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执一词
作者:王朔
1.联防民兵队长赵玉河:
我是酱油坊大街副食商店职工,今年初抽调到联防负点小责。酱油坊大街和瑶台公园都是我们的管辖范围。我们也是三班倒,白班的一般在大街上溜达,夜班的巡逻重点是瑶台公园。这一带是城根儿,居民成份复杂,收入低,文化水平低,小流氓成堆,打架斗殴成风,刑事犯罪发案率打解放前到今儿一直全市最高。“严打”时期狠狠搞了一下,扫荡了一批,好了几天,今年人夏以来又开始乱来。这小流氓跟韭菜似的,割一茬长一茬。不瞒您说,我对精神文明可真有点悲观失望。咱们政府为了教育这些孩子没少费劲儿,就说我们这儿的酱油坊中学,女英雄张海迪、李燕杰李老师全来过,那真是循循善诱,说的多好呵,我听着都动情,可那帮小兔崽子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麻木不仁,毫无心肝,该折腾还折腾;甚至用脏话侮辱、糟踏人家英雄,真令人痛心。这话不说了,老单同志您是专门干公安的,知道的比我多,就说七月十五日这天晚上吧。
七月十五日晚上是我带班。我们一共三人,我,药店的小钱,粮店的小孙在瑶台公园巡逻。这瑶台公园过去是皇上一个闺女的坟,草深林密,有山有水,大街上的小流氓晚上全钻这儿来,聚众瞎胡搞,把劳动人民休息的场所搞得乌烟瘴气。早晨你到林子里瞧吧,满地都是烟纸盒,哪天我们也得抓上几对胡折腾的,人手有限,这也是挂一漏万。说实话,我对干这龌龊事没多大心劲儿,咱有老婆,有孩子,可这不是咱的本职工作嘛咱也得尽心尽力。那帮小流氓说咱爱过眼儿福,纯粹是诬蔑!哎,咱当民兵也是忍辱负重,可有谁体谅?
我和小钱、小孙巡逻到后山松林里,瞅见一男一女在石头上坐着,样子可疑,当时月色朦胧,我们也看不大清,又不便贸然上去。咱民兵的职责是打击坏人,可也得保护、尊重人民群众的正当权益,规规矩矩谈恋爱的不能搅扰人家。我们就屏住呼吸,悄悄站在树后观察,越看越觉不对头。咱有经验,那正经谈恋爱的都是互相依偎,唧唧咕咕,穿插着亲个嘴什么的无伤大雅的举动,不紧不慢。乱搞的可就不一样喽,男的胡侃乱煽,同时动手动脚,急不可耐,透着不负责任,一时性起,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女的嘛,虽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总爱装装样子,软声娇语,半推半就。遇上这号的,我们就在关键时刻给他来个大喝一声,迅雷不及掩耳地当场擒住,一般百发百中,十拿九稳。
这一对就符合“乱搞”的特征。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那小子就把胳膊往姑娘肩上搭,手往人家怀里伸,女的推他胳膊。二人正在拉拉扯扯,我们冲了出来。我一把揪住那小子喝道:“你干什么?”那小子手缩得比火燎着都快,跟我装孙子:“没干什么。”我斥道:“不老实!我全看见了。”那小子还跟我犟:“我们认识,我们在谈恋爱,你管得着吗?”我把那小子揪到亮处一打量,嗬,才十六七,再一看那姑娘更小,才十四、五。我又问那姑娘:“你们干这事家里父母知道吗?”那女孩还没回答,您打听的那个姓李的女孩和另一个小子从旁边黑影里出来,问我出了什么事,并跟我说他们四个是同学,一起出来玩。他们说:“师傅您把他们俩放了吧。”我说:“我瞅你们俩也不像好东西,大晚上到这黑灯瞎火的山上玩什么?甭废话,我们是联防民兵(我把红袖章从兜里扯出来给他们瞧),跟我们走一趟,谁也别跑。”那个姓李的女孩说不去,她们又没干坏事,凭什么跟我们走。我说我劝你还是跟我们走,耍赖没你的好果子吃。“没事你怕什么?”我都是好话好说,没揍他们。我有政策观念,知道打人是执法犯法,这个小钱、小孙可以作证,告到哪儿我也不怕。后来他们四个跟我们去了公园派出所,值班民警是小周,我把情况跟他讲了一遍,小周和我们是老熟人了,互相配合得很默契,我把人交给他就继续巡逻去了。小周怎么审的他们我不清楚,下半夜回来,只听小周说已经把他们放了。我知道的情况就这些。要我说那姓李的女孩出了什么事,责任完全不在我们,我们并没有为难她,只是简单审查了她一下,也是对她负责嘛。她才十四岁就跟小流氓鬼混,出了事怎么办?将来怎么做人?我认为重点应该审查那两个小流氓,他们纠缠、调戏少女,应该对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