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凄苗 作者:袁济喜 日薄西山的冬日,我骑车来到颐和园西南边的运河边,坚冰凛冽,树木萧森。蓦地,从远处的民居里传来一阵凄亮悠远的笛声,在冬日的傍晚听来十分悲凉。不由得想起向秀那首著名的《思旧赋序》来。 赋中写他冬日黄昏从洛阳应郡举回来,经过昔日与嵇康、吕安游宴的山阳故居,“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响亮”,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写下了有名的《思旧赋》。 在《思旧赋序》中,向秀有意提到嵇康被司马氏杀害前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的惨烈情形。从《广陵》琴曲到山阳闻笛,音乐成了魏晋名士精神的火炬。嵇康临刑前所以慨叹:“《广陵散》于今绝矣。” 大约是他觉得世人难以知晓他的心音。嵇康在《赠秀才入军诗》中就有“郢人逝矣,谁与尽言”的慨叹,这句诗后来竟成了他遇害情景的谶言。据今人戴明扬《广陵散考》一文考证,《广陵散》是写春秋时刺客聂政的事迹,嵇康颂扬聂政,是“痛魏之将倾,其愤恨司马氏之心,无所于泄,乃一寓于《广陵散》”。但这恐怕也只是揣测之语,嵇康内心的孤愤是“言不尽意”的。向秀是嵇康的好友,《晋书·向秀传》说嵇康与向秀一齐灌园与打铁,“相对欣然,傍若无人”。但他们也曾就“养生”问题进行过激烈的论辩,嵇康主张洁身自好,摈弃嗜欲,而向秀则主张任从嗜欲。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入洛应郡举不是偶然的,但是他并没有像陈寅恪先生所说“在嵇康被杀后,完全改节自图,弃老庄之自然,遵周孔之名教”。他内心也是很痛苦的,这一点从他的《思旧赋》中可以看出,“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说明他心中还是不甘的。他后来虽当了司马氏的闲官,“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 向秀人格的分裂,是当时文人普遍面临的问题。嵇康临刑前在狱中给儿子写的《家诫》中的小心谨慎,与他辞气峻烈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简直判若两人。嵇康此人在当时是一个真正的孤独者,不要说他与司马氏一伙势不两立,就是在竹林好友中也没有真正的知己,阮籍在思想深处与他貌合神离,王戎更是一个被他视为俗不可耐的“俗物”,山涛因荐他代替自己作吏部尚书郎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向秀算是与嵇康要好的,但在人生哲学上也是差别甚大。嵇康被杀,从深层来说,不仅是为司马氏一伙不能容,而且是他得罪了整个世俗,为整个社会所不容,用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中教训儿子的话来说他是“凌物凶终”,用颜延之《五君咏》中的话,是“龙性谁能驯?” 在整个社会道德崩溃的狂乱时代,世人总要拿一些不合俗的人去做活祭的,嵇康就当了祭品,古往今来,这种例子并不少见。嵇康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观其《家诫》中对儿子的教诲可见一斑,他是并不需要今日那些自以为参透人情世故的“聪明人”来教训他如何处世的;他也并非不“宽容”人。例如,他宽容了奸污弟媳的吕安的哥哥吕巽,想居中调停,但吕巽并不宽容他,最后反而向司马氏诬告吕安与嵇康“不孝”,使二人蒙冤下狱受害,现存的《嵇康集》中还完整地保留着嵇康的这些书信。嵇康与山涛之争是人格上的争论,但并不妨碍他在临刑前将儿子嵇绍托付给山涛。山涛后来果然将嵇绍抚养成人。嵇绍在后来成为司马氏的西晋王朝的一名忠臣,在西晋八王之乱的荡阴之战中,他为了保护晋惠帝而被乱兵杀死,血贱帝袍。事后有人要将晋惠帝的血袍洗净,晋惠帝还哭着说,这是嵇侍中的血,不能洗掉。 有意思的是,被司马氏视为异己杀死的嵇康的儿子倒成了西晋王朝的忠臣义士,而被司马氏一伙视为心腹的贾充等人,反倒成了西晋王朝乱亡的罪魁。晋惠帝虽为白痴一类人物,但目睹嵇绍的义烈之举,大约也会为自己的祖父杀害嵇康而感到后悔吧。据说司马昭杀了嵇康后也“寻悟而恨焉”,他悔恨什么?不得而知,也许知道嵇康是冤枉的,但在当时,司马氏是必然要拿他做祭品的。司马昭不顾三千太学生的反对,杀掉了嵇康,摧毁了当时人的人格偶像(嵇康被时人称作“方中之美范,人伦之胜业”),嵇康被杀后,向秀被迫入洛。司马昭在大庭广众面前还羞辱他:“闻君有箕山之志,何能自屈?”向秀只好说,“狷介之士”(指嵇康)不足慕,于是“一座皆悦”。这次事情标志着世人的是非荣辱观发生了逆转。与此同时,司马氏培养了一批被王夫之称作为“寡廉鲜耻、贪冒骄奢之鄙夫”的大臣,这些人后来却成了西晋王朝短命而亡的掘墓人,这真是对司马氏王朝的报应。 嵇康虽被杀,但是《广陵》古曲与山阳闻笛成了永远的遗响。南北朝末期的文人庾信在他晚年的诗文中,就屡有“步兵(阮籍)未饮酒,中散(稽康)未弹琴”,“惟有山阳笛,凄余《思旧篇》”等句子,一直到鲁迅先生1933年2 月7 日至8 日写作《为了忘却的纪念》时,还提到向秀的《思旧赋》,用以隐喻自己的险恶处境与不屈心志。薪尽火传,寒冰凄笛,永远在昭示着中国士人的不泯的精神火炬。 ---------- 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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