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的梦 刘宁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 老友阿贵,身居富地某部门要职。然而身上流动的毕竟是作过生产大队书记的父亲的血,就对田园有种特别感情。 他们几个好友,据说是“为了不断改造世界观的需要”,就共同拥有了一个农庄。每个星期为纳税人辛辛苦苦工作以后,周末假日就自觉地都荷锄到农庄去劳动。 主观上当然是为了体验农民的艰辛,客观上更多的却是享受着劳作的乐趣和丰收的喜悦。 这一个农庄,环境堪比世外之桃源。五个小山头相互簇拥着,中间是二爿波光粼粼的水塘。水塘边上有一间挂着油灯的小屋。小屋的烟囱轻轻飘漫着干草烧焦的炊香。 农庄内种植着各种各样优质品种的果树,有荔枝、龙眼、黄皮、杨桃、橄榄、木瓜、葡萄……; 果树下放养着成群结队的禽畜,有鸡、鹅、鸭、山羊、兔子……; 水塘里游弋着大大小小的鱼儿,有草鱼、鲫鱼、鲤鱼、鲮鱼、鳊鱼、泥鳅、塘虱……。; 水塘边上开垦了一垄垄的菜地,有通菜、芹菜、白菜、南瓜、丝瓜、苦瓜、萝卜、豆角、莴笋……数不胜数。 而最难得的是,这里有红彤彤的太阳和明晃晃的月亮;有蓝天和白云;有清风和冷雨,有早雾和晚露……。 山坡的那一头,是一个上万亩的大型水库。 这一天,我携妻子女儿又来了。 女儿说,这一天晚上在我国将会出现一个三百年一遇的天文奇观——长达三小时的月全食。 原本,我们全家人共同商量是要往一个海岛上去观此天象的。讵料去到海边,却才发现一号风球高高挂起,台风小姐不速而至。 只好临时改变主意。女儿提议去投靠她的知己之交文文姐姐,也就是阿贵的女儿,她俩是同年同月同一个星期出生的。妻子听了连声称好,她也想去探望她的好朋友阿珍,也就是文文的妈妈和阿贵的妻子。我说那好,我们就去跟阿贵到农庄去劳动吧。 一家人顿然就情绪为之雀跃。 及至车抵目标城市,已近傍晚。见了阿贵后又转换了一辆面包车,颠颠簸簸半小时,七拐十八弯,才辗转去到农庄。远远先看到农庄小屋上一缕清清的炊烟…… 阿贵告诉我们,今年荔枝失收,好在龙眼和黄皮虽减产,质量却还是有保证的。现在正当龙眼和黄皮收成季节,你们有福了。 车到山庄门口,看守农庄的湖北汉子走出来迎接,默默地站在一旁。平时整个农庄只有他一人看守,一人打理。我来过多次,印象中好象没听他说过任何一句话,只是他那光着的背膀在阳光下晒得黝黑发亮,每每令我想起巴黎圣母院的那位驼背敲钟人。还有他所喂养的那满地奔走的鸡、鹅、鸭们,倒似乎比他更爱热闹,见了来人,明显兴奋,吱吱喳喳,摇臀摆尾,热情非常。 “去摘龙眼和黄皮吧。树上见了那颗熟那颗大,就摘那颗吃好了。” 这时另一位好朋友阿根及其家属也都来了。大家原本彼此相熟,亦无需拘礼。 于是,自然是先由孩子们发一声长啸,转眼即冲上了山坡。 继而是太太们踩着高跟鞋,扶着连衣裙,扭扭摆摆的随后。手上各挽着个篮子,气喘吁吁的,不时还抬头对孩子们声嘶力竭的喝令:“当心摔跤!”煞是可笑! 阿贵与阿根招呼了一声看守人,就径往水塘边去了。他们走来走去,指指点点,大抵正合计着如何把鱼儿们给逮上来而自己又无须弄湿身子。 农庄讲究的就是自给自足,瞧他们这副认真架势,我想,今晚的宴席会比较丰富了。 我独自负手而行,四处张望。送了几颗果子进嘴后,脑子里忽然冒出四个字眼:游手好闲。 