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曲 庞培 游记:凤凰 我到了凤凰!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已到了凤凰!中巴车一出怀化,几分钟且驶入大山深处从此一直在层层叠叠的山道上开。我几乎从那些夕阳下的山坡上闻到了《边城》里的文字气味。我想到老年时的沈从文那张孩子般的脸,我激动得全无睡意,只想走下中巴车,到那些山里的河流中去,乘一只船,溯流而下,寻访一颗伟大的灵魂。我从未在如此众多的山拗里看见过这么长的河流,它既非湖泊,也非溪流,而是地地道道的大河,横贯在这湘西的山里,时而宽阔,时而绕成一沙小湾。河水澄碧、安温,气势辽阔。这种地方不仅出一个沈从文非常自然,而且今后还要出人!我一直看得目瞪口呆,我对有水的地方十分敏感,也容易着迷。我想起浙江的山水,似乎要妩媚、柔弱多了,没有湘西这里的野气,而且野得很厚道、从容……车到麻阳(沈先生写的“麻阳婆”),似乎才见平地,但几分钟后,往凤凰开时,又进入比方才更为险峻的深(高)山!一座接一座的大山扑面而来,暮色中依稀可见山上金黄的耕地,耕地有时一直延绵到大河岸边。有一老头驾小船在岸边上走,沿河处处是收割下来的稻束,金黄芬芳的稻味道飘散在光线暗了的晚风里,映衬出天的深蓝——那种视觉感特别感人而舒坦——那老头也多么酷似《长河》里收桔子的那名老头!天黑下来,夜空里有半个月亮,皓洁的新月,远远地一颗金星在山峦之间闪耀。我屏息凝视车窗外黑黑的群山和夜空。车到凤凰时感觉几乎像半夜。满城灯火,而且车从一条大河上面的桥上绕过去,停在凤凰街上,时间是晚上8时30分。我的脚踏下去——这就是沈从文的脚常常走过的地方? 住县城招待所,11元一夜的铺位,老式地板房,很多房间,住大量各地美术院校的学生。我眼前的一群仿佛是北京人。电风扇起劲地在头上舞动。下面一淋浴房大而黑暗,疑是旧时代的军营结构。急忙问服务员从文故居,说是出门左手转弯,大约仅一里路。 (次日)半夜里就醒,想起来,到凤凰街上去,朦胧中又睡着。终于听到县委招待所院子里鸡叫。天半明半暗且去走廊上洗脸,疑心自己是第一个起床的。木地板声音“吱吱”直响。上午七时上街,花二元钱喝一大碗加糖的稠粥和一碗放很多辣子的饺子,很饱了,就沿街走,时时感觉到各处有沈从文先生熟悉的吊脚楼和上山的陡街风景。看什么东西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见一水果摊,也上去仔细瞧瞧,问一问价钱;见街上有人背着成筐的红辣椒,就很兴奋,用手上去摸摸。其中有一种小圆辣椒,状若小的酸苹果或番茄,为我平生所仅见,甚是稀奇,猜想一定比尖头那种更辣。看到卖红薯,四毛钱一斤,个个卖相极好,饱圆、皮色生红,立即想背几斤上火车。最最眼热的是泡菜,由红萝卜和腌豆荚制成,闻来一阵冲鼻的酸味,这玩意儿走时一定多带上几斤。因近年也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口味。在一百货小店里买一打信封信纸,写信。伏在小店柜台上写,外面(街上)在出殡。信写两稿,到邮局寄时又写第三稿。在一小弄堂进身找到沈从文故居。旧、破、高、空——人去楼空。买毕并读毕墙上沈先生的墨迹,其中有他孙女儿沈红所撰:《湿湿的思念》。想找他的传记(金介甫),可惜未见。一张大的书桌放在左首空房间里,是写《边城》时用的那张,桌面呈暗白色,疑为大理石所嵌,上面蒙了一层灰尘。我顺手拉了拉空空的、不再有任何(活人们的)分量的抽屉,地板在我脚下“吱嘎”作响,仿佛即要坍陷。空的书桌边上的空椅子上不再有中国现代最伟大的小说大师站起来……那抽屉里也不再有手稿……可惜未带相机,极想和此故居合影,因为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来。出从文故居,外面依然是熙熙攘攘湘西的街市,此地的昼夜流转,想起是沈先生最心爱的景物。我看墙上年谱,才知道沈先生去世日期跟我母亲的竟只相差四天! 中午回招待所。同房的有一凤凰当地人,在县所属一乡镇担任青年干事。