“大参考” 地球也只不过旋转向未来
你不是康拉德,你并没有打算写 巡航于星系和更多星系的海洋小说 但很可能你是尤利西斯,被瞎眼的荷马 咏叹,被内心里死去了抒情诗人的 半盲流亡者回味和哀悼,仿佛月亮 被一个不必要的夜之韵脚躲避或 否决,只好在浴缸里,反映最隐秘的 乡愁之色情。然而,诗歌 拒绝所谓的消息语言,却未必就拒绝了 邮差正带往简易水闸的晦暗消息 老年读者是另一个宇航员 在晚报预期的不可知未来返回死亡
因此他也是尤利西斯,为享用 日常化塞壬的报导之极乐禁闭了自我 在僻远小区的黄昏里他推测 又一个特殊的时刻将来临 《周逸书》特殊的天文学一叶,又要粘贴于 剪报年鉴,被圈上 红蓝铅笔的双重 花边……“这么说水库又涨潮了” 这么说消息 正在由自行车递送过来 你听见大扳铃当啷一响,你要写邮差 从蛛网穷巷奋力蹬上卫星城高地
但邮差却有他自己的方式…… 他躲避烈日的黑皮肤树荫是他的睡眠。午睡多漫长,超过了蝴蝶的翩 然一生。大汗淋漓中阳具在勃举。邮差醒来。起身。冲凉。骑车出门 去。他并不打算按规程接近晚夏燠闷发烫的地址。两个梦是两扇被光 击穿的巴罗克薄翼,从回想的天窗口淡入黄昏。 太阳偏斜得超过了限度,令新城峡谷愈见深窄。建筑投射给心之镜面 的现在只能是完全的阴影。邮差略微移开重心,拐进更加细小的横街。 他紧捏自行车刹把的一瞬,感到有群星自血液涌现。 玻璃残留耀眼的反光。玻璃复述另一些幻景。字句从他的铃声里掉出。 那邮差不知道,一段私情将会在第几封来信中了结。他经过开始上门 板的绸布店,散发胖女人辛酸的水果铺,来到了领口低浅的爱神发廊。 他紧捏自行车刹把的一瞬,感到有群星自血液涌现。
在递送中,字迹的确会慢慢淡漠。泛白的明信片 或许将返回本来面目,实际上却已经转暗 变虚无 几乎算涨潮了,那满溢的词语 接近表达时舌头被拔除,像夜之 浴缸,橡皮塞月亮被老年拔除 --漩涡在落水口上方摇曳。他的一条腿 跨离了肥皂泡沫的废话。而所有漏掉的脏水 废话,开始在读者的消费间生效。“啊晚报…… “晚报是一种生活方式!”他揩干另一条 多毛的腿,迈出铺张的搪瓷堤坝。他能否 迈出,月全食之夜的大面积反光?
“好像又一个炼狱故事……”当诗还仅仅 是一个题目,当诗人不小心把题目泄露给 特约通讯员,女崇拜者的嫩豆腐嗓子 在留言电话里拌上了青葱。 你大概 想起她,公司里染发的电脑打字员 时不时闲览,或者自云端 俯瞰对街的深渊旧里弄。而在她 也揣一本《转法轮》的ELLE提包里 三只避孕套围绕口红像一组卫星 紧挨着预告天象的剪报。她是在赶往 观察广场的途中拨弄手机的吗? “……梳妆台镜是我的月亮。”
有时候报导是一种召唤。爱月亮的市民 也爱着科学。他们聚拢在观察广场 他们要仰望《周逸书》也许暗示的 红铜色,他们见识了被唤作 本影的来自无意识大地的黑暗 唤醒的却不是柏拉图出名的 洞穴之喻。“这并不妨碍对那个 “永恒理念的认定;--这同样不妨碍 一个人对其月相的背弃。” 宇航员想绕到 命运的反面:他经历得更短,但是更 猛烈。他总是有双份的纪念和懊悔
“……嫦娥是我的镜中幻像” 月全食则是她开启腿间那简易水闸 最近的刺激。啊最近的奇痒 令一个诗人必须为无眠写下失去照耀的 篇章,令一个邮差必须下坡、冲锋又 重返,令老年读者的脑毯上绣满了 报导之塞壬的大裸体仙姿,令打字员逃离 横穿观察广场的翘首,奔向某一电话线端点 “这其实是反光的一个背影,是这个 “背影的反光之夜……”在爱神发廊 嫦娥关闭腿间的造币厂,正当 月亮,要把一个黄昏还给卫星城
