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一种爱情如玫瑰绽开
作者：风入松
风，如扯不断的绵，变得柔韧而凝重。她就在仿佛绵堆的半空旋转着。她是一只雌鸟，冠后的三根火红羽毛，在白云下带出一圈圈眩目的弧光。她漂亮极了，一双大眼睛黑漆漆，永远弥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闲愁。
风，如绸一样的水，怎么也扯不完。他就在水一样的半空俯冲着。他是她的那个他，红中带紫的三根尾羽，在松阴下带出一条条耀眼的光晕。他英俊极了，钩嘴紫冠，一双大眼凌然有威，仿佛林中的一切都是为他而存在。
她在半空旋转着。腹部上的羽毛在风中不断地起伏，平滑极了。她常常张开双翅，在高高的树尖上自由滑翔，任由腹部红黄相渗的羽毛磨擦着白云。有时候，她也滑过镜一样的湖面，欣赏自己的腹部。她知道自己身体有变化，但她没有告诉他。
他在半空俯冲着。尖利的爪子收在腹部，强劲的风在爪间呼啸。这声音让她太熟悉了。每一次嬉戏，他都是在她身边呼啸而过。他的体形足足大了她三分之一。他最喜欢她将脖子挨在他的肩膀上，吃着他捕捉来的猎物，看红红的落日，缓缓地跳到树后。
她在急速的旋转中，努力寻找着他的身影。他是她的保护神。从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知道了。那时他头上的冠还没那么鲜红。那时他正在捕捉一只田鼠。那田鼠多狡猾呀，专往荆藜里钻，她想自己可没法呢。他很悠闲地在半空滑翔着。她看见田鼠的前左肢向右了，正想出口。他已经猛地向右俯冲，用锐利的双爪把田鼠的腰挟住了。然后他有意无意地转过身来，看见了她。
她努力地拍打着另一支没有折断的翅膀。她终于看见了他。他一直在看着她，他正急速地向她飞来。她看见这速度，知道已经超出他的极限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空虚，脑袋里仿佛有一种声音在九天之上传来，这种感觉使得她的心都抽了起来。她想起了那次他与她初次见面。她看着他，微微的风伴着她微微的笑。他爪上的田鼠突然掉下，田鼠狂奔，他连看也不看。他痴痴地看着她。她站在一条柳枝上，微风与柳叶从背上抚过。她看着他，眼皮上的水波将他蒙泷成一个粉红的印象。她想飞走，却又飞不起。他的眼神如一股风，吹得她大眼里黑溜溜的水汽不自禁地荡漾起来。
他在急速的俯冲中，眼睛一直盯着她翻转的身影。那么久了，从没有一种东西能在他的扫视中消失。他看着那美丽的躯体在空中无力地翻滚，他不知道她怎么了。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视线中出过事。从见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那是他的灵魂，他绝不会让她消失。那时他傻呆呆的，连猎物溜掉了也不知道，只会痴痴地看她，梦游似地滑到她的那条柳枝上。当那一缕渗着她体香的杨柳风飘进他的鼻端时，他连爪都颤抖了。他衔走她身上的一片柳叶，她没有飞走，他才拿出最大的勇气，在她旁边前飞后绕，向她展示他的左右翅膀，强壮的胸肌，并努力地使自己的肉冠发红，羞涩地向她鸣叫。过了老半天，他才知道应该邀请她去参观他的宫殿。
在水一样的风中，他的翅膀有点麻木。他知道自己已经飞到极限了，但他还想快点。那天他在邀请她回家之后，他就向她承诺，要用自己的一生来保护她，决不会让她受苦受累。那时她的眼睛望着他，她眼里的那层若隐若现的雾气使他浑身如电击般颤抖。那眼神羞涩而坚定。那一刻，他知道他选择了她，她也选择了他。
他真想那风能如树枝般坚硬，好让自己的双爪也能用上力气，能快一点冲向她。他能有现在的体型，有现在的名气，也完全因为她。她太惹眼了，使得他在刚开始时，每天都要与同类搏斗几次，而每次都使得他几乎遍体鳞伤。他有时侯很灰心，但当他看到她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时，他就精神大振，往往反败为胜，把强大许多的对手逐走。直到最近。他的名气传遍整个森林之后，他才逐渐减少了这方面的麻烦。