他对我嘟哝着该地经济条件太差!工资才三百多,想到外省去打工云云。我跟他说了乡镇干事在我们那里如何吃香,他听后两眼发直。我接着问他那个乡的名称,他用近乎窘迫的口吻告诉我叫“米良”,这分明是把汉字里面显性命攸关的一个字拆开来了在用。凤凰原有王十多个乡,目前都不景气,一年仅能收一季的稻子,三四月里下耕播种,此时已持收割期,难怪昨天在车上看见那么多沿途金黄的稻束。此人是苗人,临分手时视我“玩得开心点”,表情甚憨厚可爱。我放下手里的东西出门,沿街右拐,过宽大的南华门大桥,烈日当空,空气像着了火一样,但桥和沱河两岸的青山翠谷仍微微沁着阴绿的树荫和凉意。桥面高近百米,底下水流清澈见底,形同溪流,处处是露出来的滩石水草,长长的水草随潺潺水流飘舞,远看已成厚厚的苔藓。几个水坝之间凤凰各地的幼童们浑身赤裸,在凉水中嬉戏,朝天露出小屁股,远看,竟不分男女,似乎幼年时的沈从文还嬉戏在他们中间。实在看了眼热,使我在桥上走着走着就停下来,立即也想下水,痛快一次,但回走几步,又停,似乎下午还有重要的事(不知道什么事),没准傍晚时来泡,时辰更合适(太阳落山了),于是步行过桥,右拐,处处皆尘土飞扬的大路,不见像样营业的饭店,不似南岸那么繁华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而且毒日当头,立即转念叫了一辆三轮车,脑子里想起“北门”,就叫车夫到北门,不想凤凰城里真有一个北门——仿佛全中国各地到处都有北门,于是五分钟后,车子过桥,下到河岸边的小路——七拐八弯,就到了,原来凤凰的“北门”只是个式样颓败的石头砌的门楼,底下倒是有几个小吃摊和一旧书摊,立即扑上去,但那卖书的老太婆价钱叫得太凶,刹不下,故胡乱着一阵转身,反正这里是一条临河的老街,铺面房子很多,可看的多着呢,虽说有点古旧和冷清……河滩边倒不错,对岸风景中的青山倒映在水中,有人在河畔大树底下纳凉看书。外省来的少女三五成群背画夹挤在背上背篓子的当地妇女中间。水混绿而流速飞快,水底下尽是一滩滩水草,附近仍有儿童在水中嬉戏,因为水浅,不会游泳也没什么危险。我就在河滩小坐片刻,又想起《长河》作者,不禁叹道:要有多少个河滩,多少浮在水面上的青山翠谷——多少层古城的石阶和吊脚楼,才能造就像沈从文一样的一代宗师!上岸后照例沿街行,在一书报摊上研习凤凰地图,看见同房那位苗人所说“米良”,原来是在凤凰境内最边远的山里,是最有名的穷山沟(扶贫乡),接着查找沈从文的墓地,发现地图上标明在很远的一处山坳,心想明天一定去谒拜——于是看见一和家乡的北门相似的小吃摊,这次决计不放过了,有什么就吃什么。原来吃的是一种粉嫩的水豆腐似的米线,用刀切碎了呈长条,放在锅里煨,放很多的辣子!我一口气吃了两份,辣出大汗,直想当众惊叫!见摊子上还有许多种泡菜,各式各样,包括黄瓜、豌豆和腌制的大红辣椒,我就要了一个辣椒,让摊主(是个妇女)放在米线里,结果太辣!连屁股也觉得像是有火烧!有一不满六岁的小男孩,竟在我边上从容大嚼!我问他或不辣,他摇头,而且不解地盯规我(我吃相一定很狼狈!)。几分钟后,等他想懂了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他立即起身放下碗,(摇晃着)到他妈妈那里去,用当地土话诉苦,说是东西太辣了,吃不下去,且做着和我一模一样很委屈地嘴里咝咝咝吐冷气的怪相,弄得那位妈妈目瞪口呆,完全模不着头脑。此举实在令人捧腹。但摊子上另外却有一种实在好吃、聪慧的饮食:冰镇的红枣糯米粥,吃在嘴里凉滑、稠浓,使得热气和辣味顿消。照例又吃两碗,总共是四碗,才三元钱!食毕拍拍饱肚子走路,终于浑身有劲,已是午后一两点。天仍是热!河边上的房屋大多是用石块垒就的屋基,有时高得离奇,但经年累月风吹雨淋之后,那石墙已根结实,长满了藤蔓和各种瓜果。各家院门上贴有自撰的对联,字句都很奇特优美,可惜没带笔,记性也不好……迎面过来的行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做苦力拖大板车的;一种是浑身什么也不穿的儿童。其中一个翘着屁股,在路边上专心致志捉蝴蝶,结果被后面不出声看他的我吓一跳,溜了。