那么这已经是下一个黄昏。她在你怀抱里 庸俗又可贵,就像上夜持续却不能反复的 月全食。你手指的天文望远镜抚慰 是否可以从皮肤的细腻和黝黑之中 打量出一个敏感的人,那也许被唤作灵魂 却因为肉体的触及方式而震颤和 呻吟的红铜色部位;而你的航天号舌尖 舐卷,你尝到的滋味,是否就是那 老年读者在涨潮的晚报里被塞壬最高音 诱惑的滋味。电源几乎是同一粒阴核 她打开你写作的升降装置,或者她关掉 邮差发烫的震荡器之月,为一种隐晦长明的灯
通向按摩室的秘密途径靠烛火照明。在拱顶上,向下探出裸体的仙女 只提供半只石膏乳房。翅膀。葡萄藤。肥皂的紫罗兰香气扑鼻,仿佛 云彩中真会躲藏着怀孕的母龙。里面,屏风后,一盏麻将灯突然掉落, 透进西窗的晦暗之光又像扑克摊放在孔雀蓝印花床单上。仍然黄昏。 有人打哈欠。现在已经能看见月亮了。美容师嫦娥会带谁进来? --被送达的可能是一封红信。在途中它正褪成玫瑰信。当然也可能 它是粉色的,包藏着写信人夏日凌晨的顽强情欲。那么它将朝白色挺 进,抵达牛奶、精液和白日梦。而收信人手上总也甩不开另一种白色, 洗发香波那夸大的泡沫。但愿那不会是一封黑信,所以得赶在入夜前 送出……邮差醒来。这已是第二次。从领口低浅的嫦娥怀里,他休克 的头颅枕放的地方,一个句子在记忆闪回的画面中成形--他紧捏自 行车刹把的一瞬,感到有群星自血液涌现。
那么这只不过又一个黄昏。 那么这黄昏可作为附录。 月亮是惟一毕显的星辰,其余的仍只是夕光之海的水下汽泡,要浮向 一寸寸收缩的夜。收缩中一个人疯长的脂肪,漫过了浴缸的警戒水位 线。“我的日子,不就是一块废弃的旧海绵烂湿的日子?” 整个夏天,她都得浸泡在店堂暗处刺鼻的药液里。她丈夫从一堆瓜果 间探头,将看见邮差墨绿地眩晕,投递出一封也许来自命运的挂号信。 “而肥胖症。甜腻的肥胖症。我几乎能听到我体内云絮化雨的声音。 像熟透的挑子,我经历肉的所有月全食……” 邮差则经历内心的锈蚀,如一副英雄世纪骑士甲胄的氧化史诗,制服 上板结消逝的盐。眩晕。他多少回倒向了美容师嫦娥。他紧捏自行车 刹把的一瞬,感到有群星自血液涌现。
诗黄昏之后,并不紧跟着 月全食之夜。“但夜晚的戏剧会 “更加具体、清晰,有更多的侧面和更 “空心的主题。”此时打字员 全身心在她的健盘上复述,仿佛仍然 词语的投影抹煞肉体和意志的光泽 “但愿我甚至在你的附录里……” 而你是旋转中又已经逝去的一段流光 或卫星城水库里倒映的满月;你只留篇幅给 递送的绿衣人、樱桃木桌前想要把 《周逸书》接续的读报人。附录中嫦娥 又飞临闸口,嫦娥很可能是你的塞壬
于是,在梳妆台镜虚幻的深处 一盏长明灯熄灭的可能性,也许被 探测器触及和捕获;一张脸 易容,她欲望和诗情的歇斯底里 也许是宇航员孤寂之必然 是月全食之夜真理的浑浊性 是你,或老年读者,从象征的《周逸书》 找到的又一个也许的象征 诗句会涌现于卫星城上空吗? 当众天体涌现于邮差流速加剧的 血液,当有人写下的 仅仅是不存在
当你已不在乎诗句是否成其为 诗句;当所有的角色归一 你是包括你在内的你;倚靠坝上 一株垂杨柳斜耸的肩 或凭栏叹喟,你无意识到 众星迁移故世界 存活着 故旋转是无可奈何的神圣 你听见大扳铃当啷一响,你的心 刹住车,--消息的送达是 小小的死亡,是一次死亡 月全食备忘在剪报年鉴里
雨中的马 黑暗里顺手拿起一件乐器。黑暗里稳坐 马的声音自尽头而来 雨中的马。
这乐器陈旧,点点闪亮 像马鼻子上的红色雀斑,闪亮 像树的尽头 木芙蓉初放,惊起了几只灰知更雀
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像乐器在手 像木芙蓉开放在温馨的夜晚 走廊尽头 我稳坐有如雨下了一天 我稳坐有如花开了一夜 雨中的马。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我拿过乐器 顺手奏出了想唱的歌
