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Adult School的日子
刘宁
进入四月不久，美国就转用夏令时了。
我是在转入夏令时那天考取加州驾驶执照，并在离开考场的当即，就转身赶到一个台湾籍经纪人那里，办妥了法定相关的全部驾驶保险手续的。
有了驾驶执照，有了驾驶保险单，再加上又有了一辆从拍卖行附近购来的二手白色“凌志400 ”，我想，接着自己最迫切要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要努力提高英语水平，主动融入当地社会以真切体验这里的现实人生了。
在美国，令人生气的事情是不少，但好玩的事情其实也很多。
譬如Adult School（成人学校），我以为就当属其中很好玩的一种社会存在。
Adult School是美国普及教育体制中的一个环节，它分布于各个社区。一方面是为一些需要领取社会救济金的失业人士，提供职业训练以便其能尽快具有自食其力再就业的本领；另一方面或许更重要，就是让这个移民国家来自世界各地各民族的人们，能有一个了解美国、接受美国并最终热爱上美国，以至不自觉中变得无时不为美国的一切感到骄傲自豪的教育课程。
在普及国民教育，树立强国形象方面，美国政府素来是十分舍得花钱的。由此这些课程，一般都是低收费或者完全免费。前者多为电脑、秘书、会计、护理等等，后者则称为ESL （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的缩写）课程，表面上是免费教英语，实际上更多的是通过教程，有效地向来者普及和灌输美国的人文知识和生活常识。当然，有时一些Adult School也会别出心裁的，即可能同时还开设个别更好玩的Special interest课程，诸如高尔夫、滑浪、骑马、跳舞、拳击，以至风水、瑜珈……等等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我寄住的Arcadia 市在洛杉矶算是高尚住宅区了，虽不比举世闻名的Beverly Hills 雍容高贵，但与富丽豪华的商贾区Pasadena市相邻，环境亦相当清雅宜人。
特别是我们公寓所在的街区，路前屋后古木参天，常年四季花香袭人，更兼鹦鹉、松鼠等可爱的野生小动物甚多，因此住户多半是些讲究品味的白领专业人士。当然，房价屋租也是相当不菲的。
也因此，据说我们这个区的Adult School，质量就比其他许多地区的要好一些，起码学生的素质比较高。
我曾经参加过两个ESL 班，一个是社区Adult School办的，一个则附设在一间高等学院里，其实也是Adult School的性质。
前一个班入学相对简单，求学者只要有社会安全卡的号码和固定住所，就可随时报名随时插班。报名时一位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她会笑眯眯地看着你，用地道的美国口音问你几个日常生活问题。比如，指着一张超级市场的广告问你看明白是什么意思没有，又或者拿出几张美国钞票问你哪张银码最高，如果任你挑你会要哪一张……诸如此类。这时，只要你不是白痴肯定可以回答出来了，然后则你的英文哪怕再蹩脚再结巴，她都会满怀高兴仿佛由心由肺地大声鼓励道：Good job！让你很兴奋自己的英文怎么今天还真TMD 突飞猛进了那么许多？！于是在这种近乎游戏的测验中，其实她已大致了解到你的英语学习能力有多少了，从而顺手就把你分到了相适应的班里去。最后老太太还要对你说：
感谢您选择我们学校为您提供服务，欢迎您明天就来上课，祝您拥有一个美好的学期！
呵呵，瞧人家这话说得多文明多客气呀，不知让你听了心里多么暖乎。
至于后一个班因为是学院办的，并且这间学院在南加州还算是老大，所以其做派相对来说就要吓人得多了。来人不仅要提前一个多月就报名，报名后还要在指定的日子里，提前4 个小时去排长队参加入学考试。
考试时间大约一小时，试题由浅到深囊括各种程度的语法。考试的时候你会听到这样的威胁：本学期我们将从500 名左右考生中只录取100 名。然后，你还要再等半个月，才会接到通知自己是否被录取，以及按考分你被分进了哪个班的。
这间学校纪律严明，按条例规定：凡缺课四次以上者，除名；并且，一学期内不复录用。
我的入学考试成绩马马虎虎，在五个等级的班里，先是被分在第三级，后来上了几天课，觉得似乎还可以自我要求更高一些，就厚着脸皮向校方央求跳到了第四级去。
办理申请跳级的过程，说实在的还颇费周折，由此使我又狠狠领教了一番美国社会有时过于按部就班的官僚嘴脸。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打住。