另外在水边的小女孩中有一个羞涩地用衣裳角角遮着她的胸脯。我走了好远路回头,她还在新奇地看我——就这样沿着著名的沱河的绿水走,一路渐渐地房屋稀落,露出了大山的脚趾、各种田畴、草丛、山林。走到一山下时看到一条上山的小径,路口有一黑色大理石嵌在山坡上,心想不知是什么名胜古迹(通常上书什么“省重点文物”字样)——我已经走过去了,犹豫了一下,又折回去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大为震惊——五个大字:“沈从文墓地”!……整个午后,似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引领我来此!我立即惊慌起来,感到不可思议——极度意外!一方面是这山,看似是无名的荒山;一方面是这种寻访的巧合……我踏上那条小径,说不出是油然的崇敬或悲凉。以前,我只是捧读他的书,在遥远的县城的一角想像他那永恒时空里的音容笑貌——而现在,我踏上了他的墓地……他的著作和灵魂对我又是如此重要(我不敢设想我的阅读中没有他、缺少他!)……在第二个拐角处,映入眼帘的是沈先生的侄子黄永玉及夫人手书的一排祭文,以绿色的游子的颜色写就:“一个士兵若没有战死沙场,就要回到故乡”——故乡两字写得极美,酣畅淋漓,并且看似有千钧之力,亦高度概括了沈先生一世的灵魂追求。此文句把《边城》的作者精神的向度都说了出来(原话出自沈从文自己的书里)。诗人、作者沈从文的形象在此碑上呼之欲出。再往山坡上,有一大岩石上刻有两个红字“听涛”。是民国初年什么人的手迹。原来此山是凤凰境内有名的听涛山。我想沈从文一定从小在这山上玩耍,那时有漫山遍野的野杜鹃。山下也是这样的水中的青山,长长的石头桥下的舟船。他以后正是乘这些故乡的舟船中间的一只漂泊到异乡,直至中国20世纪险恶的文坛。现在站在这山上,沱江上的风扑面而来,四周凤凰城的景色,已有半数映入眼帘。我继续沿路上去,寻访沈先生的墓地。见一空地上有两块大石头,一块靠坡底下的草丛,系沈从文夫人张兆和手书的《编后》——我曾在《从文家书》后面仔细读过。一米开外的空地,兀然立着另一块差不多一人高的怪石,起先,我没有在意,以为其基还在别的什么地方,也一定会有“沈从文之墓”的字样,于是再往山坡上爬,直爬到没有路的高处的荆棘丛,才醒悟:刚才那块……我立即下山,几乎是跳着奔到原先离开了的空地上,却有几个青年在依傍着那怪石拍照。静寂中只听得见傻瓜相机转胶卷的声音——于是上前询问,果然就是这里——这“怪石”就是从文先生一世生活和劳作的最后纪念了!……默默地我垂下头,等那几名青年走远,在他墓前跪拜三次……一次向写作《长河》的那个人;一次向《湘行散记》的伟大的文笔;最后一次,向《边城》的抱负和雄心——以及那一对夜里着流星的少女、老人、狗……我在附近山上采集了些开了花的无名花草,系成一束,就在他坟上。那些花草,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想来都是湘西一带极普通、常见的品类,或者,是秀秀和萧萧们平时都可以看见的。沈先生的墓无疑是冷落惯了,没有丝毫祭献和谒拜的迹象,惟见似乎年前刚植下的几棵小松柏,长得只有野茅草那么高,竖在作为墓碑的大石头下面,那石头前后都有些文字,正面是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生活,能知道做人 ——这是沈先生的话,石后面是张兆和妹妹题写的文字,十分廉朴动人。站在这里,你感觉不到一般世俗墓地上的气息,只觉原来的大山气息,扑面而来,是远处凤凰城里美丽的风景和溯流而上的沱河水的习习凉风。我听闻沈先生遗嘱把他三分之一的骨灰撒在这条故乡的河流里,他一定还想再溯流而上,满怀着梦想、做人的憧憬,再度出山,向着广阔世界出游一次罢——像他年纪轻轻、十四五岁时一样——他是把这整个一座听涛山都当成了他的墓地,他的安息之地啊!他想像自己长眠在湘西的十万大山里,看着渡口的人仍肩担货物,前前后后忙碌,嘴里还唱着山歌……啊,处处不见“沈从文之墓”五个字,却处处的青山翠谷,都安眠着他的年轻时候的生命和梦!哦,年年,故乡的花草不变,他的容颜也不会改变——从此,世界却又多了一颗伟大的漂泊的灵魂,一个伟大的精神!