黑背鸦之夜 黑背鸦直立像忧伤的夜晚。有多少夜晚 多少夜晚
我读那些深秋的诗,看黑背鸦起舞 听声音像铁片锋利划破
在它的翼下,那白色的斑点,星光和石头 深海里我触摸初生的鱼
黑背鸦起舞,忧伤直立。在那些夜晚 我也去写深秋的诗
有一天,终于在一条冰封的河上 黑背鸦终于落在我的灯下 它亲切、兴奋、像弟弟离家五年 突然回还
点灯 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他们看看 海的姿态,让他们看看 古代的鱼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亮光,一盏高举在山上的灯
灯也该点到江水里去,让他们看看 活着的鱼,让他们看看 无声的海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落日 一只火鸟从树林里腾起
点灯。当我用手去阻挡北风 当我站到了峡谷之间 我想他们会向我围拢 会来看我灯一样的 语言
夏日之光 光也是一种生长的植物,被雨浇淋 入夜后开放成 我们的梦境
光也像每一棵芬芳的树,将风收敛 让我们在它的余荫里 成眠
今晚我说的是夏日之光 雨已经平静 窗上有一盆新鲜的石竹
有低声的话语,和几个看完球赛的姑娘 屋宇之下 她们把双手伸进了夏天
她们去抚弄喧响的光,像抚弄枝叶 或者把花朵 安放在枕边
而她们的躯体也像是光,润滑而黝黑 在盛夏的寂静里把我们 吸引
第一场雪 砌成白色的石头矮墙,它曾是月光的墙 我的窗框已经充盈 我的愿望在更远的街上
当我起身 出门,走过灰色的工商银行 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已经落下
山翠绿得像一架鸣响的古筝,被骄阳映照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这堵墙被汽车遮挡。墙的背后 鸥鸟因寒冷而贴水飞行 汽笛在乱雪弥漫里叫喊
同样久远的事情在发生:我站在银行的 玻璃门外,看不到堤坝 却想起了某个北欧的女子
她背靠冬天的一大片晴空,乳房如明镜 对海峡赤裸
冬日外滩读罢《神曲》 喷泉静止,火焰正 上升。冬天的太阳到达了顶端 冬天的太阳浩大而公正 照彻、充满,如最高的信仰 它的光徐行在中午的水面
在中午的岸上,我合拢诗篇 我苏醒的眼睛 看到了水鸟迷失的姿态 (那白色的一群掠过铁桥 投身于玻璃和反光的境界……)
派遣愁绪的游人经过,涌向喷泉 开阔的街口 她们把相机高举过顶 他们要留存 最后的幻影
钻石引导,火焰正 上升。俾特丽采使赞歌持续 在中午的岸上我合拢诗篇 我苏醒的眼睛 又看见一个下降的冬夜
在黑暗中 我听到有谁在黑暗里苏醒 我看到梦想河源者 逆行于大水 在黑暗里,一枝火把扩展幻象 一个人为一种精神殉葬
那变形的女儿穿透了白蜡 降临于纸和孤身的烈火 她新生的肉翅护卫着诱惑 她裂碎玻璃的第七重音乐 向年轻的返回者 打开了最后的核心之门
我听到有谁在黑夜里苏醒 我看到梦想河源者 处身于死地 在黑暗里,一只手探入隐秘的泉眼 一个人为一种幸福殉葬
我独立于深秋,我获得了一样的 爱情和失败 在黑暗里,我知道有谁完成了深入 那伟大的夸父闯进太阳 用意志和渴望 换取了众树的荫阴和高歌
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旧世纪。伪古典。一匹惊雷 踏破了光 百万幽灵要把我充满 一个姑娘裸露着腰