她看着他，他那强壮的身影如电闪般奔来。她也想起了他为她战斗的日子，她忽然觉得很辛酸。她真的对他很重要么？她最喜欢用脉脉含情的眼神去瞟一眼他的同类，然后看他用行动来证实这种感觉。她真的对他很重要，在他们刚刚开始的日子里，她每天都能证实这种感觉。后来，在看着每天的日出日落时，她逐渐感觉到，每天能看到他是一种多么踏实的感觉。这种幸福又何必要用其他形式来证明呢？她再也没有瞧他的同类一眼。那以后，她看得出他是多么高兴啊，一停下来，就用毛茸茸的头顶她的腹部，来挨她的脖子。
她感觉着他飞近了。她又欣慰，又心疼。她的身体逐渐变冷，翅膀已无力拍打，她很想挨近他。这时候，她只想告诉他，她愿意永远和他呆在家里，一步也不出，永远也不出，什么东西也不吃，也不动，只紧紧挨着，感觉他的体温，感觉他的呼吸，甚至只是沉默也好。
他看着她的翅膀变得无力，身形变得迟缓，一缕缕红色的液体洒向半空。阳光斜射，液体发出粒粒眩目的光斑。他看得心头大痛，他知道那是血，他为她流过无数次的骄傲的血。但这是流在她身上呀！他急得尖啸起来。
她在半空中，听见了他的吼叫。她知道他很急，就像她为他着急那样。她努力地想将力气传到翅膀上。但刚一用劲，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那时她站在微微摇摆的柳枝上，看着他出去觅食，他叫她别动，她微笑着点头。然后她看见下面的树根有一只大动物，那动物将一根长木条伸出，她觉得没意思，正想转头看他，就一刹那，那根长长的木条，就喷出耀眼的火花，然后是一声巨响，然后自己便掉了下来，一切都空荡荡了。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记得自己在捕食时，四周没什么危险，除了一个人在树林伏着，当然他知道人不会飞，不会对她构成威胁，但他还是很谨慎，叫她站在柳条上别动，等他回来。他看着她柔顺地点了点头，然后才飞走。他正追逐一只老鼠时，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他回身时，见她已掉下了柳条。
他带来的强劲的风终于触着了她。她太熟悉这股劲了。她知道他来了，他就在身边，这使得她的心突然又跳了一下，这一跳使她又有了一丝力气，她张开了口。她想告诉他，她一直想告诉他，她想他带着她追逐太阳，到那真正的日落处，寻找一片静土，一块乐园，他们永远在一起，他和她，永远永远。她要为他养育无数的小红鸟。但她出不了声。她叹了口气，这最后一口气在她尖细的舌边回旋了一下，然后像水一样滑落，像风一样弥漫在林中淡淡的松花味里。她胸口的一支粉红色细羽，忽地飘了出去。那是他最喜欢用尖嘴为她梳理的。它飘过一条柳枝，又在一片女桢叶上描了一下。
红羽从他爪间飘过。他张开嘴，喉咙嘶嘶作响，一口气压在咽喉里。他竭尽全力，发出一声长啸。柳叶片片飘落，林中突地窜起许多黑影，四处逃离。
她掉到了凹凸不平的石堆上。没伤的那支翅，绶缓带了岩石一下，才慢慢散到她身边。片片红羽，收得疏懒而优雅。
他茫然看着，任由自己强劲的身躯向岩石撞去。尖利突出的岩块毫不犹豫地切掉了他的左爪。他狂啸一声，怒箭似的冲天而起。
石堆中走出一个人来。他把枪放下，俯身拾走了他的猎物，一只红鸟。他微笑着又拾起枪。他没看到，他的身后，一条红影如闪电似地掠来。他只听得悲鸣一声，悲鸣声嘶哑而惨烈。他正想转身察看，一道红色闪电已向他袭来，强劲的风冲得他头皮一凉，接着一阵巨痛，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一两滴雨水打中了岩石上的褐色血片，将它稀释成玫瑰色的斑，然后迟疑地四处弥漫。仿佛岩石上悄悄开出了几簇玫瑰，又不知被谁悄悄摘走。或许，谁也不知道，这里也曾有过一份生死相依的爱情。
这场雨下了很久，仿佛亘古以来就是这么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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