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三次回家了,还是没有见到舅舅。从嘎洛死后,我年年回乡,却始终没有见到过他。
我问母亲,她一言不发,却扯起衣角擦拭眼睛。
我转过脸去。我十分熟悉母亲哭泣的样子。刚回家时,母亲突然把头埋进我的怀里,而离乡多年,已经成人的我却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情人扎进了胸怀。
我窘迫地后退一步。母亲嘤嘤嗡嗡的声音立即止住了。
她背过脸去,又扯起了衣角。后来母亲静静地听我谈在外面的种种经历,说:“可怜你吃了多少苦啊。”她说着就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轻轻摩挲。我又一次把手抽走了。母亲突然怨愤地说:“阿来,你就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我知道,这是指我冷漠的脾性。
我知道我从小跟父母就不是十分亲密。
我知道我伤了我可怜妈妈的心。心头掠过了那些深刻在妈妈心房上的痛楚。阿妈啦,阿妈。作为补救,我掏出妻子和儿子的彩色照片。母亲把照片移到眼前,又远远地送到阳光底下。她的嘴唇轻轻地哆嗦起来,可是她没有流泪,而是轻轻地笑了。她把照片放在膝盖上,用粗糙的手掌抚摸,手上的茧疤在光洁的照片上留下了清晰的划痕。母亲喃喃地说:“我的孙儿。”
她的孙儿在夏天的充满花香的阳台上紧贴他妈妈的脸腮,好像知道他父亲未有过像他那么幸福的童年,一生下来就知道充分享受父爱母爱,领略生活的所有芬芳与甘甜。
这时藏历新年刚过不久。地里麦苗还未出土,已经分群筑巢的野鸽在远处成双成对地戏弄阳光。轻风来自东南方向,饱含着水的气息,春天已经来了。
作者简介:
阿来:藏族,著名作家。1959年出生于四川西北部的马尔康县。曾任成都《科幻世界》杂志社社长、总编辑,现任四川省作协主席。著有诗集《梭磨河》,中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长篇地理散文《大地的阶梯》,散文集《就这样日益丰盈》等。其中,《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