爱奥尼石柱一天天消瘦 季节如火炬 点亮了雨 狂热洒向银行的金门 狂热中天意 骤现予闪电
伪古典建筑在病中屹立 旧世纪的欲望重新被雕凿 一面旗帜迎风嘶鸣 中午的战舰疼痛中进港
百万幽灵在我的体内 百万幽灵要催我入梦 而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我爱上了死亡浇筑的剑
一个姑娘裸露着腰 夏季从爱奥尼石柱间涌出 这春天最后的日子 这春天最后的外滩 我爱上了死亡浇筑的剑 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月亮 我的月亮荒凉而渺小 我的星期天堆满了书籍 我深陷在诸多不可能之中 并且我想到,时间和欲望的大海虚空 热烈的火焰难以持久
闪耀的夜晚 我怎样把信札传递给黎明 寂寞的字句倒影于镜面 仿佛那蝙蝠 在归于大梦的黑暗里犹豫 仿佛旧唱片滑过了灯下朦胧的听力
运水卡车轻快地弛行。钢琴割开 春天的禁令 我的日子落下尘土 我为你打开的乐谱第一面 燃烧的马匹流星多眩目
我的花园还没有选定 疯狂的植物混同于音乐 我幻想的景色和无辜的落日 我的月亮荒凉而渺小
闪耀的夜晚,我怎样把信札 传递给黎明 我深陷在失去了光泽的上海 在稀薄的爱情里 看见你一天一天衰老的容颜
柠檬——写给阿慧 让我在树荫里把你采撷,在中午 在一声钟响和夏季由翡翠鸟负载的星期天 让我能触摸你的清凉,柠檬 让我像一杯纯净的淡水 浸洗你金黄而甜蜜的果实
法国诗人艾吕雅,这时候手拿着诗章到来
让我在庭院里把你品尝,在黄昏? 在绿色长廊和夏季由翡翠鸟负载的星期天? 让我能说出你的名字,柠檬? 让我像一粒小小的种籽? 进入你透澈而甜蜜的核心
法国诗人艾吕雅,这时候手拿着诗章来到
读保尔·艾吕亚 有时候想象是一块冰一把羽毛 是三月的暖风解冻的风 有时候节奏之间跳动着帽子 跳动着红色的手套一双舞鞋 那么多海的气息海的颜色 山的气息山的颜色 那么多充满爱情的声音充满和平的声音 想象的声音葡萄和柠檬的声音 诗在黄昏像一块冰 像一把羽毛一双到处转动的红色舞鞋 在蓝色橙色的背景之下 保尔·艾吕亚一息尚存 在三月的暖风解冻的风红色女子的抚摸之下 保尔·艾吕亚一息尚存 有时候进入梦乡一对黑鸟歌手惊觉 他看见一只眼睛爬上锁骨 一群姑娘走进了月色
即景与杂说 (一) 突然间,一切都活着,并且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只灰趾鸟飞掠于积雨的云层之上。
而八月的弄箫者呆在屋里 被阴天围困。 他生锈的自行车像树下的怪兽。
(二) 正当中午。我走进六十年前建成的火车站 看见一个戴草帽的人,手拿小锤 叮叮当当 他敲打的声音 会传向几千里外的另一个车站。 细沙在更高的月亮下变冷。
(三) 这不是结束,也不是开始。 一个新而晦涩的故事被我把握。 一种节奏则超越亮光 追上了我。
凌晨,我将安抵北方的城市。 它那座死寂的大庭院里 有菩提,麋鹿 有青铜的鹤鸟和纤细的雨。 赤裸的梦游者要经过甬道 拨下梳子,散开黑发 她跟一颗星要同时被我的韵律浸洗。
(四) 现在这首诗送到你手上 就像一声敲打借助铁轨传送给夏天 就像一只鸟穿过雨夜飞进了窗棂。 现在我眼前的这一片风景 也是你应该面对的风景: 一条枯涸了一半的河 一座能容忍黑暗的塔 和一管寂寞于壁上的紫竹箫。
那最可以沉默的却没有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