若说Adult School的好玩，则首先莫过于其学员来自地球村的各个部落。
大家的年龄，就我所认识的人中就已经从17岁到73岁都有，且人人各具不同背景不同宗教不同文化。
这种真真正正的“全世界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的景况，无庸置疑，自然令我这个从小崇拜天安门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感到十分兴奋。
在此，一个班里每每都是夫人太太小姐们居多，而其中又正可谓藏龙卧虎、人不可貌相。
常常不经意间，你会听到人说，某某的丈夫昨天又换了一架私人飞机，买贵了；或者，某某家里供养的二匹跑马，昨天在赛场上跑得很出色，帮大家赢了很多钱云云。
这些话儿，有时咋听之下也真是够你心惊肉跳的！
并且很有意思，其实这些人多半都是能讲一口流利但不甚标准的日常英语的，许多人的丈夫本来就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她们只不过对英文的阅读尤其书写还不甚了了而已。她们来Adult school往往并不仅是为了学习的，也更不是为了以后出去打份好工，而是好像已经习惯地把每天来这里当作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了。
当然，也有人真的家庭很困难，要边打工边去读书的，但那种人多半是读夜校。从学校的课程表上我看到，有一个班甚至是安排在凌晨12时至4 时的，我想那些学员恐怕就不会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来的了。
但是，无论富人也好，穷人也罢，有一样事情却令我印象极为深刻，就是这里的人都很友好，很乐于助人。
每到周一进入课室，你会看到许多同学会自觉带来鲜花插在老师的讲台上，每到周末放学的时候，大家又都会互相真诚祝福：
Have a nice weekend ！
甚至你在上课时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课室里从老师到同学都会不约而同地马上转过身来看了你喊道：
Bless you （上帝保佑）！
让你温暖得真恨不得一口气再“哈哧”它十个八个的。
其场面真的是既搞笑，又感人。
还有一件半真不假的事情，说出来大概也挺搞笑且挺感人的，不妨供大家一哂。
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参加ESL 班的学习，蒙查查的什么都不懂。老师悲天悯人，就特意分配了一名沙特阿拉伯的年轻女子与我结对子。
这年轻女子眼睛深深大大的，古井一般清澈，一眼看上去就已是非常非常的attractive！
本来，按理说这确实应该可以给我带来许多额外的学习积极性的。
谁料，老天似乎并不愿尽遂人意，美中偏偏要给我漏下一样很大不足——就是这些中东女子来到美国，却原来仍然喜欢一律从头到脚用黑布白头巾裹得密密实实的，这就使我对这年轻女子半张脸以外的其余更多美丽，不得不只能光凭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去获取了。
也是殊足可惜，殊足可惜！
她，据说只能在美国呆一年，因为母亲很担心她在美国呆久了会学坏。因此尽管家里很有钱——说不定还是个石油大王的千金呢，她却仍然每天被要求乘坐巴士来上课。这样的做法究竟有何道理，我也不太明白，反正美国这样的地方，就是古怪事情多。
她又确实是一个很喜欢帮助他人的女子，常常喜欢跟我讲阿拉伯口音很重的英语，可我基本上不知道她在嘟噜什么，所以也就多少天来都是一律报以故作镇定的微笑以应付之。只是有一次，她不知想要跟我表达什么的，说了半天仍然鸡同鸭讲，急了，就干脆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要我自己看图说话。我挂着一脸依然的镇定微笑着把头凑过去看了。哦，原来是一张她婀娜了腰肢站在好莱坞附近海滩上拍摄的生活照。
但是，我再看清楚一点——
真主啊！她，她竟然穿的是只有两小片薄布的比基尼泳装？！
I don't believe my eyes ！
我的微笑终于难复镇定的啪然滚落地上，有一刹那，甚至觉得鼻血都几乎要喷出来了……
原来，心地善良的她，是同情我每次在老师问到大家有何周末度假计划时，都只是干巴巴的回答一句“在家睡觉和看书”。
