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情缘 刘美兰 我是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年过而立孑然一身的男人,离群索居在一栋依江堤绝壁建起来的比萨斜塔式建筑里,用中国汉字的反复排列组合炮制一种叫小说和剧本的东西。我住“比萨斜塔”的四楼,随时可以欣赏江面上“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丽或“烟波江上使人愁”的苍凉,但更多的时间里我像窗外那棵老梧桐,因饱尝失恋之苦而消极得不能感动什么,也不能被什么感动。 1999年的夏天里满街都是暧昧的笑脸。老梧桐树下那排寄宿生租住的小平房因暑假的到来而变得安静无比,新搬来的漂亮美术教师拉着严严实实的窗帘,把都市的邻居隔离得咫尺天涯。那是个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早晨,我照例拉开窗帘,用拉力器锻炼着并不结实的手臂肌肉,突然从某个视线无法逆反的角度看到了一幅睡美人图景:美术教师身着一袭薄薄的纱衣,正对着镜子扮玛丽莲。梦露的妩媚。我相信这个发现是百年不遇的,在以后无数个清晨,那个精确的角度使别致的窗帘形同虚设,我饱览了睡美人无遮无拦的千姿百态。这个偷窥也许是罪过的,它与我的年龄与孤独无关,但绝对与我是一个男人而不是那棵老梧桐有关,而对爱情的恐惧使我甚至不敢去打听一下她的名字。 也许上天注定要安排我与年轻的美术教师之间发生点什么,一场罕见的洪水在毫不设防的午夜里悄然而至,我从床上弹起来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件薄薄的纱衣。我迎着电闪雷鸣踢开小平房的门,把正在清理东西的她和一只箱子拉进了我家,洪水在我们踏上第九级台阶时迅速占领一楼的领地。屋里没有电也没有火,我只得把水鸭子般的她推进卧室,很君子地叮嘱她插上插梢再在门后放个铝桶。我们隔着墙壁对话,感觉像在背一部电影的台词。她叫夏平,她说她甚至不知道我的长相,我说我长得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美不丑,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心里却暗暗好笑,正好相反,我对她的长相是再熟悉不过了,就像熟悉她窗帘上盛开着的48朵紫色罂粟花。幽默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忧虑地告诉我,她此刻最担心的不是我的居心不良而是她姐姐一家的安危,是姐姐把她这个难产儿一手带大的,她从姐姐家搬到这里,一是为了利用暑假多画些画,还有一个原因是姐夫和姐姐正在闹离婚。 我在外屋打着火机拨她姐家的电话,老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忙音。又拨她姐夫的手机号码,通了,我说夏平向姐姐一家表示问候,一个沙哑的男声说转移到了五楼。夏平在里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我的电话又响,老爸怒气冲冲地说:“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电话老是打不通。”这个粗暴的关心电话使我的眼睛潮湿了。老爸为我的婚姻大事伤透了心,他老早就看好老战友的女儿为准儿媳,而我认为藐视一切的她只适合做公主,于是违抗父命与女友卫晴搬进了“比萨斜塔”,老爸为此气得胃出血,并发誓再不管我,他冷眼看着卫晴像他预言的那样投奔荣华富贵而去,他漠视我用心血写成的一篇篇变成铅字的小说,但洪水来临之夜他在全城的至高点向我发来了和平的信号。由此我相信这个世界上骨肉亲情是海誓山盟的虚幻爱情无法比拟的。 暴雨持续到凌晨4 点,洪水的涨势在二楼阳台打上了休止符。我们的“比萨斜塔”成了茫茫大海边的一座孤岛,它的安全在于顶层与陆地相通,许多人在我们头顶的路上来来往往观察着水势。夏平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了卫晴的一条花裙子,她穿着它款款走出来时差点让我产生了错觉。我打开她的箱子,里面满满的一箱画和宣纸,一件衣服都没有。我想当务之急是带她上街买套衣服,卫晴的裙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的大脑神经会承受不了的。 商贸城正在政府部门的强制下搬家,奸商们趁机抬高物价,一个老南瓜喊价50块。我和夏平买了够吃半个月的食物,以及一大堆画笔、颜料等绘画工具外加两套衣裙,在庞大的运粮大军里我发现了卫晴,她与她的暴发户男友正在做着与我们这些无产阶级一样的事情。她朝我点头笑笑,但她的笑马上凝固在夏平穿的裙子上。回家后夏平愤愤地告诉我,她看到了姐夫和他的情妇,姐夫把老婆孩子扔下不管正帮情妇买粮食呢。我安慰她说现在就这个世道,千万不能较真。换上新裙子的夏平显得格外漂亮,长长的黑发与蓝格子连衣裙真是绝妙的搭配。我把她换下的裙子扔向窗外,浑黄的水面受惊似的荡起几个圈。夏平小心地问:“你这么恨她么?”我摇摇头,电影《半生缘》里不是有一句著名的台词吗:要一辈子恨一个人和一辈子爱一个人是同样困难的事。 