一名古老苗家的智慧的后代,就像在沱河两岸露着屁股满河滩跑的少年顽童——那些快活的男孩一样,在晴天下晒着太阳,讲一个故事,有时讲了一小半,又开始打闹玩耍——就这样,一个不朽的沈从文,永远地,从《边城》似的著作和文字里,向我们走来! 一个人推开他故居的门。 群山在蟋蟀声音里入秋。 街两旁的石板地,晾满 红红的辣椒, 月儿已圆。遗忘 故旧时代的灯盏, 照亮他的眼神:执拗、明亮…… 一本书的封面被掩上:《边城》—— 在一段流星般的文字里,孩子们 如翩飞的蝴蝶, 栖息在石墙的缝隙。 窗外,沱河的水,静静地流, 如磨损的笔尖, 搁在长夜的案头。 ——《夜宿凤凰》 烧荒者 秋天,汽车在公路上的烟雾里穿行,每遇到旷野一摊一摊烧荒的烟,司机就在各自的座位上踌躇不决。他往往踩一踩刹车,让长途公交车沉重的车身在其疾驶的车速中迟缓一下,像湖畔的垂钓者,在起钧之前先用竹竿的头,轻掂一下水面上白色的浮子,试一试钓竿的分量,随即放松——巨大的驾驶室窗玻璃冲开烟雾,使得原先你熟悉的野外风景恍若隔世——清晰的公路视觉仍空空荡荡,大家——车主和车上的乘客都趁势松一口气,又惊险又苦恼地联想:唉……总算没事!但这一线线不同于乡间炊烟、从收割后的江南各地——丘陵和平原上飘来的烧荒起的烟,实在让过路车辆暗地捏一把汗,可有什么办法呢?对于偏僻村落里一贫如洗的村民,你不能指责他们无动于衷的脑筋,说这些各地燃放的野火妨碍了现代交通。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每年例行的农事耕作中的一部分。用火点燃的田间垃圾多为聚拢到一堆来的发黑的豆荚根、干枯的稻茬、树叶以及田堤上长得过分茂盛的茅草。村民们用钉耙锄头从翻耕一新的泥田里把这些东西拣拾出来,在耕地边上积成一堆,点火烧时还得留意一下旷地里的风向。这样的农事往往在霜降前的一两个星期进行,那时,早上和夜晚的风已经很冷,但白昼仍热烘烘地晒着太阳;稻子、稻谷都已经弄好了,脱粒机和磅秤也进了仓库;忙碌大半年的田野刚刚平息下来,午间空气里有着稳固的蓝——大气中寒冽、灿烂、凉爽的蓝——不为秋风所动,也不再像夏天,或夏末初秋那时候节气里的蓝色,在空气里四散荡漾、闪闪发亮——这秋收过后大气中的蓝色,渐渐冷却、渐渐凝固起来,和着最近一两个星期里稻柴和新米的香气,从早到晚一起冷冻成块状、整个天幕那么大的蓝色几何形,任日间的太阳怎么晒也晒不化了——像秋之钢水溢出夏天的炉膛……像湖底的水流,渐渐停下来,悄悄地向着冰块聚拢。大雁急急地飞过次日午间的天空,仿佛气流里有一种碧蓝尾随它的绸翎。人的汗毛孔也已经紧闭,穿起毛线衫。拖拉机手在村子边上犹豫:要不要戴纱手套?戴罢……太阳似乎还有点热;不戴……手背上的皮已经起皱了,有了冻得干燥的感觉。地上处处皆是干瘪的谷粒、稻壳壳;河塘或谷场上的鸡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忙碌,整天“叭叭嘎嘎”地叫,又不见生下来的蛋在哪里;有的脱毛的鸡——一飞起来身上就像散落的稻柴捆。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寒流无时无刻不尾随在大白天的太阳里,在早晨的晨曦——或表面静溢的晚霞深处……暗暗潜藏着的寒流——在老柳树根部,干硬的锄头柄的光滑上;在似乎增多了的发动的柴油机马达的烟里,在公路的能见度中……这是两个节气中最后的衔接处,一年中的温热和风寒即将在此作最后的交接、替换仪式,那平原各处烧荒的村落中的烟,仿佛是这个盛大而无形的仪式场面上的“彩带”,象征新的一年耕作轮回的吉祥——人们用这样的田间野火表达他们的喜悦、祈望和劳动的倦意;也许自从人类发明或学会使用火焰以来就一直热衷于在这山野田间里燃放野火;这使大自然显得比平时更天真,大火堆里仿佛也有着隔夜里露水在其中的“哗剥”作声。这一乡村里的人类古老行径带着十分浓郁的史前意味;这一农人的举止里有着某种粗野狂放的娱乐心态,几近儿童的稚嫩,特别是让人身上的嗅觉——获益匪浅。