不禁自己掩嘴笑出声来。 万难才“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一个“闲”字,遇着真是倍感真切与亲切! 走着,狭路遇到一只小狗,胖嘟嘟的,全身毛色黑亮,只眉心处有一白点,十分可爱。 它的眼珠子也是黑溜溜的,却先含了一些疑惧。 我向它笑笑,它也眨了眨眼睛。 我就蹲下身子,意图拉近彼此的距离,它却又连退了两步。 我吹一声口哨,它又有点迟疑了。 我忍不住嘻嘻一笑,站起身子。它的尾巴即摇了几下,不觉间就暴露出了思想:这戴眼镜的家伙恐怕不像个坏人。 我作势转身欲去。回头,只见小黑狗已摇了尾巴紧跟我后。 我站住。它的眼睛便在征询:跟你一会儿行吧? 我复仰天得意笑了起来,又灵机一动道:你就叫黑仔吧,如何? 哈哈,黑仔即把两只前爪抱在前胸,还立了立身子,嘴中呜呜的,尾巴很摇个不停。这天底下,怎么说话间就减少了两个孤独的生灵。 龙眼和黄皮都尝过了,味道不错。我就又想四周找找,看还能不能寻到几颗“漏网”的荔枝。 阿贵说,今年他们农庄的荔枝几乎颗粒无收,但隔邻的农庄却依然有荔枝出卖。 这是何故? 我心有不愤。 不就隔了一层铁丝网,怎么就会有如此大之区别! 这个农庄有点特别,我原是知道的。甚至说,这块地方似有灵气,我也见识过。 半年前,我与一个好朋友曾到此捕鱼。朋友那天兴致极高,还穿了水裤亲自下塘拖网。结果三网下来,捕的鱼多了,他就贪玩地抓起稍小的鱼高高扔过隔壁的塘去。 噼啪!噼啪!噼啪!鱼儿一条条倒栽而下。 据说这附近流行着这样的话:鱼不过塘不大。 “那些鱼一定摔痛了!”我看着心疼,就大声地劝止。我想象得到那些鱼一定是被摔得眼冒金星,双耳轰鸣。 怎料,不知可是凑巧。晚饭时这位好朋友正吃着鱼就突然说:我觉得双耳轰鸣。 大家以为说笑。只劝他多喝酒就好了。 次日,真没想到又转来消息。说他一只耳朵竟莫名地失了聪…… 今年为什么别家的林子都有收成,独此农庄荔枝失收得如此惨烈呢? 我正胡思乱想,黑仔突然呜呜叫了起来不走了,眼睛只盯着对面一棵叶茂枝繁的荔枝树。 咦,夕阳之下,原来那枝头之上竟依稀闪动着点点红影儿。 果然还有荔枝?! 我当下大喜,止不住三步拼作两步赶到树下。抬头一望,却呆住了。 枝头之上,可见的竟然是一群母鸡! 千真万确,是母鸡。我数了一下,共有七只。刚才我和黑仔看到的红影儿,正是她们露出于绿叶处的鸡头。 记得三十多年前,幼儿园的老师就曾挂出过一张画,让我们一班小朋友举手指出图中的错误,其中记忆犹新的就有白云边上飞着的鲤鱼,水溪里头游泳着的兔子,以及树枝上抱窝的母鸡…… 可如今,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真的看见一群母鸡,像猫头鹰一般蹲在树枝上睡觉。 太奇怪啦!我大异之。 后来问阿贵。原来他也早发现这个有趣现象了。 他还分析原因,可能是为蛇鼠所迫。我说这不可能,因为那无以解释那满地安然歇着的一大群鸭子和鹅儿。 我猜莫非是返祖现象?鸡、鹅、鸭俗称“三禽”,就是说它们的祖先原为飞禽。阿贵即说那也不可能,因为如此同样无以解释那共处一地的鸭子和鹅儿怎么就没有出现返祖。 除非……除非是那些母鸡因了什么特别原因,而被诱发起祖辈的那些本能吧。 这时阿贵又提供了这样一个重要参考背景:前些年这里养过一批公鸡,这批公鸡在山地放养,野性特大。曾经,他亲眼目睹数只雄鸡张牙舞爪,把一只年轻漂亮的母鸡给当众轮奸了。