所以，这次她才宁愿“奋不顾身”出示私家珍藏，以期能够当头棒喝警醒我：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然而她哪里知道，其时可怜的我却只是觉得：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不过，对于她的好心，我还是全然照单心领了的。
再者，社区办的Adult School还有一个好玩之处，就是学员可以基本没有考勤。
更确切地说，你几点钟来上课，几点钟走人，都是随意的，老师不会有意见。
同时，一个班只有一个老师。那么这个班怎样管理，教学质量如何，很大程度则都是依靠和决定于这个老师的。
我所在的那个班的学员，总共来自五大洲的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大约有三十多人。由于原居国太分散了，大家的生活和学习习惯自然就都有很大差异。
仅以各人每天早上走进课室为例，亚洲的学员无论中国、印度、泰国、尼泊尔的，一般都是轻手轻脚地最怕打搅别人的；可美洲的学员就不同了，一进门，也不管老师是否正在读课文，都喜欢一扯嗓门先唱一大诺：
Morning ，teacher ！
Morning ，everybody ！
其状热情奔放、惊天动地的，给人的感觉憨厚之余有时也甚为可爱。
我们班的老师是一位出生在夏威夷的美国女人，性情开朗而极富情味。学校里知道她的人都会称赞：She's the best（她是最好的）！
因此我们班里的人都觉得自己很幸运，也每为自己的老师感到自豪。
我刚开始上课时，对美国英语的听力几乎等于零。有时老师在课堂讲课，我一句都听不懂，那一刻难过得真想放弃，真想大哭。
难忘有一次，老师正讲到美国的南北战争历史，大家听得都有点困难，就有人想打瞌睡，也包括我。
这时老师突然放下了课本，笨重着身体用一根丝线把一只玩具吊挂在讲坛的上方——那是一只长着粉红双翅的可爱小白猪。
她喘了口气问大家：你们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有人回答：That's a flypig ！那是飞猪。
哈哈，猪也有翅膀，猪也会飞么？老师就说：好，那我现在就要教你们一句美国成语。
说着她在黑板上写下——If a pig can fly（如果猪都可以飞翔）。
这句成语喻指某件事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不是吗？因为这就像你不可能指望看到一只猪能够飞起来一样。
同学们都有点奇怪，不知老师为什么突然有兴趣讲起这个。
大家想想，老师接着说，我们现在学习遇到困难，难免自怨自艾，这时是不是就可以说：
If a pig can fly， I can speak English well.
（我要是能说好英语，连猪都会飞啦。）
大家不觉跟着喃喃，言下似乎都有无限感慨。
这时却看老师猛地用手一拍教案，话锋随转：
是的，你们说这句话本身是没有错的。但是，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看清楚了，难道这个世界就真的不会有奇迹出现么？看，你们请抬头看呀！
大家就把头都抬了起来。
只见老师上前把玩具飞猪的电动开关一按，小飞猪就展开翅膀，嗡嗡嗡地在讲坛上划着圈子飞了起来。老师即时充满激情地对我们大声喊道：
看呀，必须坚信，只要坚持努力，你们就一定能看到奇迹的！
这不——Now the flypig is flying in our class ！
是呀，我们都看见了那一只可爱的小白猪正在自由飞翔。
那一刻，我相信班里的许多同学都会像我一样，内心被深深地下打动的。
总之，我的眼睛是忍不住潮润了起来。
在Adult School老师对学员们很好，学员们对老师也很亲近爱戴。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一个上海女人跟我刚认识时所说的一句话——她来到这个班已经有一年零两个月了，她当时就指着老师的背影对我讲：
我刚来时就懂得认住男女厕所的Men 和Women 两字，连Ladies也还没不见过呢。可是你看，现在老师讲什么我都能听懂。老天，我竟然跟她学了那么多的东西呀！
说时，既充满了感激又很有几分得意，给我留下极深印象。
还有一个发生在我们班的感人场面，也是足令我今生都不可能再忘记的。
那一天，是5 月17日。
早上，课程正平常一样地进行着。
按规定，每天到了十点钟的时候，老师都会停下课来，让大家伸伸胳臂踢踢腿的。据说，这也是政府的一种仁慈规定。
Ok！ Now let's take a break for exercise.