那烟气味仿佛在湛蓝天幕之下重温盛大夏日的光芒,这是光亮对于黑暗、热量对于寒流最后的拚死抵御,在这火焰“哗剥”响的豆荚堆里夏天终于寿终正寝——一年的耕作收获告一段落了,农民们用这些柴火,用热气腾腾的烟雾来梧一捂他们心爱的土地,恨不得把一部分火舌舐进越来越僵硬寒冷的耕地里。乡村各处正在形成新的车辙印。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接连闪过烧荒时的火光和香气,烧剩下的余烬也可作施田的肥料,被锄头翻过松软的土里去——而来年的春天本身也许就是秋收季节里的阳光雨露的死灰复燃。 一个春夜 春天的夜晚真是太奇妙了。天突然一下子全黑了,像一个少女初恋时慌乱的心情。房间里的灯(我开了两盏)看上去特别亮,比平时亮几倍——电压一定很足——灯光几乎是新鲜的,就像“刚刚割下来的果肉”(里尔克语)。隔壁人家在唱苏州评弹(电视里),那琵琶声音“叮叮咚咚”响得真欢,你仔细听听,里面恐怕还有——一定是别的邻居家里——京戏或昆曲,忽高忽低,像老百姓身上敞开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肩背)。在宿舍区两幢大之楼间的夹道里是一辆发动了好长时间的摩托车,汽缸在“扑扑”地喷吐空气。有人大声打喷嚏,一定是楼上厨房间的油烟呛了他——这么多有趣繁杂的事情和声音都是我的眼睛所不能够看见的,它们隐藏在周围的夜色中、树影里,楼道黑暗中,像古希腊经院哲学家们所为之争辩的幸福观念——窗帘鼓起来的晚风吹得人心头热乎乎,翻开的歌本上是首美国歌曲《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一把吉他斜倚在膝盖上——又有人家在炒螺蛳,那声音清生脆亮,一定在铁锅子里放了很多油,接着是“叽叽咕咕”新闻联播含混不清的声音——就在你头顶楼板的夹层里,所有这些,都把你严严实实裹住,像野地里的一棵蔷薇伸出的毛绒绒的苞——或病人把大白天晒干净的被子舒坦地盖过他头顶。 女香客 我最难忘的是那些到四乡庙里去拜菩萨、拜观音娘娘的年纪大的老太婆。尤其在最近两年,有些庙已经很破了,或者刚刚在重建;有些在偏僻而高远的山乡。她们成群结队沿乡村土路走过来,风尘仆仆,排个小小的、热闹的长队,仿佛一个流动的许愿队、或古老社团秘密的分支,脸上带有一种恬静、若有所思的苍白笑容,脑子里的念头似乎已远离尘嚣。她们有的手里挽着蓝白印花布的包裹,有的扎着头巾。没有人知道她们从哪个乡、哪个县市过来。大多是年老的村妇模样,对人很拘谨,但也不提防。你一看其脸色就知道性格慈祥,一辈子劳碌,为人很爽朗。她们平常在农田里干下践的农活,反而得到些神的思宠、奥秘的信息。年纪大时两只眼睛像婴儿一样惊奇。春天的时候她们宛如一股衰老的春风,从田野走出来,离开各自的村子或所在乡也许是平生最后一次要去远足,了却幼时在佛祖面前许下的心愿——似乎人世间只有菩萨还记得她们年轻时候做人家媳妇时的干净体面……累了,她们就坐在马路边上,拿出自带的干粮啃,一边疲惫而又兴致勃勃看周围街市上的人流。灰尘实在大了就眯一下眼睛,但绝不皱眉头。我相信如果我做女人,年纪大了也愿意加入这个队列。很多都是徒步的。出了外省的就坐船或汽车,混在清晨甲板上的旅客堆里。她们把随身携带的香火、信物藏得很好。包裹一层一层裹着,像搂着个小小新生儿的襁褓。有几次我看见她们从轮船站走出来,大概是去临近的吴县苏州,不外乎是听说了哪里庙里的菩萨特别灵验,哪里的观音娘娘包生贵子……有趣的是,在苏南一带,这些年纪大的女香客主要的阵容分两批,一批是苏州附近的,往杭州跑;一批是杭州浙江那一带的,往苏州跑。每年开春都这样,似乎各自信奉的教派在暗中促成了她们互访。我奇怪那些上年纪的老头为什么不跑。他们宁愿躲在各地城乡的公园茶馆里老死,或弄几块自留地种种小青菜,早上挑到集市上去卖卖,蹲着喝杯浓茶,佛或者道的事情就统统留给了这些家中的内人。可以说,中国古代宗教的心智就这样秘密地渗进了这些女性的细腻华美。年复一年,这支女香客的队伍在各乡悲哀地、令人难以察觉地减少;在中国南方的乡间小道上渐渐地敛迹。谁晓得呢?生老病死的事情——今年隔壁的王好婆死了,别人就看不见她了。玉莲婶还跟着在路上走,明年也许就不在了。