事后那只小母鸡脑袋上的毛,几乎全给叼光秃了,奄奄一息的。阿贵怒见不平,雷霆之下,就把这批不要脸的公鸡一一都给阉了。并且立了规矩,以后农庄不再养公鸡。 会不会这些上树的母鸡正是当年被留下了心理阴影,继而诱发了返祖的本能呢? 我把想法告诉阿贵。他却立刻反驳,去你的。当年那批阉了的公鸡,后来一只只被宰吃掉时,现在这批母鸡还远没投胎呢。 但我还是认为自己这个推理比较可信,因为刚才我还看到过触目惊心的另外一幕:九只面目可憎的老鸭子,穷凶极恶,无赖透顶,正撒开方步流氓气十足地追逐着一只可怜兮兮、近乎绝望的小母鸡…… “再撒一网,若仍无所获,我们就撤!”远处,偶尔传来阿贵骂骂咧咧的喊声。 此时,夕阳西照,鱼塘的水面被映耀得瑰丽斑驳,霞光倒影。 远远望去,阿根把一张抛网搭于左肩,正沉着地在塘基上慢步移动。一会儿,他立定了,猛地腰膀一扭,双手扬出,一副网儿顿时就张开得如同盛绽的喇叭花儿,应声倒扣在塘面上。 “嗨,丢你老母,这回总算有了!”那一边阿贵欢声喝彩。 再看阿根,那抛网的英姿仍还定格着,使我立时想起了那个大师罗丹及其潇洒健美的大卫雕塑。 “好象是一条鳊鱼。哈哈,聊胜于无吧!” 网呼哧呼哧拖上来了。 果然是一条鳊鱼。贼头贼脑的。 “这里的鱼可鬼了。我们平常不喂饲料,它们靠自己找草吃。所以狡猾狡猾的。” 有了这条鳊鱼,加上先前捕到的几条小非洲鲫鱼,我暗忖,该够我们喝两盅了。 “收队!”阿贵豪情满怀地一声高喊,阿根就把鱼网收拾好,往肩上轻扛了离去。 ——哇! 谁知道,这时又一奇观发生了! 只见鱼塘里的水,忽然之间像沸了一般,接着就猛爆一声水响。 哗啦啦! 然后就看到成百上千的鱼儿,有大有小,有长有短,不分族类,不分老幼,竟齐齐地都奋力一跃而起,翻腾出水,亮相半空。高的近丈,矮的逾尺。其金银一色,珠光宝气,极为壮观。 简直太神奇啦! 我们一时都看呆了。 直到现在,我仍无法解释那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良久,才听到阿贵的声音在怏怏地骂: “丢那妈,它们在示威还是在狂欢,分明嘲笑我们呢。” 无疑,刚才落网的那条鳊鱼是被它们开除了的。 它们在愚弄我们。 我猛然醒悟! 我们肯定是被利用了。原来鱼族也有借刀杀人的毒招——哦,或许叫借人杀鱼。我们肯定是成了鱼们的屠刀而未能自知。 我的心颇为之震撼! “瞧,月亮出来了!” 那边忽有女人的声音叫了起来。 太阳刚刚才从西边坠下,余晖仍然印落在天际云幕,姹紫嫣红的。东边两山的凹处,一轮明月就已经冉冉升起。 真漂亮哟! 今天是农历六月十五。月亮特别圆,特别大。 女人们声音好听地议论着,嘶嘶飒飒。 及至十九点四十一分。月亮开始出现亏蚀了。 ——月食啦?! ——真的月食了!!! 孩子们终于拍起手掌,兴奋得跳了起来。 月儿,显见已被蚀了左下角一小片。 但这并未妨碍其明亮。 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听到有女人在叹息了。都说女人是感情的动物。 此刻,她们的心情是那么的矛盾。 一方面希望月食快点全蚀以让孩子们高兴,一方面又忍不住惋惜月亮的美丽正一点点被大自然无情地吞噬。 把美丽的东西摧毁破坏给人看,就叫悲剧。 月亮无疑是悲剧性的。 女人,恰恰又最似月亮。 一团浮云飘来,遮挡住了月儿。那是十九点五十三分的时候。 