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新千年的门槛 陈肃 这天早晨,阳光拨开冬寒轻雾,显出少有的清美。窗下小区大门,红灯高悬,彩旗猎猎。那招展的彩旗,像拍打的鱼尾,将一缕缕亮光闪进我朝北的窗户。窗内,我和老伴正在为新铺的客堂地面忙碌,而心里却惦念起一位瓦工的健康。他每天总是8 点来上班,这是他施工扫尾的一天,云何姗姗来迟?老伴猜测说:“可能是昨天在阳台作业,他上身只穿一件短短的毛线衣,弯腰时‘命门’露在外面,受着风寒了。” 瓦工30出头,浓黑眉毛,结实身材,一口苏北口音。他来的第一天早晨,便帮我搬空客堂家具,都是我和老伴移不动的大件。于是将卧室和书房塞得满满,连挪步都困难,不用说看迎千禧的电视节目了。 接着将黄沙水泥一包包扛上四楼,“瓦匠小工”的生活也全由他包了。 在铺砖中,他手脚麻利,一柄木质小锤不停地敲打。在我的印象里,瓦匠总离不开瓦刀,他说:“铺砖不像砌墙,弄不好要敲破砖的。一块地砖是怎样的代价?这木榔头还像医生的听诊器,砖底下的虚实靠它来探测的。”在闲扯中我才知道,他家住高邮农村,10年前随大哥到江南来打工,参加过常州几处住宅小区的建筑。去年公司倒闭,才到我女婿公司里来干活。 昨天铺地水泥未干,还不能走动,我和老伴于书房和厨房之内,只听得他在阳台忙碌,切割机呜呜作响。那粉尘也就飞扬起来,将卧室狼藉的家具涂上薄薄的粉白。我想粉尘钻进室内犹可清除,吸入肺腔将有怎样的后患?我将一枚新买的口罩送上阳台,提醒他戴上,他却不能接受,说不习惯。我忽地“啊呀”一声,有点失声。原来他将我放在阳台的一块古罗砖,作切割铺垫,竟割出两条沟来。我说:“你怎么把我的练字罗砖给切了?”他讪讪地说:“我还以为过去垫煤炉用的。”我虽然心痛,但看他那样地辛劳,忙得雪人似的,一块古砖又算得了什么呢? 晚上我和老伴打扫室内,忙到深夜,窗外天空星雨纷垂,斑斓多姿,那一声声的爆裂,仿佛要爆出满天的春来。到午夜,远处古寺的钟韵隐隐约约传来,显得那样凝重,真觉得太匆忙了,已迈入新千年的门槛…… 有人敲门,心里一亮,以为是瓦工,走进来的却是女婿。他问:“爸,地砖铺得怎么样?”我说:“还不错。只是他今天没来!”“是我临时支派他去完成别的活,他要下午来。我顺便来看看他施工的质量。”他从腰眼里摸出一串钥匙,哈下腰在铺地上敲击起来。敲着敲着,有块砖竟发出空壳声,他皱眉说:“怎么又有‘脱壳’。”那“又有”一词,仿佛凝结着他对一位下属丧失信心的焦虑。我解释说:“这一块可能是昨天我在架着的木条上走过,不小心落下脚来,给踩着了。” 经女婿检查,两百来块砖称得上平平整整固固实实,且纵横线条纤细笔直,唯独那一块砖要进行返工。他嘴边漾起一丝微笑说:“我本来是要炒他鱿鱼的。他原是建筑工,干装潢活是生手。这次总算有长进,活做得还可以。” 建筑工与装潢工,这对新时期的孪生儿,我确乎难以区分。他诠解说:“现在造房,建筑工只建造房屋粗坯,要靠装潢工修饰添花,犹如过去宫廷裁制新衣,缝工是缝工,绣工是绣工,以缝工的习惯思维来干绣工活,显然是不能适应的。” 女婿之论,我是外行。但“习惯思维”一词,倒撩动我的寻思。我想起这位瓦工的蔑视口罩和随意毁坏古砖,该也是一种思维的习惯在起作用吧。难怪140 年前的一支农民军进入这个城市,就毁了几处园林和一座古塔。我们的民族搞了数十年阶级斗争,当这种斗争基本结束时,一种思维惯性仍在延续。于是出现“搞人与人斗”的失误。一个集团、一个民族如是,一个工匠也如是吧。 契可夫将性情孤僻,像寄生蟹或蜗牛那样极力缩进自己硬壳里去的人,称之为“套中人”。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能生活在另一种套子里,且习以为常,不知不觉。要挣脱它,还须靠新的感知和领悟,甚至付出代价。 如此说来,在新千禧的第一早晨,这位普通瓦工,虽没有跨入我这“桃符更新”的大门,却实在以“除旧更新”的姿态,迈入新千年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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