她出发的时候自然还不知道,她今年原来已经是在和跪拜了一辈子的菩萨见最后一面。年纪大的婆婆,大多也腿脚不灵便了,请愿的样子越来越吃力。大家都似乎预感到来日不多,所以无形中团结得更紧了。因此你若在沿路头碰见她们,仔细留下心,会在她们悲哀而抿紧的嘴唇和平淡的笑容之间发现某种一致的表情——某种相似的决心、视死如归而且与世隔绝的劲头。佛使她们在世时就抱成一团,一生中相似的信仰、经历也使她们相互信赖,团结一致,成了无话不说、成天密咦叨叨的老姊妹。她们脸上浮现出某种和中国古代乡村相称的美;一种老派、不死的坚毅;一种倍受屈辱后的清醒、平静,犹如烈日下的禾苗——她们就带着这种表情结束了她们在人世间最后一点安逸、本分的走动,如同我所欢喜的诗人在其美好的诗歌作品里描述的那样: 晴朗的双手,粗糙的花边 穷人的大事多么寂静 责任又是多么重要 顺从无休无止 羞辱无人知晓 难以想像的薄暮 在风雪里冻结 (王寅:《寂静的大事》) 春寒 春寒是一个怯生生的词,一个像爱情一样畸形的词。在这土地僵冷、严寒尚未褪尽的人世间。在一本书上它是一个懦弱的词,是它部分温情的章节,颤栗不已、泪眼汪汪。一年中没有什么时候——树的杠技、枝消——比这个季节颤动的次数更多的了。你从大街上走过,风是有声音的,但是,且慢:风给你的感觉并非真正的寒冷,而是某种比寒冷更加凄清、眩目的冷——我在桥边上位立,我位立的时间是在夜晚,大约晚上八点多钟。我的脚下是一座由木板拼建的临时桥梁,是那种城区用于大规模拆迁,可供行人过往绕行的临时民用桥,不是水泥、钢梁桥——这是一个在建筑样式上如果过多地使用木料就需要勇气的时代。我仁立无语,感到这些沉甸甸的、被过路人雨天的脚步弄脏了的木料仿佛一只只远古栖息的巨鸟,站在这里——这春寒的大地上——我有一种站在翅膀上的感觉——我的梦境证实这一点——而与此同时,夜仿佛是意外地沉静着:一条河流,一排简易平房,一扇被拆除了的巨大水泥结构的旧船闸……噢,我感到了所有破损、易地了的事物中间那些岁月确凿无疑流逝了的事实。人们不敢面对这些事实,因而选择了遗忘。河水在桥底下潺潺流淌,因此一个人面孔的衰老,变易是呈线状的,如同这河水,它一直往东——满载黑夜里澄澈的冰雪、回忆和往昔;岁月像废墟中的墙垣一样纷纷倒塌——紧接着是人们徒劳无益的生活,胸前佩戴婚姻、子女、来世的枯萎花束。他们做梦。我知道他们习惯把右臂搁在枕下,同时(或者间或)左臂伸向脑际的回忆所形成的天空无边无际的气流。记得有一年我刚做了工人,才上了两个月班。有一天早晨我从一个愤怒的梦中醒来,手里还握着一个令我屈辱的拳头,但寒冷的早春使一切都得以平息……那少年时的肺腑,仿佛作为一个小数点从某道数学公式里被除掉了——我多么缅怀那时候的笑——眼睛里所看到的女孩子的轻率,仿佛一阵落花,在山岗、枯叶和湿润的桃树林之间——我多么缅怀那时候急骤下降的山岗的陡坡——双手紧紧抱住——又挽又抓——一棵树,以免自己的身子持续下滑……一切结果难道是因为我常常耽于回忆?有时,我仿佛一名女孩,在阳光下惊喜地解开她的发辫!哦,在所有季节里我只辨认出这春寒,这薄冰似的一弯新月(日头上的太阳光像姑娘的眼泪一样晶莹),在依旧是遍布着穷人房屋、气味的街区——那些穷人的梦境仿佛是我不能够逾越的遥远山巅——啊,层峦叠障,到处是崎岖小路、尖刺的荆棘和人体内痛苦一样沉重的岩石——如果你去了,你找不到一条小路出来,哎呀!这密林般的人生——月亮在薄冰似的河面上泛着微光,仿佛一个送行的小孩子,眨巴着眼睛里的泪花。瞧:这街区到处都是革和垃圾;到处都是密林中被野兽蹂躏了的感情(像暴雨后倒伏下去的草丛)。几天、几年以后,我回到这里,又站在桥上——我又翻开了往事中一页尚未相见就已别离的场面—— 法号 那是从高原的阳光开始的某种器乐。沉痛的地下岩层,和仿佛你能用自己的手去摸到的缓缓下沉的黑夜(一些寺庙的基石)。你的听觉里开始弥漫上一阵鲜亮而沉闷的音色,它有一些心满意足的杏黄色的光,和肥硕的怫教的体格,仿佛是一头正待宰杀、辗转于旷野上的巨兽的华叫,华丽、恐怖(被割下的头颅鲜血淋漓)。而器乐本身所需的黄铜,但是用无人涉足的深山里清亮的溪流(涌泉)制成。六七年前,我曾在广州最豪华的剧院中山纪念堂,听过一次这样的演奏。