孩子们一起尖叫,满脸失望。 女人们却是松了一口气。开始提醒男人们,该开饭了,别把孩子们给饿了。 其实,没有一个孩子此刻觉饿的,他们只觉得失望。 女儿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意思一半是没心思吃饭,一半是无奈和求援。 她这眼神中午的时候已经出现过一次—— 那是中午,我带她从一家叫“未来时代”的游乐场出来,即嘱咐妻子马上报警: 这个游乐场的个别管理太儿戏和危险了,明明一些规定只能让1.2 米或1.1 米以上孩子参加的高速剧烈项目,管理者却任由甚至二三岁的小孩去参加。一旦出事,即是人命关天呀! 妻子用手机拨通110. 110 却十分礼貌地回答:“这种事情一般不归我们管。” 女儿大失所望,且无奈。 妻子说:“我们是在尽公民的责任。” 我捧着女儿的脸,轻轻地说: 当知“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如今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记住,为人在世对事物得失的态度,往往更重要的是看是否已尽人力;但凡人力已不可挽者,就要学会顺其自然。 爸爸何尝不想为你拨开重云、摘下明月,但不行…… 女儿的眼眸清澈明透,一眨一眨的又影出月亮儿。 这时乌云复散开了。 月亮又重新冒了出来。 尽管她这会儿又蚀了许多,但毕竟依然明晃,依然是月亮。 孩子们又都灿烂地欢呼了起来。 我却莫名地突然想起了那群追逐在小母鸡身后的老鸭子,以及那张罗罩在鱼儿们头上的网。 月亮也是在抗争! 我突然想到。 那地球就是老鸭子,那乌云就是网。 只不过月亮并没有像母鸡一样被迫栖上枝头,也没有像鱼儿一样腾空亮相玩弄示威。她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默默地抗争着地球与乌云对之的卑鄙合谋。 月亮永远热爱太阳,永远追求阳光。 谁能说她这样就不是英雄呢! 太阳伟大,月亮亦伟大。 二十点三十八分,更大的一块乌云涌了过来。 新闻联播报道,此刻地球正在肆意炮制月全食。 天黑压压的,月亮被遮得严严实实。 ——有事请找110. 女儿嘴巴当空张着,怔怔地想着心事。心事,也是事儿啊! 但她没有再找110.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阿贵这时捧着一瓶“一帆风顺”美酒,兴高采烈地走了过来向我大喊, “来来来,今晚月亮每出来一次,我们就干上一杯。如何?” 我接过一杯,先把酒轻轻地倾洒进这环山中的一爿水面之上。 由此,也算是回应了阿贵的邀约: “一杯还酹江月!” 东晋陶渊明先生据说曾作一梦:“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一晚我无醉。倒是辞别小狗黑仔时,内心晃了一晃。 夜亦作一梦。梦醒,所梦尽失。 但却牢记了这天的阳历所载是:公元2000年7 月16日。这天距陶渊明先生当年之梦正好又过了1500年余。 2000/7/17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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