终于，老师放下教鞭了，伸出双手要招呼大家站起身来一起做保健操。
这时，却只听一声山响：
——Happy Birthday， Teacher！
——祝老师生日快乐！
只见那位爱穿牛仔裤的阿米尼亚女人登登登地走上讲台，后面还跟着另一位穿了和服摇摇摆摆的日本女人。
她们齐声对大家宣布：
今天是我们老师的生日，让我们一起来为老师祝福吧！
——Great ！
老师惊呆了，嘴巴张得大大的，竟然说不出话来。
她不晓得同学们是如何知道她的生日的。其实我也不晓得，只记得多日前曾有同学逐个请人签名和收缴5 美元。
正糊涂间，就又有人给老师呈上一个非常精美的生日贺卡，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全班同学的名字。上面当然也有我的英文名字：Nick！
——噢，我真是太幸福啦！
老师脸上不禁泛起激动的红晕，她开始打开贺卡，一边陶醉喃喃地念着同学们用她所教的英语写就的一篇长长的贺辞，一边感动得频频点头却忘了像往常那样给贺辞纠正语法上的错误。
趁着老师高兴，又见平日活跃的几位同学，这时不知从哪儿捧出了两大盘五彩斑斓的迷你蛋糕，还有一些饮料。
因为平常学校严格规定，不许带任何食品饮品进入教室的。
所以日本女人摇摇摆摆地来到老师面前，代表大家深深一鞠躬道：老师，请允许我们在这里与你共同分享蛋糕庆贺吧！
因为准备的是一小个一小个的迷你蛋糕，所以也就无所谓点蜡烛和切蛋糕的礼仪了。
一切均可从简！
老师看看蛋糕，看看日本女人，又看看大家，最后一点头同意说：
好吧，我来到这个学校已经二十年了，从来不曾破坏过一次校规。
今天，我就与大家一起破一次例吧。
Hi！ Guy， Why don't you close the door ？
赶快把门锁插上吧！
喔，同学们可高兴了！
当即欢呼纷纷离座，你抓一块蛋糕，我拿一杯咖啡，低了头吱吱喈喈地吃将起来。
正吃着，不知是谁忽然领的头，开始唱起了生日歌：
——Happy birthday to you ！
——Happy birthday to you ！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teacher ！
一个人唱，又一个人跟着唱，几个人跟着唱，大家都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老师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双手握在胸前站在那里，微闭了眼，万分enjoy 地聆听着，眼角烁动着朵朵泪花。
然后，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出现了——
英文生日歌刚结束，竟然，一阵悠扬的西班牙语生日歌随之在课室里响起了。
啊，那是墨西哥的同学们自觉地接唱的。
一会儿，西班牙语生日歌结束了，只听一阵我最熟悉的中文生日歌居然也及时地响了起来。
啊，那是我们中国大陆以及台湾的同学们一起在接唱。
再接下来，各个国家的同学都情不自禁地唱起来了。是俄语的、日语的、法语的、意大利语的……以至不知什么什么语的。
一时间，歌声一片连着一片，祝福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伏，悠扬荡漾，久久绕梁……
过去，我一直只以为，生日歌无非几句歌词重重复复最简单了，而这一次才体会到，原来世界上的事物，往往最简单的就是最美丽、最长远的。
我是一个从来都不会唱歌的人，但是那一天在浓烈气氛的感染下，也随着同学们分别唱和了英语、中文和广东话三种不同版本的《生日歌》。
老师很感动，同学们很感动，我很感动！
在感动之中，我还永远在脑海里铭刻了一个镜头：
当老师看到连我这个在班里最不喜欢说话的汉子，此时也开了口在不断地唱时，她的眼睛里泪光一闪，流溢出一抹情谊深长的感怀与欣慰……
无疑，我在Adult School的日子，是平凡和简单的。早上六点半钟起床上学，晚上八点多钟挑灯归来，周而复始，日复一日。然而，也正是这种平凡和简单，恰恰洗涤了我多年竞争场上激烈征战的疲乏，滋润以我坦诚、谦逊、从容、智慧的修养，使我有机会从一种超越简单的境界去真正体悟和实践一种人生的道理：
人，应该是崇高的；而只有爱，才能够使人得以在平凡中成就为不平凡的人！
由此，我要在此重墨感怀志之，并以此文作为自己人生阶段的一种珍贵纪念，永远供奉在心灵的高处予以收藏。
2002年6 月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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