它混杂在一大帮子由西藏来的喇嘛们组成的庞大乐队阵营所持各种不知名的乐器(大都是年代悠久,不常在民间露脸的乐器)里,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中间不可能有什么理想的过渡,忽然一下子就低下来,并且拖长——断续地流露出忿怒、确信(两名西藏来的鼓手同时也像神秘的巫师,伴随它左右),有时又突然变得迟钝,仿佛一整段世事都在它的黄铜里面,停顿下来——紧接着,它又向前一跃,凭空抓住一个高音,咬噬它——缓慢地、姿态怪异地戏弄它,把它吞下,弄得满屋子——整个剧院——都充满幻觉中高原暴烈的阳光——而后,它又乖巧起来,变成一个缩小了身子的神灵(渐渐转换的音色酷似一个人体内濒危的病因),不愿意再呆在众人堆里——一个很不情愿、故意闹别扭的小活佛,你弄不清楚地的脾气什么时候会突然好转——在其他乐器所排列出的渲染异域宗教诚实的救赎阵容上空,一枚单独的法号宛如航行中的船队的桅杆,高高耸立——既充满乐音上的威慑力,又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茫然和忿怒。 峭岐 那是乡下的一个小镇。那儿还剩下一条仅百米长的老街(其余已拆迁),有一家铁匠铺、一家药店、一爿钟表店。里面塞满各种齿轮和时钟“嘀嗒嘀嗒”的走动声。我们在中午时分到那里,走进古怪、有着一层旧式事物气味的店堂。有至少五十座不同式样的座钟在那同一时间里“嚓嚓”走动,钟面上的时针所指也交叉不一。出钟表店,如果你沿河走,还能看到很长一段路的老房子、旧街。宽阔的河面(几乎跟街面平行)和一座砖石结构的老桥,约摸建于道光年间。过桥,你就能看见整排的旧粮库、码头、栈桥、废弃的铁塔和有着一扇在秋风中来回晃动的木栅栏的河埠头。这是一座保存完好、结构稳固但已弃之不用的旧粮仓。你走进去,现在里面成了一家乡办织布厂(跟另一乡间小镇的情形相仿),四周是同样方方正正、铺了一层水泥地的大院子,像一个篮球场。同样陈旧的木头门窗,没有丝毫油漆过的影子。质地和木纹都露出淡灰、浅白的黑色,似乎有着多少年风吹雨淋、日晒夜露的历史深嵌进里面——以及一座高高的Liao望塔——本世纪初曾用于在塔顶架着长枪,防止土匪出没——同样的木纹和色泽(我们在此合影)。整个粮库前后至少有四处这样被整面的高围墙隔开的大院子,肯定是翻晒粮食用的打谷场,附近一带栖满了过冬的鸟群,大多为麻雀。峭峡镇上有两处这样的粮仓,都有大院、空地;都有向同一河道(流经大运河)敞开的木栅栏门和码头(包括那上面的吊塔),但后一个粮仓建筑的式样是圆盒形的。在这凉风习习的秋天,更显出其乡村风物的神秘和美丽——我们沿河边的弄堂。到第二座粮库去——其建筑老远就吸引我们——我们遇见整座的大烟囱、锅炉房,均已坍塌破旧。在最僻静的河沿上,还有一更神秘无名的建筑。那是一幢通长条的两层楼房,我们谁也猜不出它的名称,那里没有丝毫人居住的迹象,所有的门窗都已用封条和木板封死,并且因为年岁太长——都已洞开、破旧,仿佛此地曾有过爬行着的巨兽出没的痕迹……但你到了二楼(你已壮大胆子,猫腰进去,沿着旧的、有过一场浩劫的楼梯过道),却发现,所有楼上房间的门都紧闭着。在一个寂静、封死了的房门前隐约可见到“XX化验室”几个字样,使得你一下子吓得毛骨悚然,空气里似乎也有着无声跳动的惊惶——透过门缝(我们仿佛在仔细琢磨全镇的病因)看到里面是完全尘封的长颈圆肚的化验瓶,成排堆放着——有的瓶口还挂下看不清的标签——隐蔽地排列着一个过去年代里的痛苦激情——和它古怪的梦想。我们紧贴门缝,久久地窥望,时间恰好是中午刚过,午后一点左右——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离死更近的时刻)。我们在此附近的废墟穿行,像探险者怀着胆怯而秘密的勇气,走进一个往昔的年代(例如:史前森林),一路观察所有能看到的旧建筑、房梁、门洞、甬道、院子和那被沉重的石块堵住的井…… 娘娘 小时候,我有一个躲在阁楼上看连环画的夏天。阁楼有一个天窗,烈日透过那上面污浊的窗玻璃(在地板上)投下一个白得耀眼的影子,我铺着凉席,午睡时间我不得不时常变换那张凉席的位置以躲避太阳光的直射。