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懂的时候 格致 笑脸 人的生命是从哭开始的,至于原因,没有人去多想,也就没有人给出答案。也许哭是生命的前 世 的最后一句话的尾音,它是悠长的、含义丰富的,至今无人破译。它不是人类时空里的语言 。然而哭声却是续接生命的最坚韧的绳索。没有它,生命就没有依托和支撑,就会坠入无底的 黑暗,永远无法打捞。生命只有紧紧地抓住哭声这条从远古悬下来的绳索,并攀着它才能来到 人世间。 显然,哭是人类的第一情感,它是不顾一切的、无来由的。那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人的脸上的 呢?我记得,我的孩子是在吃到了乳汁之后;是在看见了艳丽的汽球以后;是在被抱在怀里之 后,也就是在他得到一些物质的给予之后。那么,笑是有对象的,笑永远冲着一个对应物:一 桌美食、一堆金子、一个梦想。笑是有条件的,笑是物质的基石上摆放的饰品,因此,笑是人 世间的。 笑对应着获得,所以笑是吉利的,笑在人世间很重要。因此,笑应该被保存、虚拟和复制。 于是,我们在照像机的镜头前,在“笑一笑”的提醒下,虚构了一个个笑脸。 我们不停地照着笑一笑的照片:童年的、小学的、中学的、结婚的、抱着自己的孩子的、抱 着孩子的孩子的,生命被吉祥的笑脸覆盖,似乎人的一生都沉浸在流水一样的笑容里。甚至 我们死了,笑着的照片还留在人间。 可是时间久了,那照片受了水浸、经了日晒,变了形、褪了色,总之,经历了漫长岁月的磨蚀, 照片上的笑会不会也如它的颜色一样淡化?肉体死了,笑脸失去了物质模糊的支撑,笑会不会 如风雨中的泥墙,塌陷、融化。当笑容如冰一样融化并流淌而去之后,照片上笑容背后的我们 的脸,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芥川龙之介 1?听懂的时候 “婚姻可以调节性欲,却不能调节爱情。”34岁的时候读到芥川龙之介的这句话,当时就懂了 。如果在24岁时读它,我会快速翻过这页,心想这日本人说的是啥?如果在刚结婚的时候读到 它,会认为这个日本男人亵渎爱情。因为那时我将爱情再加上他所说的性欲统统倒入婚姻的 杯子里。那可是一只有着精美彩绘的玻璃杯,我双手握着杯子,然后用力摇荡,然后一口喝下 了它们。爱情和情欲在我的胃里一同泛着泡沫,一同被我吸收,我哪分得清谁是谁? 2?坐下来思想 坐在半开的日式木格子套窗下,春天或秋天的雨滴正从窗眉上一串串滴落,像一幅飘动的珠子 窗帘。而窗外是一片草地,间或有几簇蔷薇,带刺的枝条纠缠盘错,几点花瓣被雨水浸透,白得 泛绿。草地的边上是雨雾中的树丛,虚看上去似远远的山脉。 芥川龙之介,他就这样坐在窗下,神思似已飘远,飘离了眼前的雨和雾霭,在另一个不可知的空 间里,正追逐着什么。而他的肉体,坐在有雨飘零的窗前,许久不动一动。神思会顺着原路回 来,带着它的所得,像放飞的鱼鹰衔着一条鱼回到船头。 他坐在那里,等待着思想的归来。他的头颅上纷乱的长发,在微风中飘动,像一株有鸟巢的老 树,在黄昏中,无言地等待鸟儿归来。 爱思想的人都爱坐着。坐是思想者的姿势,也是一个最不张扬的姿势。思想是个慢性子,而且 在乎是否对它虔诚。所以,迎接思想的莅临,得安静地坐下来,也只需坐下来。思想是朴素的, 穿着布衣,它的自信在里边。只有君王才强迫对方下跪,以示他的高贵,非同寻常。但思想有 洁癖,不能与鄙俗为伍,它要求你把身心空出来。“首先要从心里放下一切,才能够看到一切 。”(张锐锋) 等待是漫长的,脊椎远比腿骨更有耐力,更有力量支撑住很笨重庞大的思想。所以思想者选择 坐着。那个著名的雕塑也是坐着的,他不但坐着,还有一条粗壮的胳膊,作为支撑,形成牢固的 三角架,它们共同支撑着顶端那颗迎接思想回归的头颅。 思想一定是沉重的,携带、承载它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有的人的生命注定为承载它而生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轻松,像羽片一样随轻风漫舞。 芥川在与思想遭遇时也是坐着的,这一点与大多数思想者无异。他坐在木质套窗下,膝前有一 碗已凉透的茶。他的目光落在远山的起伏里,那是他目力所及的最远点。思想像一团雾一样 从远山的褶皱里凝聚,形成了一个有巨大能量的球体。巨大的高速旋转的思想之核快速向体 格单薄的芥川袭来,在它们相遇的瞬间将芥川击碎。他不但少了一根健壮的、布满肌肉的胳 膊,同时他的脊椎也是脆弱的,不能弯而只能碎。忧郁、苍白的芥川像一只青花瓷碗,在清脆 悦耳的撞击声里,变成一堆碎片,而那每一枚不规则的瓷片都残留着美丽的纹饰,它依然美丽 。 有谁能够在思想的撞击下而不受伤?