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沏一杯茶 石湾 我每天的生活,几乎都是从为自己沏上一杯茶开始的。离开了一杯热茶,似乎就很难进入伏案劳作的自在境界。新千年的元旦,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就在我准备倒掉头天杯中的剩茶时,忽然意识到,那不只是隔夜茶,而是隔年、隔世纪茶了。 “人一走,茶就凉”……也不知为什么,望着将倒的剩茶,我又想起了《沙家浜》里阿庆嫂的这句脍炙人口的唱词。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曾借调到北京剧团创作组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时,在《沙家浜》里演阿庆嫂的,已换成了洪雪飞。而洪雪飞,在那一代演员中,又是文化素养较高、并肯于在艺术上刻苦钻研的一位。没有一点大演员的架子,经常到我们创作组来向汪曾祺、周仲春等几位老编导请教,令我们几位年轻编导也从旁学到了许多东西。1978年初,我离开北京京剧团,她则回到了恢复建制的北方昆曲剧院。她是一个在艺术上很有一番抱负的演员,对昆曲观众的锐减忧心忡忡,每次碰到我,就问能不能为她搞个创新剧目?后来,我还真被她的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了,与一位文友合作,将《聊斋》中的《宦娘》演绎成了大型昆曲剧本《春江琴魂》。昆曲一向曲高和寡。为了吸引青年观众,我在《春江琴魂》的唱词写作上,有意融进了一些新诗的成分,期望取得雅俗共赏的效果。洪雪飞在读过剧本之后,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加上导演周仲春又是当年在北京京剧团的老搭档,可以说编、导、演三者是一拍即合,很快就把个新戏搬上了舞台,并获得成功。中央电视台多次播出了录像。记得有一次碰到来自石家庄的诗友刘章,他一见面就说:“没想到你古典诗词的修养很深,居然敢于写昆曲!”我如实告诉他:“要是没有像洪雪飞这样执著于昆曲革新的艺术家的鼓励,我哪敢问津阳春白雪的昆曲啊?倘若将她换成一个在艺术上墨守成规的演员,那就无法合作了。” 《春江琴魂》公演后不久,我就脱离戏曲界,到中国作家协会从事文学编辑工作来了。十余年间,洪雪飞曾多次托朋友捎话,希望我再为她写个昆曲剧本。我也深知,她仍被昆曲的难以振兴所困扰,更为没有适合自己的新戏而苦闷。尽管在排演《春江琴魂》时我们合作得十分愉快,在艺术创作中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但在我转入文学界之后,实因编务繁忙,已不可能再潜心去写昆曲剧本了。每提起此事,我心里就总不免有几分遗憾。 一个演员,没有戏演,就等于艺术生命的衰竭。这是一种最难以忍受的寂寞和痛苦。应该说,进入新时期后,广大观众并没有忘记洪雪飞,尤其是《沙家浜》中的那场“智斗”。可以说,任何一个晚会,只要有她演唱这段早已家喻户晓的拿手好戏,依然会赢得满堂彩。因此,她也依然乐此不疲,频频亮相。然而,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是,就在一次赴新疆油田演出的途中,竟因车祸而葬送了她正值盛年的生命! 噩耗传来时,是夹杂冷嘲热讽的:一代名优,因“走穴”而毁于茫茫沙海,太不值得了!…… 我深为她的不幸遇难而不胜惋惜,也更为她身后遭此非议而忿忿不平。记得我与她的最后一次不期而遇,是在东单至天坛的公共汽车上。她告诉我,她正在出席全国妇代会,抽会议休息的空档,陪女儿去医院看病。我问她女儿在哪儿工作?她只悄声回答了“待业”两个字。我立即意识到,虽说她是个大名鼎鼎的演员,却因为难得有戏演而囊中羞涩,连陪女儿上医院看病都舍不得“打的”,只得像普通老百姓一样,来挤公共汽车。由此,我想到,她有时“走穴”演出,不只是因为她耐不住久无新戏排演的寂寞,而且也确实是为了不无小补的一点可怜的出场费(据说远不能与流行歌手相比)。但这原本就无可厚非。更何况,她是千里迢迢,奔赴边疆去为开发新油田的广大工人弟兄演出呢!试想,这样的辛苦,恐怕不是所有当红明星都甘愿承受的吧? 最令我难忘的是,那次在公共汽车上,她依然恳切地求助于我:“还是想请您给我写个本子哩!”我回答说:“恐怕要等我退休之后了。”没想到她却认起真来,说:“咱俩同年。只要您答应写,那我就耐心地等到下个世纪!”…… 今天,面对着新千年的第一张日历,我不禁又想起了与洪雪飞在公共汽车上的诀别。“只要您答应写,那我就耐心地等到下个世纪!”——此刻,她的音容笑貌又一次浮现在我的面前,那么清晰,又那么亲切!可她在艺术道路上不断求索的脚印,却永远留在了刚刚逝去的二十世纪!是的,就像她在《沙家浜》里唱的那样,“人一走,茶就凉”。当我在为自己沏上新世纪的第一杯热茶时,怎能不想起那些本该与我一起跨进新千年门槛却在意外事故中早早远行的朋友呢?不只是等我还清文债的洪雪飞,还有两位比我年轻的同行好友,几乎与洪雪飞前后脚,分别死于空难和车祸!好人未必一生平安。当我又一次想起他们的时候,深为自己有幸迎来新世纪的朝晖而感到无限欣慰,同时,更觉得人生就仿佛是新沏的一杯茶,只有趁热享用,才能品味出丝丝缕缕沁心透肺的独特芳香…… (作者系中国作协著名作家、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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