院子里、后面运河里,到处都是树荫和叫卖冰棍的人有气无力的吆喝——夹杂一阵阵急雨似的蝉鸣和他(她)手里一块敲棒冰箱用的木头——我所遇到的最难解的一个词就是“嬷嬷”(一部俄国小说?)。不知为什么,我在这个词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几乎不止一个夏天,而是整整一个少年时代。现在,当我写到这个词的时候,我又回忆起——并且似乎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个美好往昔:那些清晨的鸟鸣、厚实的楼板,炎热和荫影,那些街道完全沉寂的小镇的午后,旧的公园、旧阁楼、墙上标语在一名少年心里唤起的无遐的美。我感到某种纯洁。某种昏暗,像血液放在这个词和我之间移动。里面有一张不可能忘掉的面孔,但已模糊了。这个词的美包含了我所有最初的读书时光。他使我觉得安静、温存,使我觉得神秘(虽然这几乎就等于古怪)。这个词的字形在话语中宛如动物中的蝙蝠,它虽盲眼,但能飞,虽有听觉,但害怕光。它在黑暗中完全习惯了,几乎不是悲哀,而是一种真切,它那敏锐的听觉和对声音的辨别——我说的究竟是嬷嬷还是蝙蝠?——象征着人世间濒临灭绝的一种生存觉悟。小时候,这个词的出现感动得我流了泪(在阁楼的昏暗中)。此刻,这个词使我触摸到了整整一个少年时光的清晨、快乐和读书的良知,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她(“嬷嬷”),在书籍世界和我之间走动,沿着一条昏暗、旧式的走廊。那儿的一本本书(已有的、待写的)都像砌进墙里的宅邸中的砖块。胖胖的脸,善良的走动、农妇般的微笑和对日常生活每一种细微事物的虔诚。直到我学会了她的读音,我还不敢相信自己完全理解了这个词的内含。 江南 多雨的江南,像一部静静霉烂着的(古中国)典籍,用残余的小石板桥和荒草做它的装帧,做它靛蓝色线装书的封面。啊,一个落雪的冬天的精美书法!古代书生的一点点骄纵的墨迹“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如今,你的房子破了,你的仓库烂了,你的河流脏了。“小桥流水”中的桥也已经拆了……什么名字、什么庄园的围墙,可以再度唤起你的智慧?啊,一根人民公社的电线杆,代替了它往昔的华美——还有哪些人呢?一点点雨丝就可以使他心疼,在泥泞的田埂上蹒跚着的人呢?昔日的深宅大院和雕花残檐深藏在一个人的体内,那是永不被磨损的血缘,那是无垠大地上夜空般清澈辽阔的听觉:江南! 睡意 有睡意是件好事。那些头脑清醒得如同日光灯照亮的呆板墙面的笨蛋们不知道在那儿折腾些什么,还不如我们早点脚跷跷,上床睡觉。一个懂得适当的睡眠的人才可能配讲灵魂的体面。因为他几乎弄懂了安宁和休息。一个可爱、自然的人随和的标记往往是用手掩住嘴,打呵欠——我所听过的最美妙声音之一——我做工人的时候,常常羡慕那些阳光底下打瞌睡的人。他们倒头就睡,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唐明皇复活,或者国家总理到他身边来,也不能打消他的睡意——这份略带憨态的甜蜜,几乎是他主要的食粮之一。后来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这门手艺——睡的时候怎样袖手、怎样抱着头、腿并拢,蜷曲的姿式怎样在一只工具箱那样大的小空间里安放。人一有睡意,就变为一个绝对的个人主义者,比无政府主义的祖师爷巴枯宁还要厉害。也是一个——通过他的睡意——相当程度上的神秘主义者。因为他已经快要做梦,而人一做梦,就万事皆休。似乎苹果从来没有落到牛顿头上。而人类的天体概念、还局限在中国古代皇帝的前纪元。什么法律,那不过是有钱人的吹嘘,什么文学的神圣价值,还不如上小学三年级的男孩的作文。连天上下的雨(人工降雨)都是假的——这世道还有什么可说?“睡应该睡的觉”(叔本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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