《思想者》屹立到今天而没有破碎,是因为他是铜,是铁, 是冰冷的金属。 游 戏 1?藏 儿时常做的游戏是捉迷藏。一次我藏得过于隐蔽,所有的同伴都被从拙劣的藏身之处拉了出 去,只剩我一个人未被找到。大家呼喊着我的名字。躲在那个天衣无缝的藏身之处的我,享受 着被众人寻找的幸福和满足。天渐渐黑了,孩子们失去了找到我的信心。呼喊声如归巢的鸟 雀在黄昏的余光里匆匆掠过,接着便各自归巢,无声无息了。 我躲在一大堆草秸中间,被同伴弃置于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当我听不到同伴们热切的呼喊 时,心中的恐惧便同黑暗一同增厚。 没有了寻找,藏匿就失去了意义。当我弄清再无人找我时,只好无奈地从那草秸中钻了出来。 我的颓丧达到了极点,甚至不知所措。但按游戏规则,我此时又是个绝对的赢家。奇怪的是, 这绝对的赢没给我带来一丝快乐,反而使我陡然跌入寂寞和恐慌的深渊。它较一个失败的藏 匿要无趣几十倍。因为被找到时,通常是伴着对方的一片欢呼的,那种寻找者的欢呼和藏匿者 的满脸懊恼都是热闹的,虽然在游戏中被重复了无数次,仍充满了无限生机。毕竟,欢乐和团 圆不怕重复,胜利不怕重复。 而我曲解了游戏规则。我成功的藏匿,不仅伤害了自己,同时也弄伤了玩伴。它们终于没找到 我,带着意外的失望和挫败回家去了。他们因我的过错而失去了唾手可得的欢乐,失去了欢呼 胜利的机会。那是对欢乐与等待的意外伤害。 显然,我在顺着游戏的固定轨道向终点跑去时,在中途跑上了一条岔道,我跑出了游戏的疆土, 也就跑出了生活的疆土。 2?昆虫 蝴蝶的翅膀在阳光下磷光一闪,池塘的水面映出它的倒影,然后,它停泊在池塘边一朵被风雨 吹残的花朵上。残败的花朵和蝴蝶美丽的翅膀都停在那里。两片翅膀一开一合,像是蝴蝶正 在那里呼吸。它飞累了,它在喘息。翅膀随着它呼吸的节律翕动。有时它也合上那两片翅膀 许久都不动,那是它在睡眠或者在思考。 这时候,我的手在沉睡的蝴蝶身后出现了,手掌倒映在水塘里,波光使它变了形,看上去像一张 残破的网,一个有五条经线的网,张开着或紧拢着,缓缓地移到那双流连在梦境里的美丽翅膀 的背后。蝴蝶还有它的翅膀正在休息,也许正在梦想。它的眼睛是闭拢的。对慢慢升高的黑 色手掌没有察觉。手掌像一只蜘蛛一样突然紧缩成一团。那美丽的翅膀在手掌里像古老的墙 上的壁画,裂出无数道细碎纵横的纹,然后一片片剥落,破碎了。 这是一只蝴蝶、一只蜻蜓或是一只其它生有翅膀的昆虫被捕捉时所要经历的。我的幼年,就 曾经杀害过无数这样的生命。那常常是夏日的午后,我手里拿着一根缝衣的针,针下飘着长长 的线。而菜园的木栅栏上栖息着美丽的红蜻蜓、黄蜻蜓。显然它们已经睡着了,枕着一丝光 线。在一根根尖尖的竹竿、木杆的顶端,以它们飞翔的姿态在睡眠。我几乎像摘桃子一样把 它们从竹竿上一个个拉下来,它们细细的小脚有时还紧紧抓住竹竿不肯松。这样,我还要用一 点力气。 我把那些像睡熟的孩子一样的小东西抓在手里,再用针穿过它们的心脏,经过那条长线,一个 个串起来。它们也知道疼,在针和线经过它们的肉体时,它们透明的、叶脉纵横的翅膀痉挛似 地抖动。它们不会惨叫。也许它们会,但人的耳朵过于粗糙,它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外,听 不见其它物种的呼喊。针上没有留下血迹,但那条穿过蜻蜓肉体的线已被它们的肉的纤维包 裹,又湿又粘。 当我手里的长线,被无数的翅膀挤满了之后,我的游戏便结束了。面对那一长串不再飞翔的翅 膀我不知道该怎样办,我常常是把它们丢到门前的水沟里,让它们伴着肥皂、香皂的泡沫一同 向下流去。原来,我捉这些蜻蜓并没有实际的用途,捕捉的过程,就是我的目的。 然而事情并不这样简单,整个童年夏季,捉蜻蜓的动作被我重复了上千次,上万次,这个简单的 不需要伙伴的游戏一定有巨大的魔力深藏在其中,以至使许多孩子深陷其中。 我可以肯定,在我的童年,我从未将地上的蚂蚁串成一串,或用其它办法捕杀,我总是把手伸向 会飞的蜻蜓。显然蚂蚁所做的一切,人都能做,蚂蚁不被人羡慕,而蜻蜓的翅膀是人所没有的, 又是人所梦想拥有的。所以,我捕捉的是翅膀,掐断的是飞翔,我不能容忍如此弱小的生物在 我的周围飞来飞去,悠然地做着我所不能做的一切,我有力量毁灭它。我记得,我幼年时除了 将捉到的蜻蜓穿到线上之外,也经常将手里的蜻蜓的翅膀撕掉一大半,只留下三分之一在它们 的背上,然后将它们放到地上。于是,会飞的蜻蜓就只能在地上爬了。而我,一个人类的幼仔, 蹲在那里,心平气和地俯视着慢慢爬行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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