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鸡者说 梁小斌 还是我当知青时节,我戴着破草帽坐在打谷场,将手中的竹竿划来划去,看场我很内行,均认得各个鸡群各自的主人家。像生产队长家的那群鸡,我曾夸它们模样特别憨,所以是不会偷吃稻子的,因而也是赶不动的。我寻思:村里有个人叫“贤德’,我刚进村时就听介绍,此人曾是国民党部队的宪兵。偷他这个沉默的单身汉的鸡恐怕无大错;再说,我们的日子也过得太清苦,白菜在大锅里干炒出来后滴两点油染点光泽就很不错了。监守自盗,在心里总得有一番辩护。 鸡是怎么弄到手的就不赘述了。收工前夕我将芦花大公鸡塞到小提琴盒内,拎着它公然出走。我得走到另外一个知青点把鸡弄熟。走过田埂迎面撞上贤德和几个社员,说是:“小梁又要到哪里去拉琴。”我感到琴盒在我手上跳动,引得贤德朝琴匣子瞄了一眼,叹息道:“还是学生们过得快活。” 那个知青点的“老乡”见我拎着琴盒来了,就知道带来了好吃的,友好气氛顿时热烈起来。这个郊区学“毛选”积极分子胆子小,他说:“等天黑再弄吧。”等提琴盒打开,芦花鸡已奄奄一息,我将它脖子一拧,它就死了。 天下有很多事你能干得很利索,但你却说不好它。我把握住芦花鸡脖颈的时候在想:这公鸡一叫的确很讨厌,哪怕你把它塞到脸盆底下它也会叫。鸡一叫,引来生产队长老爹去敲响挂在牛棚下的那截钢轨,他还趴在我们的窗头咳嗽两声,于是,我们就得排着队扛起锄头往外走。我这个人干偷鸡摸狗的事,仍念念不忘挖掘诗意。这与小说家干什么,就能直叙什么有很大不同。像芦花鸡扭歪的脖子,应当用正规的名字“咽喉”来置换。这么一想,我就有了一句诗: “我扼住准备报晓雄鸡细长的咽喉” 我心绪沸腾,促使我变本加厉,我还真的拾起了公鸡,在它的“咽喉”处非常隆重地扼了一下。 等到天黑得很踏实,鸡才被炖上,煤油炉又被搁到床底下。乡村的深秋渐渐明月朗照,我吩咐朋友,等我回来再放盐,便出门去小解。我见到有个黑影蹲在石磙子上,走近细瞧,黑影是贤德。 我想走开,忽然一阵风将炖鸡的香味吹过来了,肯定是我的朋友性急在掀锅盖,我急中生智转向贤德想挡住那风。我猜想风到底给我挡住了。鸡的香味飘散在雾气浓重的村庄,惟独贤德没有闻到。一时间,偷鸡者忘记当掩盖劣迹,我打心眼里想对鸡的芬芳歌颂几句,后来,有了这几句诗: “鸡的芬芳在大步疾走, 犹如戴着红色羽冠的翩翩少年, 骑着骏马, 在天亮之前, 将它被扼杀的消息通知千家万户。” 北师大教授郑敏先生说:“梁小斌真逗,偷鸡摸狗也能入诗。”我想,所谓诗意在当代的命运,当冲破实用语言的羁绊勇往直前。诗人严力不是说:“如果你把鸽子吃了,请把骨头还给我”,我体察严力是深悟其诗意真义的,而我们仅局限于鸡的扑鼻香味(还有炸乳鸽)的诱惑,而不懂得这香气四溢的真义之源头。一只芦花鸡就算是炖了几十年吧,最关键的意思仍然想说:“该放盐了吧”。我躲在烂熟于心的静穆之中,原来,人想吃它的本相又占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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