洪水带给我和夏平意想不到的素材,我在电脑里储存了古城千疮百孔的悲壮记忆,夏平则用她的画笔形象地勾勒着城市的伤痛。我们坐着诺亚方舟相依为命地漂流,似乎忘记了彼此的性别和时间的流逝。夏平跟她姨妈通了一次电话,姨妈让她搬过去,她说在朋友家过得很好。“我走了你会寂寞的。”她眨着眼皮对我说。她的眼睛像两口深不可测的湖泊,泛着蓝幽幽的诱人的光。我知道卧室的门并没像我叮嘱的那样反锁上再加个铝桶,她几乎把我当作一个大好人一样信任。好在我的身体里有足够的免疫力,在我的潜意识里,是露丝和杰克的疯狂扰乱了“泰坦尼克号”的航向。我不能破坏这种“面对面还想你”的美妙意境,我甚至不顾百姓疾苦地祈祷洪水永远把我们围困下去。 洪水在围困了这座城市3 天3 夜之后溃不成军地撤退了,老梧桐被连根拔走,夏平住的那间小平房已面目全非,门窗全不知去向,只有那块窗帘还奇迹般地垂在空洞的窗口,顽强地履行它的职责。夏平踩着深及膝盖的烂泥巴把它取回来,这是洪水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品。她蹲在水池边用肥皂一遍遍地洗,紫色罂粟花在水里显得模糊而妖艳。我的被洪水围困了3 天3 夜的情感在洪水退却之后迅速涨潮,我忍不住凑在她耳边说了那个秘密,告诉她洗的是世上最玩忽职守的窗帘。她撑起腰来使劲瞪着我,白皙的脸上迅速飘过片片云霞,接着我的身上落下一阵密集的拳头雨,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包围了我…… 夏平留下来做了我键盘上的第27个字母,她说我是这个城市最杰出的阴谋家。我无法辩解,一切都是洪水惹的祸,没有它,我依然伫立在往事的窗口遥望爱情像一袭纱衣飘来飘去。它带给我永恒记忆的同时却没有教我学会彻底的遗忘,那条花裙子像来自天外的UFO 在我眼前忽隐忽现,使我看什么都模糊,看夏平像个梦幻的倒影。我说了我的感觉,夏平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前额说:“只要洪水不再把花裙子送回来,我们不要费脑力去琢磨它,太累!”她的话治愈了我最后的伤疤,我伏在她怀里孩子一样哭了,为了这句话,我愿意用一辈子的爱为她抵挡世间的风风雨雨。 在古城的居民忙着重建家园的日子里,我夜夜做着好梦,梦见我和夏平被洪水冲到一块富饶的土地上,我们建了一座漂亮的农庄,我们的儿子抱着一束金色的阳光咯咯地笑。我想我是太累了,游戏红尘的疲倦使我无法抗拒对拥有一个家的渴望。我带夏平回了一趟父母家,老妈高兴得合不拢嘴,老爸却以他惯用的冷漠语气对待我:“再好的姑娘,如果不能做你的妻子又有什么用呢?”他的话似乎藏着某种诫语。 1999年我家的夏天特别闷热,因为不能开风扇,风一吹,画和稿纸就满天飞。那天我在电脑上敲一篇稿子,夏平在一边摆弄她的调色板,她画的一幅“洪水孤舟”在省里获二等奖之后,就野心勃勃地想当画家了。当我打完稿子的结尾,请夏平帮忙校对时,我才发现屋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书桌上摆着一张旧照片,是我抱着卫晴在黄山索道上的合影,不知夏平从哪个角落把它翻了出来。我十万火急地打电话给她姐姐,接电话的声音似曾相识,说她姐姐的电话已经改了,这是她姐夫家的。我问她是谁,电话那边传来卫晴不真实的笑声:“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吗?看来分手后我们都过得很幸福。”我全明白了,所有的疑问随着卫晴的出现得到了诠释。我说:“卫晴,希望你的幸福没有损害别人的幸福,也希望你以后不要老是改变幸福的标准。” 我放下电话直奔河滩,晴朗的日子,夏平喜欢跪在河滩上写生。天空下着氵蒙氵蒙细雨,这是个多雨的夏季,雨多得足以酿成第二次洪灾。夏平果然在那里,她满面泪痕地仰头淋着雨,脸色苍白得吓人。我把她抱回家,像抱着一只落水的冰凉的小猫,给她脱湿衣服时,她却像只受伤的野兽一样尖叫:“别碰我,你的手碰过卫晴那样脏的人。那个妖精,是她把姐夫勾走的,你不知道以前姐夫对姐姐有多好,你不知道姐姐对我有多好。”她用尖利的画画的手掐我,用白白的牙咬我,最后她又冷又累睡着了。她紧锁眉峰的睡态让我害怕,怕她醒后会像泡沫一样在我眼前消失。洪水没有把那条花裙子送回来,但生活有千百种方式将它戏剧化地特写、闪回、放射、叠合。 夏平一连在床上躺了几天,雨把她淋病了,39℃高烧,她拒绝上医院打针吃药,固执得要与病毒决一死战,病好后她说要去广州美院进修。我无权阻拦她,哪怕她是我最后一次与爱情的美丽邂逅,我也只能打开门,让幸福去作无边无际的漫游,因为我不能对明天许下任何承诺。 夏平带走了那幅开着48朵紫色罂粟花的窗帘,上火车时她哭了,女人习惯用眼泪告别过去。我的向她使劲挥舞的手臂已经像拉力器一样结实,她走了就变成一种浪费。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处女将做谁的妻子呢?夏平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坐在“比萨斜塔”四楼的窗口思考这个莫明其妙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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